放暑假的时候,我被安排到三爷爷家陪他解闷。三爷爷将自己的一辈子都献身到绘画和书法的艺术里,成就了不少名作。可他一辈子却也没有个知心的伴,临老了,就我们几个二爷爷、老爷爷和四姑妈家的孙子辈来陪陪,倒也能跟他学点东西。
今日的午休,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想着偷偷去翻翻三爷爷最近的画作,都说他的樱花画得一绝,我却极少在家里见到。
打开书房的大门,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顺着鼻腔钻进去,轻轻敲打着我的肺,那是艺术的气息。
这间屋子平日里三爷爷是不准我进的,今日趁他睡着了,我偷摸取了钥匙钻了进来。
巨大的木制雕花书案上挂着一排大小各异、粗细不一的毛笔。书案上镇尺底下压着的宣纸上工整地写着一首四言律诗:
“樱花巷里樱花落,一抔樱花寄情锁,今昔缘尽情难灭,盼得来生从君侧。”
我默念了一遍,细细思忖,想来这该是一首情诗。
一生孤独的三爷爷,莫不是也曾深爱过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或许,那些消失了的樱花作品和这首诗记录了曾经的一切。
“你在这里做什么?”三爷爷推开门,看见我站在桌子前,细细端详着那首诗,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三爷爷,我、我看你门没锁,所以...”我撒着谎,眼睛却瞥见门上插着的钥匙,终究编不下去。“三爷爷,我好奇,他们都说您的樱花画得跟真的一样,出神入化,可是我却没有在家里见过一副有关樱花的画,我就是想看看这间您一直锁着的屋子里会不会有。”
三爷爷笑笑,走到我跟前的椅子上坐下,取下别在他腰间的一把复古小钥匙,打开书案底下一个类似保险柜的木头箱子。
箱子里一卷泛黄的旧画展开在我面前,是几十年前,三爷爷画的樱花巷。即便是经受了时光的洗礼,有些地方的颜色已经黯淡了,可我依然看得出,那一朵朵樱花仍栩栩如生。
可这画虽美,却透露着一股悲伤的气息,让人产生凄美之感来。
“三爷爷,您的樱花看起来好悲伤。”我腆着小脸,看着三爷爷说道。
三爷爷摸了摸我的头,微笑着说:“是啊,樱花本就是悲伤的。美好而短暂,一瞬间的绚丽绽放后,便随风凋谢了。”
说罢,三爷爷布满皱纹的手抚过桌上那首诗,伴随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在我面前呈现了一段如樱花般绚烂绽放的凄美爱情。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爷爷叫王卿,是一名很有学问的大学老师。
他每日午后都会去樱花巷的长椅上坐着看书,无论冬夏春秋。那一日,正是人间芳菲四月天,满树的樱花绽得绚烂、优雅。
三爷爷坐在树下,穿一身灰蓝色中山装,带着金丝黑框眼镜,一页页翻看着手里的文集。
“呼啦”几片淡粉色的樱花花瓣飘落在书页上,遮住了他正读到的文字。那时没有风,花瓣却簌簌地落着。
一抬头,竟看见一个穿蓝色上衣黑裙子校服的女大学生坐在树干上睡着了,一本跟三爷爷同款的文集盖在脸上。
“喂!快下来!学校里不准爬树!”三爷爷冲她喊,一副严厉教师的模样。
女孩睡得正香,被这一声怒吼吓得身子一抖,从树干上擦了下来,一个翻滚就往地上落。三爷爷怕摔了学生,赶紧冲上去接。
这女孩子轻得像纸一样,可从那么高处坠落下来的冲里,还是将两个人打翻在地,三爷爷做了人肉垫,被压在了草地上,托住了女孩。
“对不起,对不起。”女孩甜甜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清脆,她赶紧起来,一边道歉,一边伸手去拉三爷爷。
许是她太瘦弱了,三爷爷一使劲,竟将刚站起来的她又一把拉得倒了下来,四肢着地,面对面地紧贴在三爷爷脸上,呼出的气息,雾湿了三爷爷的眼镜。
脸红、随即二人同时的心跳加速——是害羞的模样。
“你、你们这些学生,怎么随随、随随便便就上树了呢,女孩子掉下来,摔伤了就不好了。”三爷爷磕磕巴巴地训斥着,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些什么。
“您是老师?”女孩问道。
“是。”三爷爷答。
“呵呵。”女孩捂着嘴,噗嗤笑了,“我不是你们这儿的学生。”
听她这样说,三爷爷转过身来看着她:“那你为什么穿着我们学生的衣服?”
