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终成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

一。霍小玉篇

窗外的鹦鹉不停的叫唤：“有人来了，快放下帘子。”婢女沏好茶水，恭敬地候在院里的樱桃树下。

我转身回到妆奁前，细细地画起眉来。将眉粉蘸一点，轻轻地描在眉上，再缓缓匀开，一气呵成，细致无比。

因为我知道，霍小玉这个名字已经在长安城小有名气，我要接受“小玉容色长安一绝”这个说辞，我本就是为了维持生计。

听母亲说，今日有一位贵客慕名而来，专为赏舞听曲。

今日，果真是一切都不同了。

人人都道：“长安有女名小玉，温婉多情重情义。能歌善舞容貌绝，风流雅士以情许。”是的，我是一名歌舞伎，我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无可奈何。

安史之乱后，母亲与我流离至此，一贫如洗。为了生存，我不得不继承母亲的旧业，做一名青倌人。

当我第一次穿上倚罗裙时，母亲含泪哽咽：“玉儿，你必须意志坚定。青倌人与青楼女子不同，只限于歌舞献艺，绝不卖身！我希望有一天，玉儿可以遇到有情人，名正言顺地嫁为人妻。”

“有情人？”我酸涩地想，“我心中的有情人是弱冠进士，尊贵无比，我该如何走完我们之间相差的距离？”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所以我选择顺其自然。

“玉儿，你常爱吟的那句‘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就是这位李十郎的诗句。”母亲说这话时，我正在帘内对着镜子在额间贴花黄，突然手一抖，花黄顺额而下。

我透过帘子向外看去，便看到了一个隽秀挺拔之姿，白衣翩翩。

“李十郎。”我轻念这个名字，把手捂在心口，默然欢喜。

竟然是李益才子吗？

我自然是惊讶于李十郎的来访的，这位以诗才名满京城的青年才俊，不知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尊贵的出身，英俊的容颜，脱俗的文采。

今日他就坐在帘外，与我不过十步的距离，这么近，又那么远......他年少成名，春风得意，而我，只得流连于歌舞艺伎之间，将他的诗文记于心间，传唱成曲，一人默默欢喜，默默留恋......

“玉儿，你终日吟诵想念，今日公子慕名前来，怎么不拜见公子？”母亲走近帘子，正欲掀起，一阵晴朗之声传来：“夫人见笑，在下仰慕姑娘之韵，今日于霍姑娘家饮茶，能透过帘子欣赏姑娘之姿，已是感激不尽。莫要为难霍姑娘。”

我慌忙拢了拢额前的秀发，理了理衣裙便起身相迎。待我踏出帘外时，李益起身迎接，拱手道：“姑娘有礼。今日得见姑娘一面，果真当得起长安一绝。”

他是名才子，连说的话都这般有韵味，我坐于母亲身边，羞涩地低下头，曼声道：“久闻公子大名，不想百闻不如一见。公子才当得起长安一才。”

话落，他与我相视一笑。母亲要我跳一支舞，我摇摇头，起身上前一步，朝他盈盈一拜，为他唱了一曲《江南曲》，以此表明我的心意。

“你唱的尽得其中之味，我李益愿与姑娘结为知己，姑娘可否？”

怎么能不愿意？你是我霍小玉拼尽全力想要留住的人儿，怎么能不愿意？我紧张地手心里攥出了汗，低眉颔首：“公子过奖。”

宴席结束，尽兴而归。    母亲命我扶住李益，笑道：“李公子有些醉意，你扶他去别院稍作歇息。”母亲是看出了我对他的情谊，亦是想要我有一个好的归宿。

我小心奕奕地搀着他的胳膊，陪他缓缓走进了别院。

“你是长安有名的艺伎，众人倾羡，却为何把我所做之词了悟的如此透彻？”李益牵起我的手，缓缓地开口。

我微微一笑：“‘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或许，公子与我是心心相惜。”

