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一万种方法。
但令人费解的是,一个人何以能如此轻易地扎进一滩浅水中淹死。那滩水,我见过,深不过半尺,方不及一平。有一孔泉眼,自水底涌出,沿着滩边缓缓流进村里,养育一方人畜,经年不息。
我的大坳表爷就淹死在这滩活水里。他脸色发青,身体浮肿,整个人都长胖了一号。表爷是在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的。同村老张上山打柴,路过这孔泉水,本想停下来歇歇脚,喝口山泉,抽根烟的,结果却瞧见了趴在水里的表爷。
表爷趴在水里,头侧向一边,衣冠齐整,没有任何挣扎搏斗的痕迹。很显然,他是自己死的。
老张扔了烟头,赶去通知表爷的老婆,也就是我的表娘。直到跨进表爷家虚掩的院门时,才想起,表娘不在家,外出寻她那不知所踪的小儿子了。表娘已经走了好几天,没有一个电话或者信息回来,也不知道找到儿子没有。
表爷有两个儿子。大老表生得魁梧,膀大腰圆,走到哪里都像一堵墙,连日头在他面前都要暗下三分。书念得不好,连初三都没上完,就跟着表爷去杭州码头挑船。表爷生得一副好力气,大儿子随他,力气也大得很,一两百斤的担子,担起来就走,又稳又快。挑船不是走平地,而是走在搭在货轮和码头之间的跳板上。一晃三弹,颤巍巍的,许多平衡性不好的人,连走过去都吃力。
我的大老表天生就是吃力气饭的,干起活来又快又稳,一点也不毛躁,压根就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表爷坐在码头的石栏杆上,抽着烟,喝着茶,眯眼看着他的大儿子,无限畅想着美好未来:父子俩再挑四年船,等攒够了钱,回去把老屋翻一翻,给大儿子讨个老婆,他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忙完了大儿子,还有小儿子。同一个逼里操出来的,不应该厚此薄彼。到那时,小儿子也十六了。一想到小儿子,表爷的脸色变得阴沉不定。
小老表不像大老表,也不像表爷。小老表长得像表娘,身材也随着表娘,矮小瘦弱,黄不拉几,像一棵施错了肥的歪脖子树。按理说,小儿子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条件更好些,至少有红糖水喝,却偏是不长个。
表爷不喜欢小老表,但好歹是他儿子,总不能不管。大老表虽然长得吓人,却憨厚老实,不招人不惹事。小老表则完全不同,像个瘦猴,机灵古怪,总是闯祸。表爷没念过书,却深知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当年就是被这么打出来的。
一天三小打,三天一大打。于是,一年到头,小老表的屁股就没有一天不红肿的时候,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红上加红,肿上加肿,真跟个红屁股的小皮猴没什么两样。
小老表的书念得也不怎么样,倒是跟街边上的小混混处得极好。没办法,表娘管不住,表爷管不着。有一次表爷回家小住,一进门就看见小老表顶着一头鸡冠红的长发,坐在竹椅上看带插画的小黄书,口水横流。表爷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锄头把子就打。
如今的小老表已不是当年的小老表。当年的小老表,犯错后只会脱掉裤子撅起屁股等着棍棒落下。如今的小老表,小黄书正看得起劲,忽然感觉一道凉意,本能地从竹椅上弹起来,躲开狠狠砸下的锄头把子。表爷再砸,小老表转身就跑。表爷追出老远,终究没追上。
表爷咒骂,狗日的,有种你就别回来。
小老表果真再也没回来。
那一年他十五岁。起先,表爷表娘都认为他只不过是跑去学校,或是到县城和那些古惑仔朋友们厮混几天。直到表爷小住一月有余,起身回杭州挑船的时候,小老表依然没有露面。表娘急了,央求表爷去学校寻寻。表爷不肯,径直回了杭州。
表娘自己去学校寻他。班主任说,有一个多月没见他,还以为他自动退学呢。问同学,不知道。表娘又去到县城,找他的古惑仔哥们,也没有小老表的消息。
表娘拍电报到杭州,让前脚刚下火车的表爷回来。过两天,表爷只得带着大老表从杭州回来,三个人把整个县城翻了个遍,依然没有小老表的蛛丝马迹。去报警,派出所登记完信息,就让他们回家等。
这一等,三四个月过去,眼瞅着快过年,还没有小表弟的丝毫信息。好像他从来就不曾出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样,凭空消失无踪。表爷和大老表分头寻摸几天,确信小老表不在县里,而是去到外面更加广阔的天地,就又回杭州去了。临走时,他咒骂不息,狗日的,最好死在外面。
表娘是妇道人家,没有任何办法,只会哭。几个月下来,一只眼睛已经完全哭瞎,而另一只,怕过不了多时,也会跟第一只一模一样。
过年的时候,表爷只身一人回到大坳。大老表没有回来,因为他进了看守所。
