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周末,宅在家里看书的时候,山丹丹给我发来一条微信,问我春节啥时候回家,说自己来年要换大房子,想把被褥行李什么的都打包先放在我的家里,来年再回来取。
“山丹丹”是个诨名。
嗯,是个诨名,不是昵称。她来自陕西,单名一个丹。我脑海里的陕北姑娘至少应该是这个样子——大花棉袄,大大的眼,大麻花辫儿,手执着小皮鞭,牛羊群里,山坳口上,《走西口》、《信天游》张口就来——可她是一点都搭不上边。
初见的时候,适逢盛夏,可她的脸却依旧像是被陕北高原的风抽打过一般,红彤彤的,埋着些暗,像地窖里的坏红芋。身上穿了件分不清性别的T恤,腰上别了个腰包,像个刚从外面收租回来的土财主,胳膊像个汉子一样粗壮,可人家愣是还自鸣得意地给自己扎了两个羊角辫!
那时候我俩都是新人,在上海外高桥的一家跟银行合作的外包公司里做理财产品的电话销售。
新人培训的第一天,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奔向大城市打捞未来的年轻人,各自的脸上都写满了未知的怯懦——唯独她,从容不迫地从腰间的背包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和一枝自来水笔芯,迈着独特的外八字挨个地留信息,边打听还边磨叽,来来来,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留个号码,多多交流。
培训老师让大家挨个上台做自我介绍,问她来自哪里,她张口就来,俺来自那个“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台下一片,黑人脸。
“山丹丹”这个诨名便由此而来,自己昵称自己“丹丹”。
后来我因为志不在此或技不如人,换了家公司,各自为主,但一直都没断了联系。这家伙是个大奇葩,据说她有一天晚上下班,在地铁站附近的暗道上,因为50块钱差点把小偷的胳膊给拧断。关于她的英雄事迹,有机会再慢慢讲给大家听。
丹丹是单亲,她爹跟一帮汉子从陕西跑到山西,解开白头巾换上了矿工服,一猛子扎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她娘打她记事儿起就有关节炎,好在还有几亩地能维持生计。
她来上海的目的,就是想赶紧攒钱租个大房子,能养得起自己和妈妈,把妈妈接过来跟她一起住。
我收到她大包小包寄过来的快递时,便坚信她确是提前完成了自己的目的。
拍照片给她,回复收到,欢迎年后随时来取。
她没再回复,我长篇大论地写了一大绺文字给她发过去,追溯相识之初彼此的志趣,回忆这两三年来各自的不易云云。
对方回复:“矫情逼,年前俺还有最后一单兼职,没空搭理你~”
……
山丹丹的行李 2.接到虎哥报平安的电话,是在元旦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
电话里他跟我说,已经平安到家,不用挂念,说让我有空去他河南老家找他玩,说让我周末抽空把咪咪(一只猫的名字)送去给他女朋友萍萍,还跟我说,老娘身体一切正常,能吃能睡。
我回他,哦了,安好就行。
他跟我一样,很喜欢听张学友。他爱听《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我爱听《等你等到我心痛》,或许同好皆相轻,他说我不入主流,我笑他老气横秋。可我俩又都抠门到从未舍得花钱去支持过学友哥的任何一场演唱会——他说,三十三岁是男人的分水岭,他相信自己的小目标在三十三岁一定能成,且已见雏形——想在这道分水岭前头,安家在上海,把爸妈都接过来;跟女朋友承诺,在这条分水岭前头分期买一套小房子,然后把她娶到手……
这梦的破碎要从他两个月前回家陪肝硬化晚期入院治疗的母亲开始。
虎哥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二三十年来始终未曾改嫁,就怕嫁了别人,会有人欺负自己的儿子。
