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人没有感情,他们的心房里是一湾似水的月牙。
第十五日,月亮是圆的,完美的,不含瑕疵的弧形。
四野都是白茫茫的,虚无得有些失真。这片土地是寂静寥廓的,兽冬眠于谷底而不醒,虫也没有低喃细语,一切有生命的温暖的东西都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不甘被掩埋的枯枝从雪堆里探出手臂,像是想抓住什么。
除了一个男孩子。
比安塔抱膝坐在雪地里,伸手去拨弄面前的篝火。找到木柴很容易,他就站在森林的尸骨上。可想让它们燃起来却并不简单,他费了好大劲才让那些苍白的火焰开始跳动。比安塔松了口气,凑近了火苗。
火光照出他的脸颊,是个瘦削的少年,柔软的褐发已经僵硬了,冻作一团,深陷的眼窝让他看上去睡眠不足,比安塔打了个哈欠,感到眼皮沉重,可他到底没有任困卷袭卷全身,而只是裹紧了棉衣,努力瞪大眼睛。
深冬的月亮,从东边的群山中升起,在穹顶上踽踽漫步,洒下一片清冷的光。比安塔怔怔地凝视着天与地交际的远方,有一抹极淡的影子晃了一下,由模糊到清晰。
男孩揉了揉眼睛,确实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那是个姑娘。
穿着浅色的长裙子,赤脚而行,如同踏着一道月光的姑娘。她看见了痴痴的男孩,微微一笑,那圣洁的银辉从她涌了过来,似乎她来自遥远的天际。
“瑞露卡,我的名字。”那姑娘走到了篝火旁,“可以允我歇歇脚吗,好久没见到人啦。”虽然这样说,可在她身上却看不到任何倦意或感到寒冷,仍是留有余力的样子。瑞露卡凑了过来,男孩瞄了一眼她白皙的肌肤,局促地“嗯”了一声,往旁边挪了挪。
“比安塔。”他轻声说,脸上泛出一缕淡红。瑞露卡的脚印绵延了几十里,大冬天的却只穿裙子,不惧严寒,她是山里的仙子吗?
“我好久没看到同类啦!比安塔,很好听的名字。”瑞露卡兴致勃勃。
“同类?”比安塔对比一下自己灰不溜秋的样子和女孩天仙般的容颜,羞愧难当。
“你也是月人吧。”瑞露卡看出了他的窘迫,宽容地说,用的是肯定句。
“啊!”男孩被吓到了,不安地问:“月人?”
“月人是诞生于月光下的生灵,是不怕冷的。”瑞露卡解释道,余光瞥了一眼比安塔的棉衣。
“怪不得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一醒来看到的只有月亮。还有这个,我从雪里挖出的。”比安塔拍了拍旁边的背包。“不过衣服还是留着吧,不然走到中陆,会被当成妖怪的。”他认真的说。
“到不了中陆的。月人在哪出生,就在哪死去。因为我们的寿命只有一个晚上,太阳升起,我们就死了,走不了多远的。除非……”瑞露卡停住了。
比安塔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并没有注意到瑞露卡的犹豫。“没关系的,一夜够长了,足够我看清月亮了。”他满意地点点头。
“你不恐惧吗?”女孩好奇,“死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啦!”
“我已经拥有了。”男孩抿抿唇。
“有什么?”
“一切。”比安塔说,“人要学会知足,才能常乐。”
“我不明白。”
“没关系。有人说过吗,你的眼睛,很漂亮。”比安塔细声道,“和宝石一个样。”
瑞露卡的眼睛是瑰红色的,特别罕见,嵌在眼眶里如工艺品。
女孩挑眉,发出了一声怪笑。似乎是在责怪男孩转移话题。
比安塔以为她生气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可转而她又回复到之前的态度了,她揉揉胳膊,说:“你烧汤给我喝好不好嘛?我跳舞给你看!”
于是男孩去捡了更多的柴火,从大包里翻出了锅和罐头,化雪为水,煮了起来。水泡咕咚咕咚往上冒,凝固的空气温暖了。
比安塔取出两个碗,瑞露卡来盛汤。
月人不需要食物,但他们渴望温暖。
瑞露卡跳起舞来,她旋转着,跳跃着,一头未扎的黑发倾泻如瀑布,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
瑞露卡很漂亮,但不是那种倾人倾城的妖娆妩媚,而是一种苍白精致的美感,似乎她是匠人雕出的玉器,或是一抹月色,人间留不住。
比安塔呆呆地望着女孩,他们的距离如此近,又是那样远,好像他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的长发,可她下一瞬便会溶解在空气中一样。
他眼前变得朦胧了,瑞露卡的动作更轻柔了,她被光晕笼罩了,光越来越强,女孩消失在了,世界消失了,他一头栽倒下去。
汤里有药,安神香。
男孩躺在雪地里,蜷缩起身子,犹如婴儿。他沉沉地睡熟了,没注意到女孩停止了舞蹈,眸光尖锐。
“傻孩子,一点都不担心我是坏人吗?怎的如此单纯?”瑞露卡叹了口气,手往腿上一抹,翻出把短刀来。那柄刀薄如月光,贴在皮肤上谁也发现不了。
她把刀刃靠在比安塔脸上,她知道刀的锋利,只有要轻轻松松划一道,男孩的脸就会像纸一般破掉。瑞露卡保持这个处于绝对优势的姿态,如果对方有什么反抗的举动,她会立刻割断他的喉管。
比安塔一动不动,安静地躺着,嘴角还挂着未褪去的笑容。
杀了他,趁他没醒!只有结果了他,你才可以多活一天!
