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戛然而止,赵元奴微微一拂素色水袖,慵慵懒懒起身,轻移莲步,娉娉袅袅地向我走来。她只施了少许粉黛,绾了干净简单的灵蛇髻,斜插一支垂珠步摇,余下发丝随意揽至身前。
甫一以为阿晴的美已是出水芙蓉,潘巧云的美也算妩媚惊艳。可赵元奴的美,实在难以言表,只觉更像是落入尘间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瞧得痴醉,只想到《诗经》里的《卫风·硕人》,喃喃脱口而出。
她用小指绕着发梢,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你懂诗词?”
“只会几首而已,我娘说了,若是找不出华丽的词藻来形容一个人的美,念这首诗便好了。”我搓着衣角,俏皮地笑道。
她转了个身,轻轻坐到小榻上,弹弄着一沓澄心堂纸,不再理会。
树枝微颤,和风吹过,一张薄薄堂纸不偏不倚落在了我的鞋尖处。我弯腰拾起,五个潇洒清秀又苍劲有力的小楷跃然纸上“无风荷叶动”,却是个字谜。灵机一动,毫不客气地夺了她手中的湖笔,规规矩矩写下一个“衡”字。
我将堂纸还给她,满脸得意道:“必定有鱼行!”
她平静冷淡地瞥了瞥,轻描淡写地说:“楼下屏风后有一间小室,没有召唤,不可上楼。想必规矩你已知晓,做好分内事,我不会亏待你。”
我或许是服侍赵元奴时间最久的丫鬟。过了半月,也不见她将我遣回。江琴的头痛好了,心情也放松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丫鬟伺候得精细认真,相反却手脚笨拙,不善言辞,从前的伶牙俐齿在赵元奴面前荡然无存,剩的仅是痴傻仰慕。由此,我愈发认定自己是喜欢女子的磨镜。
赵元奴因身体不适,未接一客。而我,也不知是闻了麝香,还是来了大名府水土不服,总觉头晕胸闷,见了油腻荤腥便是一通恶心干呕,以致才记起和余清萍的五日之约。待早早服侍赵元奴睡下后,亥时未至便急匆匆赶往湖心亭。
教坊司有一处占地不大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锦鲤百态。正中央搭起一座乘凉观赏的亭子,便是湖心亭。时值春夏交替,夜色清冷微凉。远远望去,亭中立着一个苍老挺拔的背影。我迈着大步焦急地跑过去,气喘吁吁唤了声“婆婆”。
余清萍有些愠怒,脸上的皱纹几乎挤成一团,压着嗓音问:“这半月她可有异动?”
她让我留意赵元奴,我的确仔细观察过,并未觉不寻常之处。因此,无奈地摇了摇头:“赵娘子除了不爱笑,没什么不对劲。这几日身体欠佳,没接过客人。”
“不笑?”余清萍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她虽貌若天仙,可从未笑过。”我猛地想起一事,从袖口翻出一支巴掌大的口笛,双手呈给余清萍,“有一事不知算不算异常。她明日要我出去寻找一人,这是信物。”
余清萍接过口笛,对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端详,又递还到我的手中,轻蔑一笑:“她可是让你去找那燕小乙?”
此生我只佩服过一人,便是师父栾廷玉,可惜祝家庄一役后,寻不到他的踪迹。梁山的人说他已战死,尸首未见,我始终不信。
然而,这年逾半百的老妇却是我敬佩的第二人,精湛的武艺,敏锐的洞察力,老成持重的稳妥,远胜于栾廷玉,也许因着她父亲曾是神捕。
“那我要不要听她的吩咐去找燕青?”我小心探问。
“当然要找,她在试探你。”余清萍反复叮嘱。
赵元奴令我寻的燕青是大名府风流人物,不仅武艺伶俐,吹拉弹唱,黑白拆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故得了个“浪子”的绰号。提到燕青,不得不说起另外一人,号称河北三绝的玉麒麟卢俊义,一身上乘武艺,棍棒天下无双,富甲一方。
燕青自幼父母双亡,卢俊义收养了他,见他一身雪练白肉,请高手匠人刺了一身遍体花绣,成了街头巷尾炫耀的资本,无人能敌。
我自是不认识这浪子,教坊司的仆役言说,他要么在花楼,要么在卢府,若两处皆寻不到,那便是在街口与人较量。
大名府半数以上的花楼皆属教坊司,倘若他在花楼,赵元奴哪需让我去寻?未作细想,径直奔向了卢府。
卢府的管家李固正准备外出收账,显得十分急躁,挤着小眼不耐烦地强调燕青不在府中,打发我去长街寻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逢人打听,终在南城一处街角寻到了他。
燕青刚巧与人切磋武艺,上衫尚未来得及穿戴整齐,便被我挡了去路。
我对花绣素无好感,好端端的肌肤,纹得乱七八糟,黢黑一片,不忍直视。因此,完全忽略了他自认的优美,掏出口笛硬生生塞进他的手心:“赵娘子给你的!”
他一怔,双手叉腰,光着臂膀,唇角微微一扯:“你是新进的丫鬟?我怎么在教坊司从未见过你?”
