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与小芳牵着手,走到了河边,小武对小芳说,我们在这歇一会儿。小芳点点头 。
小武卸下行囊,盘腿坐下,拿出两块黄油烙饼,给小芳递过去一块。小芳说不饿,你先留着。说罢脱去鞋子,挽起裤腿坐下,把脚丫伸入河水中。
小武问:“水冰不冰?”
小芳摇了摇头。
小武吃着饼,心里掂量着路程,约莫还有三、四里路便到山脚。现是立夏时节,绿树浓荫,二人在林子内不觉热,不时轻风吹拂,让人心旷神怡。他们摸黑出发,已走了大半天,走得很慢,途中走走停停,本是小半天的路程,估计傍晚时分才走到。
吃完饼,小武拿出水壶接了河水,一口喝下,味觉甘甜,透彻心扉。他把水壶递给小芳,小芳喝了两口,轻轻说了句,好凉快。
二人看着石间的小黄花出了神,孤孤单单的一小一簇,微微摇曳。听着耳边蝉鸣与风吹,他们又不愿走了,一路上不知停了多少回。
小芳还是先回过神,站起来沥沥脚,穿上鞋子。”走吧。不然太阳下山都走不到。”她对瘫坐在地上的小武说。小武又把饼拿起来问道:“饿不饿?”小芳摇着头,笑道:“啰嗦。“后脑勺上的大马尾也跟着甩动,小武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二人牵着手继续上路。
日头从头上降下,天色渐黄,暮色斑斑驳驳地印在他俩身上。在婆娑树荫间,小芳的脸上不时有金光略过,荡至她双目处,像是闪着粼粼晶光的露水附着在花芯上。眼眸里的小晶光越积越多,小芳觉得眼前模糊,放慢了脚步,原本并肩走的二人,现在是一前一后前者,走得比之前更慢了。
漫漫长路必定有走完之时,回头再看不甚感叹时光之快。他们还是走到了山脚,一路上话不多,此时仿佛忘了如何说话,又或者是千思万绪找堵在心头,不知如何开口。
小芳先开口:“你快上山吧,别让师父等。“
小武看着小芳的脸,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额头上几丝掉下的头发,鼻头上脸颊上的几滴水,她背后逐渐暗淡的阳光。他拉起小芳的双手,往自己腰后放,胸脯贴着小芳的脸,然后自己的双手紧紧抱住小芳。
小武说:”每年冬天都可以下山,你等我,“
小芳的脸埋在他怀里,用力点头,起初是轻轻颤抖,片刻即是抽抽噎噎,小武胸口一阵暖,也一阵酸楚。
小武说要在山上学艺三年,师傅允许他冬天可以下山三天与家人团聚,不然练久不近人情,成了死木头也就废了。
第一年冬天,小芳一路小跑去山下等,带着烧鸡捂着在胸前,生怕凉了坏了,亏得这南方地域不下雪,烧鸡尚有余温,小武见了连忙撕扯下鸡腿,虽不是温烫油亮的烧鸡,却吃得他欣喜若狂,嘴唇印在小芳脸上一道油迹。两人牵着手回去,小武说在山上练得苦啊,太阳没出来就得起床,挑水劈柴,再立定扎马,还要读书识字,师父说头一年还不能教功夫,得先有个学功夫的样子。小芳看他瘦了,黑了,壮实了,埋在他胸前听他讲了一宿话。那年他十八,她十六。
第二年冬天,小芳没在山下等,却做好了一桌饭菜在家等着小武回来。小武走的时候说,别在山下等,太冷了,你回家等着我,留点热的给我吃。小芳听了记住,杀了鸡、切了肉、烧了鱼,还有一大锅汤,酸萝卜鸭汤,小武最爱吃。小武下了山,直奔小芳家,这一年他开始练功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小芳今晚陪小武一起喝了酒,小武眉飞色舞地讲着他学到的功夫,虽是只有一招半式,小芳却觉得,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位大侠客。
第三年冬天小武没下山,小芳在家里等了一夜,一桌子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天快亮的时候,小芳把饭菜包好,装到篮子里,一路提着往山上走。她不懂上山的路,没找着师父家,反倒是迷了路,遇上砍柴人,把她领了下山。小芳把饭菜从篮子拿了出来,重新放回桌上,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后来小武托人给小芳带了个口信,练功腿折了,明年再下山看她。这一年小芳十八岁,村里的人都说,这青梅足马的一对该成了,小芳心里欢喜,又担心着小武的伤,盼他早点好起来
第四年,小芳在年头早早准备,为自己做了一件红色旗袍,做好的时候挂在墙上,看了又看,在镜子前试了又试。她买了蜡烛,放在桌子上,不知多少个夜晚,看着未点燃的蜡烛徐徐入睡,在梦里她穿着红色的旗袍,做好了一桌子菜,在门口等着小武回来,梦中的小武比从前高了几分,从远处缓缓走来。手里拿着花。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都过去了,小武决定下山。一早他就把师父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洗好了衣服,劈好了柴,挑好了水,给自己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理好了胡子。师父叹了口气道:“既然选择下山,不要回头,莫让自己后悔。”小武给师父叩头,额头贴在地上,久久不愿抬起,几滴泪水滑落,渗入地砖上晕开,消失。他说:“师父,您保重。”师父看着他背影,步履踌躇,不禁叹息。
他走得很慢,像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一样,有别的是这次是他独自一人。他又走到了当年停歇的小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弯下腰,用手捧了一口水喝下去。他努力回想,还是记不得当年喝下去的是何种味道,但肯定不是今天这般。看着水里的倒影,时间把自己脸庞雕刻得棱角分明,也添上了几笔沧桑。小武不愿多看自己,任由目光飘荡,目之所及处是满地的小花,白的、黄的、粉的都有,他上前捡拾,一朵、两朵、三朵……直至成了满满一束不能单手握住方止,把鼻子凑在花束前,幽香阵阵,于是又心满意足地上路。
一路上小武不再停歇,今日的他能走三个日夜也不觉累,何况这短短一道回家的路,但他还是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恨不得把土地踏穿,包袱里的馒头也没有吃,他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不过,再慢还是把路走完了,他停在了村口,多少年了,村里依旧那样,左边王婶家的小黄狗还在,变老了,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眼珠往上翻了翻,便不再看小武,仿佛没有新鲜事能吸引他站起来。李叔家的鸡棚也还在,还是养了五六只鸡,小武想,隔壁家的小虎现在长大了吧,当年经常去偷李叔家的鸡蛋,回去被他爸打个半死。
村口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往里头走,隐隐约约听到唢呐锣鼓齐奏、猜拳饮酒高呼的声音。有喝醉的人歪扭着身子走回家,有拿着礼物往主人家去的,都说不容易啊,这么多年了。小武知道,今天村里头有人结婚了。他路过自己家门前,看到杂草丛生的前院,木栅栏久不修葺早已栏东倒西歪,铺满灰尘的大门上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父母几年前已不在了,是村里的人上山告诉他的,母亲病倒不久后,父亲也随着去了。小武不作停留,继续往前走。
在声音最鼎沸的地方,小武停下了脚步,远远地,他看到穿着红色旗袍的新娘子,脸色绯红,朱唇皓齿,已不见当年的少女模样,丰腴、修长的身材被红旗袍贴服地包裹着,喜庆的妆容与成熟的韵味替代了青春所带走的天真。
新娘子也看到小武,带着笑容穿过众人来到他面前。
“小芳,恭喜你。”小武同时把手中的花递过去。
“来了就多喝两杯。”小芳没有接过花,也没忍住哭,把脸埋在双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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