“因为我想在这里学习。”女孩低下头,她的眼睛里闪着光,看得出来,她有自己的梦想,“只是我没有资格进来。”
“你也喜欢仓央嘉措?”三爷爷捡起地上女孩的文集递过去问道。
女孩笑笑,接过来掸去书封上的花瓣:“是啊,我喜欢那个深情却又爱而不得的僧人。”
“爱而不得,哼。”三爷爷哼笑了一声,“你也有爱而不得的困扰吗?”
“不,我没有。恩,或者说,我有,但是我的爱而不得来自艺术,而不是哪个人。”
“你想来我们学校?”
“对,我喜欢画画,可是...”女生突然哽咽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我教你吧。”三爷爷说着,望向女孩。
女孩惊喜地抬起头来:“你是这个学校的美术老师?”
“我是。以后,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我教你画。”
“太好了!”
许下这样的约定,不知是三爷爷突发奇想,还是同样具有对梦想的追求,所以共情女孩的愿望。总之在那之后,她真的每天都会提着画板坐在樱花巷的长凳上等他,而他也如约而至。
三个月,女孩的画技进步很大,樱花落了,她画着葱绿的树冠、翡翠色的草坪、洁白的教学楼。
而三爷爷则坐在一旁画着樱花树下的她,树上的樱花落了,可画里的樱花还绽放着,娇艳欲滴、美艳动人。
“咳、咳。”九月的风吹落树上枯黄的枝叶,女孩已经连续跟着三爷爷画了五个月的画了。然而,秋风吹来的那一天,她开始咳嗽,越来越严重。
“你怎么了?”三爷爷将外套搭在她的肩膀上,望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惨白的脸,关心道。
“没什么。”女孩咽了口唾沫,朝三爷爷笑笑。这几个月,她比樱花开的那会儿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了进去。
“卿。”女孩的声音低得只能附耳才能听到,从她成为三爷爷的学生那一刻开始,她就这么称呼他,似乎这样比叫王老师要更加亲切些,“明天,我便不来了,后天也不来了,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她的气息变得微弱,三爷爷似乎也感觉到了那种不妙:“你究竟是怎么了?我们不是约好了明年再画盛开的樱花吗?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
“人生安得双全法?”女孩将一份粘了樱花书签的信封递到三爷爷手里,“我是生了病的,绝症,治不好。本来我该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坐在教室里跟你学画画。可如今,我虽不负艺术,却也不得不负卿了。”
“谢谢你帮我实现梦想,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住院,每日最开心的就是能从医院里逃出来跟你学画,但如今,怕是不能继续履行约定了。”
女孩的手上扎满了大大小小的针孔,奈何从前,三爷爷却不曾发现。如今,她确已油尽灯枯,正如那四月盛开的樱花一般,在三爷爷面前昙花一现后,终是要落下。
那一天,女孩走了,如她所说,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只有三爷爷一个人,依旧像往常一样,每一日都到樱花巷的长椅上画着同一幅“樱花树下画画的女孩”,直到那个模样越来越模糊,直到,连三爷爷也不记得她笑起来的模样。
三爷爷打开女孩的信,是一首情诗,是这个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事所以迟迟不敢表达自己情思的女孩对三爷爷最后的一点念想。
“盼得来生从君侧。”是女孩今生的执念,亦是她对来生的期盼。三爷爷又何尝不是如此?女孩走后,三爷爷从此封笔不再画樱花,到底也是终生未娶。
他将这份爱尘封进那一片片的樱花里,伴着每年四月绽放的樱花,在世上长长久久地存在着。
三爷爷说,只要他还活着,他们的这段感情就有人记得,只要樱花还在每年开着,那这份爱就会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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