李益轻笑了起来。

我坐于他的身边，低眉道：“小玉能体会到怨妇的那种心情，实则是因为我内心深处的悲凉。”

我转头看向他，“小玉原是生在没落的贵族世家，我的母亲原是府上的歌姬。安史之乱后，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们流离失所，于是走到了这里。我也是这样一个，和诗中怨妇一样的无可奈何的人。”

“对不起，小玉，我不是有意问你的。”他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吻着我的眼泪，“小玉，你的从前这般悲凉，可是，我愿意陪你下半生，至死不渝。”

那是他对我许的第一个诺言，我有些忧虑，不敢相信。“十郎，我是歌妓出身，怎能与你相配？或许你爱慕我的容色，可是以色事人者，色衰爱必迟，爱驰恩必绝。”

可是我最终还是信了他。只因他写给我的一方素绫‘明春三月，迎取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他就是我的有情人，我坚信不疑。

然而这世间不是没有遗憾的......

二。李益篇

夜色如水。   

我起身安坐，接着清凉的月光望向我身边的女子，冰肌莹彻，皎如秋月。我伸手想要抚摸她如雪的容颜，却又慢慢放下，沉沉地叹一口气。

我李益年方二十进士及第，年少风采。一首《江南词》不知博得了多少妙龄少女的芳心。霍小玉是其中一位，也是最耀眼的一个。

我见她的第一面，就被她的姿色所惊。颜如玉，气如兰，一貌倾城，是一个才情容貌兼备的女子。

那晚的她向我诉说起她的过往，竟是那般坎坷凄凉，让我萌生了想要保护她的冲动。我对她许了一个一生一世天长地久的承诺，只因我爱慕她，我知道她也同样爱慕着我。

一对彼此相爱的人天长地久有何不可？   

我被朝廷授职郑县主簿，朝廷要我四月上任，我不得不明日便离开她。

我对她承诺，八月来接她完婚。这是我对她的第二个诺言，我必定是出于真心！

也许，我第一次见她是倾慕于她的容色，可是接下来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她的温婉柔情早已征服了我，我视她为生命中的唯一。

“十郎。”小玉一惊而起，面上闪闪泪光，“十郎，我放不下你。”

我伸手握住她冰冷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我许的承诺绝无悔改！”

小玉郑重地对我说：“对十郎芳心暗许的女子数不胜数，纵然你有情于我，我终究是放心不下。小玉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十郎能够答应我。”

我诧然的问：“小玉怎么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你的愿望我必定为你实现，不惜一切。”

小玉投入我的怀中，温情开口：“我自知自己的卑微。我希望你我再有八年的姻缘，使我将一生的情全部奉献给你，便也不枉此生。等到你三十岁的时候，我会默然离开，心中绝无怨言。”

我不由得落下泪来，多么卑微而又深情的愿望啊。

我将她的手放于胸口，含泪起誓：“小玉，请你相信我。我会一生一世都会与你相依相守，等我归来。”

这是我对她的第三个诺言，我以为会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可是这世事沧桑，我们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在这俗世中相依偎。

第二天，我奉旨上路，小玉泪别于城郊之外。我扬鞭挥马，不忍再回头看小玉的泪眼。

我到任后十多天，便回东都探望了父母双亲。父母见我这般荣归故里，便拉着我的手，向我诉说起他们为我定下的婚约。

对方是我的表妹卢氏，官宦世家。

我愤然而起，这个卢氏我们素未谋面，为什么要决定我的人生？我又想起在长安小玉的那番肺腑之言，心口忽地疼了起来。

长安有等我爱我的人，为何我还要与别人温存？

我长跪不起：“母亲，父亲。我心已许，不可更改。”

父亲拍案而起，怒声呵斥：“卢氏早已对你爱慕已久，况且论声势与地位，也是门当户对。这件事已成定局！”

“可是父亲，母亲。你们为什么要强求我对表妹的感情。我在长安已有佳人，我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啪。”母亲的巴掌重重地落了下来，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个贱人是什么女子，为什么你要受她迷惑？”

“她是个灵秀温婉的女子，纵然是名歌姬，却也有傲骨，不失风华！”

“啪。”母亲的巴掌再次落了下来，“一个歌姬，这种风流成性，污浊不堪的贱女怎么配嫁入李家？我警告你，益儿，如若再提，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母亲的威胁我不能忤逆，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我心无她人......”