在去杭州挑船的第二年,大老表染上赌瘾。起先是闲来无事,跟挑砖的工友们玩玩麻将,输赢无多。后来,跟几个常在码头上混的小胡子学会了炸金花。大老表是老实人,但执拗得很。小胡子们合伙算计他,输了很多钱。表爷看不下去,怎么劝大老表都没用,只好拿挑船的扁担砸烂他们的赌摊。
没消停几天,大老表又找到新的赌档——一家离码头三里路的小酒馆。这一次输的更多,不光是裤兜朝天,连人都被押在那里。表爷带着钱去赎人,狠狠地扇了大老表几个耳光。
也许被扇醒了幡然悔悟决定痛改前非,也许是气不过赌档那伙人串通一气诈骗他的事实。总之,隔天大老表提着菜市场买来的菜刀去赌档找他们要钱。可想而知,那些人哪是大老表的对手,三下五除二,重伤两个,轻伤三个。
随后,大老表扔掉菜刀,坐等警察把他带走。
表爷倾其所有,付了伤者的医药费。但远远不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更加辛苦的挑船。
有老乡告诉表爷,小老表也在杭州城里。当表爷在一间网吧找到小老表的时候,小老表很是吃了一惊,但随即醒悟过来,钻过网吧厕所的窗户逃之夭夭,消失在茫茫人海。
大老表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四年里,表爷多次去监狱探监,但他却拒绝见面。哪怕是表爷一再哀求,也不曾见过表爷一次。
同样是四年里,小儿子的消息倒是不断传来。一会儿说他在福建泉州做工,隔着海就能看见宝岛台湾。一会儿说他在东北鸭绿江上捕鱼,和几个朝鲜人一起。有时候又说,就在家门口,赶上有空回来看一看。有时候又说,去了新疆戈壁滩,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当然,这些话都是跟表娘说的。小老表从来不跟表爷通话,而表爷似乎也不愿过问。自从小老表上次在杭州网吧逃脱以后,表爷就对他死了心,再也不关心他的任何消息。用他酒后的话说,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大老表出狱了。
大老表变得更加沉默,脸上黑气缠绕,像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表爷接他回老家,他不愿意,而是执意留在杭州,还是干挑船的活计。表爷的腰伤了,挑不动船,只好寻个工地看大门的事情,以便留在杭州继续照看大老表。
表娘的眼睛终于全瞎了,什么都看不见。表爷丢下大老表,回家带表娘去治眼睛。所幸,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表娘的眼睛又能看见光,不过仅仅是一丝光线,仿佛透过门缝看外面的世界一样,但好歹生活能自理。
表爷回到杭州,却发现大儿子也不知所踪。码头上的工友说,一个多月前,就结帐走人,至于去哪里,那就不好说了。
表爷再一次怅然若失地回到老家,却听来一个好消息。当然,对他来说,其实也无所谓的。因为,这个消息是关于小儿子的 。表爷自认为已经将小儿子从生活中抹除了。但是表娘不这样,她最心疼的还是小老表。
表娘央求表爷去省城找回小儿子,哪怕是绑也要绑他回来。但表爷对此无动于衷,只撂下一句话,要去,你去!
表娘果真自己去了。她拄着一根竹制的手杖,背着干粮和水,眯眼上路。村里人给她的地址没错,她真的在省城一个破败的城中村的二楼阁楼上找到了正在酣睡的小老表。她抱着小老表痛哭流涕,央求他跟自己回家。
小老表自然不愿再回去远在深山老林大坳头上的土房子。表娘拿出从家带的草绳,准备将小老表绑回去。小老表一挪身错开,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表娘眯着小眼,起身去追,嘴里哭喊着,像一个失魂落魄而又步履蹒跚的醉鬼一样。在街口,表娘失去了小老表的踪迹。他再一次逃之夭夭。
三天前,表爷接到表娘的电话。接完电话以后,他呆坐了一会儿,之后起身去灶前烧火,把房梁上挂着的仅剩的一块腊肉和米饭一起炖了。他盛满两碗,摆出两双筷子,然后自己端起其中一碗。表爷吃得很快很急,吃得满头大汗。他吃完一碗,又端起另一碗。他非要让自己的肚子胀得圆圆的鼓鼓的,打着饱嗝才肯罢休。
吃完饭,洗完碗,他转身走进厢房,找出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穿上。尽管这件衣服,在此刻穿着,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地穿上它。
他想起先前的电话。电话是表娘的,但打电话的人不是表娘,是一个警察。警察告诉他,表娘因车祸被撞身亡,请他去省城处理后事。你们看着处理吧。他说,我一会就来。
表爷的第一句话是对警察说的,而后一句,则是对死去的表娘说的。
表爷穿戴整齐,然后走出家门,走向那一滩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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