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陌桑第一次见到白芷是在夏日,流金铄石,太阳像火球一样灼烧着大地。
她坐在树下,太阳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打湿了衣襟。她透过窗户看见母亲偷偷从布袋里拿出烧鸡和糖葫芦递给弟弟,于是假装不在意地撇过头,却还是偷偷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突然听见树上有些声响,她忽而抬头,只见一位少年慵懒地靠在树上,手里握着一把通体发白、有些透明的骨伞,一袭白衣,衣袂翻飞,引起了她的注意。
而她一双清冽入骨的眼,也蓦然闯入白芷心间。
一瞬间四目相对,陌桑只觉得一时间万籁俱寂,周遭喧嚣迅速褪去,眼里只有那少年。后来她才知道,有一个词叫一眼万年。
“陌桑,过来做饭!”
母亲刻薄的声音响起,吓得她回过神来赶紧跑回了屋子。等忙完出来时,少年已不见了踪影。适才自己坐的地方,躺着一串糖葫芦和一朵小花,在太阳的照射下糖葫芦已经有些融化了,花也有些焉得打卷儿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糖葫芦,跑到柴房舔了一口,甜味顿时侵袭全身,只感觉心都要被甜化了。
陌桑这样在心里想道:是他吗……
她还沉浸在糖葫芦的甜蜜中,只听吱嘎一声门开了。外面的光透了进来,父亲背着光,手握一截长棍,凶神恶煞地对着她吼道:“长本事了是吧,敢偷你弟弟的糖葫芦了?!”
陌桑还来不及辩解,父亲就一把扯过糖葫芦扔在地上,又用脚狠狠地踩了几脚道:“这糖葫芦就是给狗吃,也不给你!”说完抡起长棍就往陌桑身上打去:“小崽子,赶紧去洗衣服!”
看着被扔在地上踩得稀碎的糖葫芦,陌桑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那瞬间的甜蜜化去,只余下无尽苦涩。
当夜,家里便出了事,弟弟半夜不小心打翻了家中的烛火,大火烧了起来延绵不绝,吞噬了整个屋子连同里面的人。
陌桑因为睡在院子角落的柴房并未被波及。第二天起来看见屋子被大火烧剩的房屋残骸和一地的灰烬,只觉得心里压着许久的石头消失了。
贰
白芷再见陌桑是在一月后,他路过聊城时蓦地想起那天树下的少女和那一双清冷刺骨的眸子,不觉间就来到了陌桑家,只见一片废墟,彰显着这里发生了什么。院子角落里还有一间破败不堪的小屋,一副随时要倒塌的模样。
正在他疑惑之际,陌桑回来了。
一头青丝沾满了残羹剩饭,一身衣衫也污浊不堪。所幸那颗树还在,白芷怕她觉得难堪,躲在了树后,直到她整理干净了才出来。
陌桑看见白芷有些惊讶道:“是你?”
白芷有些紧张,不自然地挠了挠头,他道:“我……我刚好路过,上次的糖葫芦好吃吗?这次我又给你带了。”
少年面容俊秀,双手紧握糖葫芦递到陌桑面前,如那天上骄阳,笑得明媚温暖。
陌桑久久未动,像一刹那被什么击中了,双颊微微染上绯色,漆黑的瞳孔中只余下他一人。随后愣愣地接过糖葫芦,有些结巴:“谢……谢谢。”
陌桑邀了白芷进屋,给他倒了杯水。白芷喝到一半,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眸光深沉,道:“方才是谁欺负你了?我替你报仇去!”
看白芷一脸认真,陌桑禁不住笑出了声,随即眼神暗淡下来,道:“一月前我家起了大火,我娘她们被烧死了,只有我幸免于难,周围人都说我是我放的火,说我是天煞孤星,克死了他们。说我是白眼娘,爹娘死了不掉一滴眼泪,看我一个人孤苦无依就……”
白芷突然打断,道:“是我来的那天吗?”他的心中只希望陌桑家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嗯。”
听到陌桑的回答,白芷整个人愣住了,拿着骨伞的手有些颤抖,声音有些微颤道:“对……对不起,要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死,你也不会这样受人欺负……”
陌桑有些疑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想什么呢?不关你的事,他们本就该死!”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鹜起来,又道“他们为了我弟弟,把我大姐卖给了城东的老头,二姐卖去了青楼,说要攒钱给我弟弟以后娶媳妇。
然后虐待我,稍不如意就对我拳打脚踢,让我睡柴房,不给我饭吃,他们活该,活……”她越说越激动,只感觉脸上一片冰凉,原来自己竟是这样委屈吗?
