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故乡是在声声童谣里渐渐变得清晰。
当欸乃浆声将我们送至浦市对面那片连绵不断山坳上的一个小山寨里,我们便跳上岸去站在村头那棵老枣树下,望着渐渐远去的孤舟惆怅不已,暗叹何时才能归去。
山寨因我们一家的到来而异常热闹起来,母亲忙不迭地为我们俩姊妹介绍那些比我们还腼腆的亲戚:嬢婆、本桃叔、麻子叔、清风嫂、莲芝姐……以及一大堆三姑六婆和门口扎堆拥挤蓬头垢面拖着长长鼻涕高高矮矮的小孩。当他们手足无措地拉扯着衣角,在躲躲闪闪的眼神下偷偷打量我们时,我们早已大大方方地将他们的窘态尽收眼底。
然而也只能傻傻笑着,问着她们诸如“你们这里的牛为啥要躺着吃草?你们这里的猪为啥要关在厕所里?”等奇怪的问题,大抵由于语言的隔阂,她们全都齐刷刷地讪笑着,一幅鸡同鸭讲的懵懂。
待母亲用一路辗转辛苦带来的糖果糕点打发她们渐次离去后,那栋夜色下的黑瓦土屋方才在一豆油灯下,恍恍惚惚迷迷离离。
父亲照例伙同他的弟弟我的叔父漫山遍野去寻他们家的一亩三分地,仔细研究庄稼长势如何、地里是否缺水?哪分菜畦需要薅草,哪亩田地需要耕犁?
爷爷则手握一把点燃的艾蒿草,猫着腰屋里屋外四处熏,想把屋里所有的蚊虫虻蝇都熏走,却不曾想我总是一身红肿,全是蚊虫叮咬的圆圆疙瘩,又大又肥。
几个堂兄堂弟们要么去山腰水井里担来清凉的井水供我们洗漱用度,要么下到地里去采摘鲜嫩嫩的瓜果蔬菜,咬一口,水嫩香甜又嘎嘣脆。
婶娘到屋后的厨房里杀鸡宰鹅生火做饭,母亲自然跟去帮忙或闲谈。惟有俩堂妹被安排陪我俩姊妹玩。先是站在枣树下遥望江对面被夜色吞没的浦市,等到只剩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暗夜里一闪一闪,实在看不清对岸了,便搬了四脚靠背椅围坐屋外。
夜凉如水的月夜下,四周蛐蛐纺织娘簌簌噗噗叽啾不休,远处沅江水柔柔地扑打着悬崖下的江心巨石,卷起的柔浪发出绵绵不绝的温柔哄鸣。除此之外的万籁俱寂中,四个人开始试着玩起劈劈拍,一首首童谣在寂静的山寨清脆回响:“劈劈拍劈劈拍,大家来打麦。麦子多麦子少,磨面做馍馍。馍馍打得少,放到枕头脑,馍馍打得多,挑起送大哥。”最要紧的是一边念一边手要越拍越快而又绝不能乱了章法,你的左手要迎了她的右手去拍,若用了右手或拍歪了方向,那便算输了。往往一首歌谣还没念完,手腕肌肉已经变僵,手一滑脱,歌谣一停,几姊妹已是笑得东倒西歪了。
所有的童谣都念完了,堂妹们便与我们探讨当地方言。我才知道辰溪浦市话里,“夯场”是“哪里”的意思、“坐条”是“这个”的意思、“雪”是“船”的意思,更令人惊奇是他们称老人家为“老物儿”,那响当当硬梆梆的咬唇音自口中发出的“物”字,活脱脱一个倔犟硬朗、熬不烂蒸不熟的湘西老汉形象!
故乡在童谣声里渐渐清晰,又在童谣声里渐渐远去,现在的孩子或许再也不会念那些奶声奶气的童谣了,但它却深深深深地埋藏在我最初的忆及里,永生难以抹去!
2017.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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