我们大家得知情况之后给他的建议是让他把母亲接到上海来,这里的医疗条件和生活资源都足够充沛,他照顾起来也还方便。
虎哥却很不领情,摆手直说你们不懂。
老娘守着自己男人给他留下的几亩地,守了大半辈子,虎哥说他娘守候的不仅仅是那几亩地的收成,还有那埋在黄土里自己父亲的骨肉。
老家的房子便宜,为了给母亲看病便利,也为了能方便母亲随时去乡下看看自己家地里的秋收春种,便毫不犹豫的花掉这些年的积蓄在城里给母亲买了套房子。
萍萍得知这件事情之后,第二天就搬离了两个人一起生活了两年的出租屋。虎哥说这事儿不怪萍萍,是自己自私武断太多。分开的时候他跟萍萍说他不奢望她能跟他回那个十八线开外的小县城,但如果她还要他,希望她能等他踏踏实实地送走了母亲。
虎哥现在已经在当地另谋了一份工作,收入还不及他在上海的三分之一。他说他还会再回来的,倒是现在,老娘在,他就绝对不会走。
我把“咪咪”送给萍萍的时候,她笑着说谢谢,眼眶却涨的通红。
这是多好的一对人儿,有情有义。只不过各自为战,身不由情。送走咪咪回来的路上,我怅然不已,你们俩还不如这个小东西幸福,至少它有了它的归宿。
隔了几天,回复虎哥事情办妥,他回个谢谢和微笑便没再说什么。
下班路上看到小区门口牵手晚归依偎而行的情侣,再看看昏黄的路旁相傍而立的秃了叶子的树,当即便在微博上写下了阉割嫁接而来却又无伤大雅的两句诗:
鲜衣怒马入东海,
拣尽寒枝夜归人。
虎哥暂时回家了,那片割舍不下、生了他养了他的土壤。
萍萍暂时没家了,那方缱绻流连、爱过她暖过她的地方。
咪咪 3.来上海三年多的时间,在我租住的贫民窟的移动板房里目光无数次擦过“东方明珠”的塔尖,也曾为了生存奔波于这座城市,无数次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却始终未能登高凭栏、一览众生。
13年的春节,我因疲惫而僵化的婚姻关系,有家难回。
为了麻痹自己也为了证明自己,那段时间我找尽一切可以让自己忙起来的事情以冲淡苦闷。恰逢公司年终大会缺了个主持人,便报了名自告奋勇地担起大任。
为了节目效果,主办者要求我反串主持——给我弄了一套女式晚礼服,给我弄了我最喜欢的波浪长发,给我涂了口红抹了眼影,还在礼服前面胸部位置为我用两块面包营造了“丰乳肥臀”的滑稽造型。
那些照片被我一直锁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不敢见人。
效果很好,会场上我的每一次出丑——面包屑从文胸里掉到肚脐眼,痒得我直揉;高跟鞋不小心踩了自己的长裙摆,好几次差点摔个狗吃屎;膀大腰圆挣的背后的礼服拉链哧啦啦地裂开——都会迎来雷鸣般的掌声。
进行到最后,最后一个节目是个小品,一群上窜下跳的家伙有的套了丝袜在头上,有的还穿了城管的衣服上蹦下跳,恶搞低俗。所有人都笑得前往后翻,乐不可支。
当晚宴开始收尾节目开始升华的时候,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歌词“妈,我又一年没有回家……”让我瞬间泪崩。
哭花了眼影,晕开了口红,蹲在卫生间里拿掉假发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是一个荒诞浮夸的小丑——隔窗相望,这一次是我距离“东方明珠”最近的一次。
可它却又明明是我眼中最模糊的一次对视。
夜幕下的“东方明珠”4.
这个时候,或许很多人已经吃上了爸妈的热饭,听到了爸妈的唠叨,也许很多人仍在大包小包的“人在囧途”,也许仍有很多人,在异乡和故乡之间横着一条暗沟……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觉知这份孤独,坚持这份坚守。
因为,只要家在,你就不会孤独。
这是农历新年前我最后写给大家的一篇文章,下午四点将要奔赴漫漫的归途,四十多个小时之后我将跨越大半个中国,寻一方热土,送一份问候,年之终章行之大就。
新年快乐,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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