白芷再也听不下去了,天知道听着这些,他的心是有多痛!伸手一扯将陌桑一把拉入了怀中。
陌桑猝不及防地撞在了白芷心口上,耳朵紧挨着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气息萦绕间一行泪水流入脖颈。陌桑颤了颤,缓缓伸出手抱紧了白芷,把头埋在他的心口,闷声道:“谢谢。”
多谢有你陪我,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
白芷慌了神,急忙安慰道:“没事,我一直在,我会陪着你的。”谢谢你的理解,可我终究是为你带来了伤害……
这一陪,就是十余年。
叁
聊城的雨说下就下,抬头望着哗哗而落的大雨,白芷轻轻撑开伞走到陌桑身后,替她挡去斜落的雨水。
大风袭来,雨势渐小,吹散了遮住月亮的乌云,露出零星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微弱的月光照出陌桑身上的一片狼藉,他心疼地伸手替她发丝上粘着几缕菜渣,微皱眉头道:“是谁?”
陌桑身形一顿,不自然地撇过头说道:“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
白芷怎会相信她的话?定是那些人又欺负她了,生气道:“我去找他们!”
“别去,我真的没事。”陌桑伸手紧紧拉住他,温声劝道:“我不想你和我一样也被扔得满头菜叶。”
白芷闻言,愣在原地久久未动,眸光深沉,低声道:“知道了,我不去了。”
陌桑这才悻悻地放开紧拉住他的手。
当夜,白芷去了城西王家,在王家屋顶上坐了大半夜,第二天便传来王家祖母去世的消息。有人说当晚看见王家院子里积水之处莫名的水花四溅,水面涟漪起伏,像有人踏水而过,却没有看见人影,王家祖母怕是撞鬼了。
一时人心惶惶。
过了几日,谣言渐渐平息,白芷带陌桑离开了聊城。
肆
白芷带着陌桑去了南州。
听说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一到晚上乌黑的天空就布满了星星,有时还映着五彩的极光,漂亮极了。
除此之外,南洲还盛产糖葫芦,他知道陌桑尤其喜爱糖葫芦。
陌桑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没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天煞孤星,说她克死了人。只是到这之后白芷身体变得逐渐不好起来,一日比一日消瘦。
天街月色凉如水,陌桑坐在屋前的石凳上,一头长发垂腰,托腮看着天上的星星,清风袭来,衣衫随风飞舞。
白芷替陌桑披了一件外衫,在她身旁坐下,道:“晚上凉,别得了风寒了。”
陌桑撇过头,忽然问道:“为什么到南州后就没看见你那把骨伞?你以前不是从来不离身吗?”
白芷愣了一下,然后定了定神,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也就没管了。”说完就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
陌桑连忙替他拍背顺气,有些担忧道:“明日去医馆看看吧,你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白芷打断她道:“阿桑,我有些冷,你去帮我拿件衣服吧。”陌桑应声起身进了屋。
白芷这才张开手,一摊血赫然出现在手上,刺目的红。他疲惫地望着夜空星辰璀璨,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可是如今他又有多少日子可以陪在这个傻姑娘身边呢……
伍
屋子里气氛有些凝重,陌桑看着桌上的骨伞,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而白芷低着头,未发一言。
见他未说话,陌桑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你不说,那我来说,你有事瞒着我对吧?你身体不好是不是与这伞有关?每次聊城有人去世,我都在人群中看见你,撑着那把骨伞,是巧合吗?阿芷,不要把我当傻子。”
陌桑每说一句话,白芷的心便沉下来一分。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阿桑,你知道神吗?神会庇佑凡人,给他们带来好运。我也是神,可是我是瘟神,我只会带来灾祸,所有人看见我都会倒霉。
因为我出现你家才遭了大火,因为我出现聊城才经常有人去世,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是瘟神!瘟神,你知道吗?
你知道这十年来我有多内疚吗?聊城那些人没完没了地伤害你,只要我不在,只要找着机会就上门欺负你,谁都能说你两句,连街边不懂事的小孩都能指着你骂,你知道我多心痛吗?知道我多想代替你吗?”