我木讷地点点头,目光停在了他的牡丹花绣上,盯了许久。
突然,他迅速跃至我的身前,深眸清澈有神,声音温润柔和,白皙冷峻的脸庞露出邪魅一笑:“好看吗?”
我胃里不爽,涌上一股酸水,一时没忍住,捂着嘴弯着腰剧烈地呕起来。
燕青再次怔住,转而嗔怒道:“我很难看?让你这么恶心?”
我慌忙摆手,虚弱无力地回答:“不是,你误会了。我刚来大名府水土不服,肠胃不太舒服。小乙哥堪比潘安宋玉,怎会让人生厌?”
他穿好衣衫,使口笛敲了敲我的右肩:“转告元奴,下月端午,我会随主人赴梁中书筵席。”又面露担忧之色,“我觉得你最好去医馆瞧瞧,时间久了会贻误病情。”言罢,灵巧敏捷地转出街尾,回了卢府。
确实,自从闻了赵元奴闺中的麝香味,身子越发困乏疲累,精气不足,懒床贪睡,胃口更是欠佳,看什么都想吐。见天色尚早,寻了南城一处杏林医馆,迈了进去。
老大夫左手捋着长须,右手搭着我的左腕,神情愈加凝重严肃:“夫人可曾受过重伤?”
“啊?”我对他如此称呼实为诧异,只能先答道,“四月前的确受过刀伤。”
“夫人大病耗气伤血,气血两虚,才有滑胎迹象。不过不打紧,我先开几副安胎固本的温和药,只要按时服下,应能保胎儿无恙。”老大夫耐心地嘱咐着。
“我…我不是水土不服?”我蓦然慌了神,以为听错了。
拎着老大夫开的七日安胎药,失魂落魄回了落烟阁。赵元奴只在意燕青的答复,虽看出我的异样,也未曾多问。
是夜,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胡思乱想最多的,竟是与石秀那两晚颠鸾倒凤的欢愉。毫无经验的我,却忘了做这事的后果。
一骨碌坐在床边,抚着小腹落了泪,低声抽泣:“石秀,你做下的事反倒要我来承受,自己却在梁山躲清净,凭什么?”
我忽然想到一人,或许她可以帮我。毫不犹豫地披了外裳,疾风一般冲进了那僻静小院。
余清萍正游刃有余地练着一柄小巧精致的短剑,剑锋干净利落,所扫之处不着痕迹。
她却将我当作空气,全神贯注地盯着剑法,一招一式,循序渐进。直至细细柳芽被剑尖一劈为二,才撤了剑气。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生下来还是打下去?”她用绢帕擦了擦手上的汗,无任何表情。
我捂着耳朵,拼命晃着头,红着眼睛委屈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即便是犯错官员之女,也有闺门之风。从你爬墙开始,我已看出你不是陆晴芷。”她的语气平淡温和,“你不讲真话,我如何帮你?”
我定了定决心,哽咽道:“我的确不是官家小姐,只是郓州一个普通庄户人家的女儿。”
我明白任何事皆瞒不过她,索性将祝家庄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她紧紧皱着眉,自言自语:“梁山,晁盖,宋江,一群乌合之众!你对那个石秀动了情?”
“才没有!我不喜欢男人,只是用身子换了自由,谁知两夜便…”我只觉耳根滚烫如火,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身子一斜,伏跪在地,“婆婆,整个教坊司就只有您能帮我了!”
余清萍利落地将短剑插进剑鞘,只身回了房内。不消片刻,拿着一个暗红色的木制小方盒走了出来。
她将小盒挪至我的身前,面色冷淡:“这是麝香丸。”
麝香?赵元奴房中也点了麝香,原来是这个作用。思量半晌,慢吞吞伸出双手去接。
她猛然一撤臂肘,我扑了个空。却见她表情严肃,冷若冰霜地凝视着我:“这次你拿什么和我交易?”
我眉心一紧,倔强地昂起头:“我会帮您盯紧赵元奴!”
她满意地微微颔首,转身回房那一刹,语锋忽转,竟变得温和轻柔:“麝香珍贵,药性最强,也最伤身子。留与不留,你想清楚。”
月光倾洒,映得小室半暗半明。小时候,我常常坐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呆,独爱这样无人搅扰的安宁。
打开小盒,麝香丸极冲的气味扑面而来,极苦难闻。刚放至嘴边,胃中一涌,足足干呕了将近一盏茶的时辰。
我又将右手移至小腹,脑中竟浮现出那张英武俊朗的轮廓。
怎会又想这造孽之人?我紧闭双眼,想极力抹去他的容貌,反而越陷越深。
绝不可以再想他!我的心里只能有阿晴一人。我在心内默默碎念千遍,却无济于事。他的面容和声音深深融入身体的每一处,挥之不去。
我无助地落了泪,惊慌失措地抓起药丸,再次送入口中。可在入口的一瞬间,又停了手。
如此挣扎纠结了整整一夜,终还是没有勇气吃下去。
当我将麝香丸放回盒内,正要合上时,无意瞥见内里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鱼体鱼尾,但头上偏偏长了角。好怪异的形状!可又像是在哪里见过!
我开始抽丝剥茧地慢慢回忆,忽地瞪大双眼,微微一颤,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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