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原创：一隅江南

今夕何夕

江南初夏的夜晚，窗外，细雨纷纷。一对十年未见的表兄弟，就着一瓶酒，诉说着过往。他们不停地聊着，酒喝了不少，菜几乎没动。

我静静地望着先生和他的表弟，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好像有点多余，但又不好离开，只好不时给他们夹点菜，或提醒他们喝点水。

在外打拼的两兄弟，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城市，相隔几千里，已是十年未见！如果不是表弟来这个城市出差，哪有机会坐在这异乡的饭桌上，喝酒畅谈？十年不相见，一见倾肺肠。这难得的相聚，有多少心里话要诉说啊！

先生说：“上次见面还是参加你的婚礼，眨眼都十年了啊。”表弟说：“哥，孩子都俩了，大宝七岁，二宝也两岁了。你弟弟的发际线也都后退了。”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碰一碰杯，一饮而尽。

先生说：“咱们几个兄弟中，你虽然最小，但你最出息。一路大学读研读博，又在北京买房结婚安家，不容易。”表弟说：“哥，你知道我当年为啥考研不？”

“要求进步呗。”

“大四那年，我爸生病，学费怎么凑不上了，学校就不发给我毕业证。我一想不给拉倒，我考研，幸亏那时候有公费啊，就这么读下来的。”说着笑了起来。

先生听了，急得说：“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那会儿都工作了呀。”

“你那会儿不是也难吗？再说我姨(先生的妈妈)也帮了我不少钱，我考上大学，姨看我穿的衣服太旧了，还给我买了件格子衬衣，我穿了四年，那会儿还蛮时髦的哈哈。”

先生喃喃地说，你该告诉我，你该告诉我呀，我要知道，绝不能让你作这么大的难啊！说着说着，眼睛有些泛红。

酒越喝越酣，话越来越稠。

初到北京，工资不高。面对北京的高房价，这点钱，杯水车薪。于是，表弟开始兼职。第一份兼职，就是下班后去摆地摊。

表弟放下酒杯，对我说：“嫂子，你猜我那会儿一晚上最多能赚多少钱？200!”

我很惊讶，是做什么能赚这么多？那可是零几年啊。表弟神秘地说：“猜不到吧？我那会儿专门进一些小电器，模样时尚的台灯啊什么的，都是浙江这边的货，还真好卖，就是北京的大冬天，晚上真冷。”

“后来不摆地摊了，一个师兄介绍我去大学里办的培训班兼课，平时上班，周末去上课，连轴转。靠着上班和做兼职，终于攒够首付，这才在北京买了第一套房。”

虽然表弟说的云淡风轻，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我不知道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于是，我说，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凉爽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有栀子花的香气。客厅里的谈话仍在继续，有笑声，偶尔一声叹息。

买房不久，大宝出生了，经济陡然紧张。又上班又兼职还得帮忙照顾孩子，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又在职读了博，跳槽到另一家单位。薪水多了，日子就轻松多了。没想到，父亲又病了。

表弟辞职，带父亲四处求医，照顾了一年，但终没能留住父亲。这个学生物医学的儿子，面对父亲的离世，心中的无力与无奈，至今难以释怀。

他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这一刻，两兄弟谁也没说话，久久地沉默着。

我望着先生鬓边冒出的白发，在灯光下特别刺眼。我晓得，此刻他和表弟的感受应该相差无几。同样在外打拼，买房，安家，照顾老人、孩子，中年男人身上的担子，谁又比谁轻松多少？

只是，他们把这一切压力和因此产生的焦虑，都藏在心底，不肯轻易示人。

如果不是偶然相逢在这江南雨夜，酒正酣，花正好；如果不是面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的兄弟，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肯说的吧。

我对两兄弟说，我给你们拍张合影吧。俩人这才收拾好笑容，靠近了一些。镜头里两张长得有些相似的面孔，都有着掩饰不住的沧桑。

拍好忙着把照片发到家庭群，群里老家的亲戚很快发来语音，问这是在哪呢？春节都能回来不？好几年没凑一起喝酒了……

夜有些深了，窗外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如同这饭桌上的对话，绵绵不歇。

忽然想起杜甫诗中的几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诗中所写和面前两兄弟的情形多么相似！暌违十年，举杯累觞，笑语朗朗。为何我的眼里却起了模糊？或许那不是泪，是窗外纷飞的江南夜雨，淋湿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