他终是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他有多不愿让她受到伤害,就有多讨厌自己是瘟神的身份!若想她安好,那便只有放弃。
陌桑上前一步抱住他,哽咽道:“生死自有定数,和你没有关系。我不在意的,你知道的,我不在意这些的。”
白芷挣脱开来,他双目赤红,一把抓住骨伞扔出屋外,咆哮道:“可是我在意啊!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明知自己是瘟神,还想贪心地待在你身边,给你带来了灾祸,是我怕被骨伞反噬,用它散播灾祸,一切都因我而起!”
陌桑起身扬手一巴掌打在白芷脸上,眼眶中含着泪,大声吼道:“我不许你胡说,就算你是世间所有人的瘟神,也是我一个人的福神,我不在意那些,他们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吧!又关我何事?!”
白芷颓然地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眼睛,怆然而下,声音嘶哑道:“阿桑,你走吧,我不想再连累你。”突然感觉什么溢满胸腔,一口血吐了出来,点点鲜血染红了衣衫,犹如那冥界花,妖冶刺目。
在陌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紧闭双眸随后缓缓睁开,却是拂袖一甩推开陌桑,嘶吼怒吼:“我说让你走啊!你走啊!”
陆
白芷知道陌桑不会走,便在半夜收了东西打算悄悄离开,刚迈出房门就看见站在院子里的陌桑。
夜风不停地拍打着窗棂,陌桑站在黑暗中许久未动,忽然就怔怔开口:“你要丢下我吗?”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是,我这样的天煞孤星谁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呢?”笑着笑着忽然捂住脸,泪如雨下。
她又要孤身一人了。
白芷终究没有走成,他舍不得,舍不得看见陌桑孤身一人。也不忍心,不忍心让她孤苦无依,而骨伞的反噬一日比一日严重,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每天都在祈求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他有多一点的时间去陪她。
骨伞被他偷偷扔下了悬崖,那种东西带来灾祸的东西就一辈子葬身崖底吧……
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陌桑刚迈出房门就看见白芷静静地坐在院里的贵妃椅上,慵懒的模样像睡着了一般。
她拿着外衫轻轻盖在白芷身上,白芷缓缓睁眼,握住陌桑的手微微一笑道:“你来了,阿桑,你说神有来世吗?若有来世我想当福神,然后再去寻你,只为你带来好运。”
陌桑红了眼眶,她看着面无血色的白芷强颜道:“有的,有来世的。”说着眼泪叫掉了下来,热泪滚烫,滴在白芷手上。
白芷脸上不知何时落满了泪,道:“阿桑,不要哭,让我在走之前再看你笑一次吧。”
陌桑,胡乱点着头,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道:“不要胡说,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给你把骨伞找回来。”说着就起身而去。
却被白芷紧紧拉住:“阿桑,不要白费力气了,陪我最后一程吧。”
陌桑退了回来,紧紧抱住白芷又哭又笑。白芷怔然未动,只是长睫微颤,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恍如隔世。
初遇时的一见倾心,再见时的痛彻心扉,如今……便是阴阳两隔,他,是真的舍不得她啊……
白芷渐渐没了气息,陌桑抱住他,手指微微颤抖,眼光通红,神色仓惶。半晌后,缓缓伸手触碰白芷的脸,刚一碰上去白芷便化作一道光消失了,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陌桑瘫坐在地上发不出声音,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疼,疼得她喘不上气,疼得她连哭也忘了。
白芷走后的第七天,陌桑梦见了他,梦里他带陌桑去了那个悬崖,骨伞静静地躺在崖底。第二天,陌桑去了崖底,当真看见了那把骨伞。
终
听闻千尘山有仙人,可实现人的愿望。
陌桑带着骨伞穿越千山跋涉万水到了千尘山上,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未见到什么仙人。只有一老者,老者不喜生人,赶她下山,她却只抱紧骨伞坐在地上不发一言。
老者忍不住叹了口气:“世间得失共存,凡事都有代价,姑娘所求之事,我怕是帮不上忙,回去吧。”
陌桑闻言,微微抬眸,很快又低了下去,抓紧了怀中的骨伞,声音有些沙哑:“请仙人成全。”
“世人只知福神能带来好运,却不知他为何能带来好运,是因为他受尽了世间的疾苦。一袭红衣,由心爱之人的鲜血染成,一把红伞,由心爱之人的骨头制成,如此,你也愿意?”
陌桑抬头,眼里满是欣喜:“愿意,只要能如他所愿!”
我愿以我之血肉,换你以重生,只愿你余生安稳。
作者 千颜
排版 易水
编辑 南思
转自微信公众号:南风古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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