“月光下化人,其为月人,寿一夜,暮生朝死,似若蜉蝣。若杀同类,饮其血,食其肉,可苟且偷生一日。”有人在她儿耳畔窃窃私语。她诞生于月光下,意识刚刚觉醒时,造物主告诉她活下去的秘密,生存的法则。
月悬于中庭,云雾散开,瑞露卡突然感觉有点冷。
她把刀扔掉,烦躁地扯着头发。“哦,混账!”她骂道,“太没用了!你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弄得我都没理由杀你了!”
她遇见过狡猾的月人,陷阱,骗术……太多了。可她还是胜利了不是吗?她杀掉了他们,喝了他们的鲜血。她第一次饮血时哭得特别伤心,一边喝一边吐,雪原上只有她和那具尸体,她害怕极了。
可她想活下来,世界那么精彩,凭什么她只能活一夜?
多少天来她一直混混沌沌地走着,昼伏夜出,后来,她碰到了比安塔。
瑞露卡不喜欢比安塔,因为这是个人畜无害的小鬼,月人不怕冷,他却裹着棉衣,想看一晚上的月亮。
太傻了。
但瑞露卡不讨厌比安塔,男孩没有野心,过一晚就很知足了,他眼瞳里的光是温润的,带着无线欢喜。那是她最想变成的模样。
算啦,反正这傻小子活不长了,算我好心,饶他一命也无妨。
瑞露卡转过身去。夜刚过半,再找一个月人还来得及。
突然她顿住了。
好像有一根线断掉了。
瑞露卡察觉到了痛楚,似乎整个心肺都被撕裂了。月人轻盈敏捷,可身体却十分脆弱,她低下头来,看见了血淋淋的刀刃穿胸而过,她白色的裙子瞬间开满了红色的花朵。她以一种惊异的,绝望中带着憎恨的目光回头望去。
“是你?”血从她唇间漫出,瑞露卡呻吟着问:“为什么?”
比安塔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一边拍去衣服上的雪,一边露出了天真无邪的微笑,“为了活下去啊。”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瑞露卡全部明白了,听到那段话的人不止她一个,比安塔同样被名为造物主的恶魔蛊惑了,他杀她不是因为有趣,而是为了生存。
月光下化人,其为月人,寿一夜,暮生朝死,似若蜉蝣。若杀同类,饮其血,食其肉,可苟且偷生一日。
瑞露卡原以为自己是猎手,但她错了,杀人者反而被杀,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瑞露卡没有笑,她痛苦地扭动身体,手脚却不听使唤,她摔倒于雪堆里,像个被丢弃的布娃娃。
她听见了脚步声,靴子踩进雪中的沉闷声响一寸寸扣动她的心弦。瑞露卡抬起眼帘,比安塔正俯视她,目光哀伤,仿佛他真的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十分抱歉。
“你怎么能不防范另一个月人呢?你太单纯啦。”比安塔继续笑着,“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下戒心呐。”
瑞露卡红色的瞳孔里满是泪水,她没法再说些什么了,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流逝的速度在逐渐加快。几秒钟后,女孩停止了呼吸,她仍然睁着眼,瞪着黑色的天空。
比安塔在瑞露卡身边跪下,他拨开她的黑发,亲吻她的脸颊,他尝到了咸味,那是女孩尚未干涸的泪水。
他望进瑞露卡无神的眼睛里,觉得有几分遗憾。
“多好看的姑娘……”比安塔喃喃自语,一下子拧断女孩的颈椎。
月藏在雾中,星星闭上眼睛。
比安塔最终站起身,他茶色的瞳子间涌上血色。
“于是这世上又少了个纯良的好孩子。”男人说,“所有红眼睛的月人都杀过人。”他咧着嘴,发出沙哑的笑声。
“你是比安塔?”我问,盯着他的红瞳。
“不不不,”男人说,“我是杀了他的人。那小子忙着和娘们搞苦情戏呢,没注意到枯枝里埋伏了一个人。他刚喝完血,我就干掉了他。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真该看看他那时的表情。”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嘿,彼此彼此。”
我没回答,吹熄了桌上当的蜡烛。
屋内暗了下来,若有人进来会发现,房间里其实一个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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