我终日茶饭不思，身体日渐消瘦。我知道自己不可忤逆父母双亲，所以我只有折磨自己，这样，至少我不会违背了我的心。奈何父母心意这么坚定，我不知道我和小玉的将来又会经历多少百转千回，刻骨铭心......

可是我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这便足够。

人世间能遇到彼此真心相爱的人已是不易，我不能够错过，我的心也告诉我决不允许。

母亲还是那般不肯让步，严厉决绝，她终于有一日站在房门外，同我说起此事，她用她少有的平和说：“益儿，你是我的心头肉，你要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卢氏是名门望族，这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机会，何况她也对你有心。李家出了你这样的人才，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希望你能光宗耀祖，可是你要娶那样一位艺伎，这让我们今后有何脸面去面对已经死去的列祖列宗？你若是真要如此，那你就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益儿！”

我呆呆地坐在屋里，多天的米水未进已经让我说不出话来。

母亲的话字字锥心，是不是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通过交易得到的，我悲哀的想，是不是我和小玉真的走到了尽头？

一拖再拖，便拖到了八月初。八月，是我与小玉约定的期限。可是我已经相思成疾，卧床不起。

我想起小玉的期盼，小玉的深情，我多么想要见她一面啊，可是我连下床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心痛至极！

三。霍小玉篇

李郎走的那个清晨，我好像流完了一辈子要流的泪水。他走了，这个带给我欢乐，带给我惊喜，带给我女子应有的一切的人，也带走了我的心。

他对我许的诺言，我不敢忘却，亦不能忘却。

转眼度过了春夏，终于到了我千盼万盼的八月。

此前我与李郎互通书信，刚开始他还能回复一二，但是渐渐地回信就少了，字里行间也有抹不开的愁。也许是事务繁多，需要他件件操心吧，我不能再要求他更多，我只要他事事顺心。

如今，我已有三月未见其信，我是如此地希望他一切安好，希望他可以尽快出现在我的面前。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八月过的竟然这样快，李郎为什么还没有如约前来呢？我寄出去的相思之情却没有任何音讯。

李郎啊李郎，才不过短短数月，你竟然忘记我了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郎依旧未能前来，我也日渐消瘦下去。

母亲看到我茶饭不思，便劝我：“玉儿，当初也是母亲的错，这天下的男子不只他李益一个，玉儿，放下他吧。”

怎么是您的错，是我对李郎心心念念，是我早早倾慕于他，是我要和他在一起，怎么是您的错？

我就这样病倒了，我不相信，几个月前他对我我许的诺言，竟然是这样不堪一击吗？

为了打探到李郎的消息，我偷偷差婢女变卖了所有首饰，瞒过母亲。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是毫无音讯。

我望着婢女垂头叹息着说没有时，我再一次泪如决堤。

再后来，我彻底灰了心，每天忧恨不已，漠然垂泪。

母亲无可奈何，只得到处求人去找李益，却也无果。

我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了，含恨而终，无能为力，却也无可奈何。直到，我再次与李益重逢。

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还可以再见到他。在我最美的时候我们相遇，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我们重逢，这是不是就是天注定？     

我忍着病痛，站到李郎对面，悲愤地望着他，问：“为什么？”

他也消瘦了许多，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小玉，对不起。我，我已经背井离乡，我会用我接下来的时间陪你，呵护你！”

不可以，我心里默默地想。凭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为什么要在我即将死去时对我说爱我，陪我？我不允许，我不接受他的道歉。他的对不起换来了他的心安，而我这些天的苦，谁会知晓呢?

我颤抖着双手为他斟满一杯酒：“李郎，我用这杯酒诀别。此生我与你再无瓜葛，请你离开！我再也不要爱你。”我转身，泪如雨下，“李郎，没想到你是如此一个负心人，如今我命不久矣，上有老母不能供养，我正当妙龄却含恨而终。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遇上你这个负心人，在我死后，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在遗憾中度过，一辈子都在我小玉的阴影下苟活。”

我已经悲恸的说不出话来，身体也渐渐没有了力气。我知道我就要死去了，只是我这一生，我为之动情的男子，我希望他能够记住我，一生一世。

是的，我早已知晓，从我知道他与卢氏的婚约开始，我早就知晓我与他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爱他，念他，盼他，可是终究不能修成正果。

恨一个人太累，可爱一个人太苦，所以我选择了前者。我恨他，可我也不能不爱他。    他会因为我的恨而记住我，这是我想看到的结局。

四。李益篇

母亲封锁了我的一切消息，在我屈服之前。

我想我不能在等了，八月已然过去，小玉是否一切安好？我终究答应了卢氏的婚约，只因母亲无意的一句：“卢氏家在长安。”

长安，长安，我蓦然欣喜，想起来那句“小玉容色长安一绝”。

我们就要见面了，小玉，请等我，我许你一生一世！

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凑足彩礼，便马不停蹄地赶往长安。

在走之前我拜别双亲，我想起这一去就是海角天涯，再无见面之日便来来回回嘱咐了很久。

父亲，母亲，请原谅孩儿的不孝，我已经错过一次，我不能够忍受再一次的错过。请原谅孩儿的私心。

整个长安都在说“痴情女子霍小玉恋上薄情男子李十郎”，我为之大惊，小玉，小玉。我没有骗你，请你一定等我回家！

待我见到小玉时，她已经面色枯黄，瘦骨嶙峋。

我无比心疼与吃惊，原来我不在的岁月里，竟把你折磨至此吗？

她终究对我说出了绝情的话，那般恨，那般绝。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的在一起？为什么世事无常？

我抱起小玉的尸体，那样瘦小，那样惹人怜爱。小玉，我终究还是负了你，我们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我也无法再看你甜美的容颜。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就算我说一万个对不起也换不到你的原谅。可是，我是真真切切的爱着你啊，我的小玉！

我不知道历史将会怎样记载我，一代才子， 一世负心。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只知道，我要用我的恨，来偿还我欠下的债，来拟补我的罪孽。所以，我整日郁郁寡欢。

我之所以接受了卢氏的婚约，是因为我想要所有牵绊我的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所有阻碍我和小玉的人都要接受我的恨意。

我已经生无可恋，所以我并不在意历史对我的评价，不介意别人对我的看法。

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负心人，负了所有爱我的人的心......面对卢氏，我无法拿她与小玉比较，只要我一想起小玉的死，就对她恨之入骨。

我在折磨她的同时，也在折麽着自己。

我无法忘记小玉在死之前对我说的话语，也足以让我自责至死。

我开始了行尸走肉的生活，一年一度，春秋轮替，转眼我已经白发苍苍。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任何人了，更没有力气去爱更多的人，我的爱，全部给了那个长安一绝的霍小玉，只是，她至死都没有听到我的爱，我抱憾终生！

长安城风雨飘渺，不时传来这样的诗句：“一代名花付落茵，痴心枉自恋诗人。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

我倚在窗边，伴着浓浓的酒气，露出了苦笑......

忽然脑海中浮现了那个温婉柔情，敢爱敢恨的女子。我一直以为我放下了，没想到记忆是如此清晰。

小玉，小玉......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之间泪眼朦胧。

小玉，对不起。若有来生，再与你相守，至死不渝！

五。尾声

一场相思终成灰。

谁还会记得，在一个风高云淡的午后，有这样一位女子在含情咏诵着那曲悲凉的《江南曲》？

若是可以重来，我想再为他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