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莹第一次见到英子，是在外婆家。
外婆就住在松花江畔，深冬，江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光滑如镜。
那天英子穿的非常少，薄薄的一件红棉袄，头上戴着薄薄的绒线帽，手上没戴手套。此时室外零下二十多度，雪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都感觉冷飕飕的。而瘦小的英子站在雪地里，楚楚可怜的，像极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雪莹听到英子抽泣的声音，就走过去去问道：“小朋友，你为什么哭呢？”
英子转过身，雪莹发现她有一双很美的大眼睛，小脸冻得红彤彤的，脸上的泪都快结成了冰。英子说：“我在这里等我妈妈。”天太冷，英子边说话边牙齿咯咯作响。
雪莹好奇地问： “你妈去哪里了呢？”
英子摇摇头，呜咽着说：“不知道，我舅妈说，我妈妈跟一个野男人跑了。我不相信，所以我天天在这里等她，她肯定是在大雪里迷路了，肯定是的！。”
还没等雪莹说话，就听到不远处有个女人大声喊道：“英子，你又在等那个抛弃你的妈呢，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妈不要你了！”
“你胡说，我妈怎么会不要我？她只是迷路了，她一定会回来的！”英子一边哭一边大喊，那女人不顾英子的哭闹，跑过来一把拽住英子就往家里拉。
雪莹认识这名女子，是老张家的儿媳，也是这村里出了名的泼妇，连男人都怕她三分，谁敢惹她她就去谁家闹个天翻地覆。
前年雪莹三舅家的狗把她家的鸡咬了，事后外婆给她赔了不少好话，她依旧不依不饶地坐在外婆家里撒泼，真叫人无语。
但是，雪莹还是客气地叫了她一声“婶子好。”可张家媳妇瞪了雪莹一眼，就拉着英子就往家走，英子就这么被拽走了。
傍晚，雪莹坐在一旁看小人书。听到妈妈坐在热炕头边嗑瓜子边问外婆：“妈，老张家的闺女就这么走了，孩子就这么扔在这儿，她不知道她嫂子的脾气吗，心够狠的。”
“可不是，那孩子天天站在外面等她妈，看着怪可怜的。”外婆头也不抬地边削苹果边回答。
“哎，听说小丽的男人去世后，婆家因为小丽没给他们家生个男孩，就把她们母女撵出来单过，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就当了寡妇，也是没法子，可怜啊！”
“那孩子长得像小丽，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惜命运不济。”雪莹的母亲有点感慨的说。
雪莹没有心思看书，竖起耳朵偷偷听外婆和母亲的对话，听到这里立刻接过话头说：“那个小孩可真漂亮。”
“你又没见过，净胡说。”外婆笑着说。
“我今天在外面看到她了，她被张家婶子拽走了，还哭了呢。”雪莹满脸认真的样子，从母亲和外婆的对话她知道那个女孩叫英子。
二
再次见到英子是几天后，那天家里人要她去买东西，雪莹刚从商店出来，就见英子站在商店旁边的土坯房后，她还穿着那件红色的薄棉袄，一只脚揣着雪墩子。
雪莹隐隐约约听见屋里吵吵闹闹的，就好奇地走过去问英子：“里面的人都在干什么呢？怎么这样吵啊？”
“原来是你！”英子看了一眼身后的房子说：“这是我舅妈的麻将馆，他们在打麻将。”
“那你怎么不在屋里呆着，反而跑到外面，天怎么冷。”
“他们吸烟，屋里烟味太浓，我受不了，所以就出来了，”她看了看土房子，噘着嘴说道。
“我叫杨雪莹，我听他们你叫英子，我知道你还比我小呢。我在这儿连个朋友也没有，你能陪我玩吗？”雪莹笑着问道。
英子有点惊讶地问：“你愿意跟我玩，你确定？他们说我是没有爹妈的野孩子，所以都不跟我玩了。”
“胡说，哪有人没有父母，世上只有孙猴子才没有父母，因为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等着，我回家告诉我妈一声，就来找你。”雪莹说完就往家跑。
两个孩子就这样很快熟悉了，她们在一起打雪仗、溜冰、堆雪人、挖城堡，玩得不亦乐乎。
雪莹的家在另一个大城市，过完年她就要回去上学，但是，一放假她就来外婆家，然后和英子夏天去山上采野果，冬天在寒冷的冰雪里嬉戏。
一眨眼两个小女孩都变成了大姑娘，可还是感情还是那么要好。
英子只上了初中，就不得不出去打工挣钱了。她舅舅家的儿子犯了事，坐牢了。舅妈一着急，引起脑血栓，最后导致瘫痪躺炕上了，家里里里外外全靠英子支撑。
雪莹大学毕业后，又考取公费留学，她外婆觉得这是件很值得庆贺的喜事，所以一定要大大操办一番。
三
外婆操办酒席那天来了很多人，唯独英子没有来，雪莹有点失望，但是也有点期待。
雪莹是英子唯一可以诉苦的人，她的喜怒哀乐唯有雪莹了解。现在雪莹就要飞了，英子一定很失落。
夜深人静的时候，纷扰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回家睡了。雪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心里隐隐期待着，她望着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扑火的飞蛾，有些不忍。
她刚想站起来拿蒲扇驱逐那些飞蛾，就听到黑暗中响起了一声细细地呼唤：
“雪莹姐。”
是英子，雪莹飞奔着给她开了大铁门，说：“你可算来了，快进来。”
“这么晚了我就不进去了，本来应该早点过来的，我舅妈哪里出了点状况。所以来晚了。”英子有点抱歉地说。
“没关系，我了解你的难处。”雪莹说。她知道英子每天都是忙里忙外的，也没个人心疼她。她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却要承担照顾一个家庭的责任。
雪莹一想到这些心就很难受，眼泪夺眶而出：“我明天很早就走，我估计三五年都回不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吧？”说完她拉着英子进院子里坐。
英子担心怕吵醒雪莹一家人，就小声问：“不会把大家吵醒吧？”
雪莹一边打开给英子留的饭菜，一边笑着说：“不会，他们今天高兴都喝多了，我外婆也喝了点。我舅舅还开玩笑说，幸亏我们家没有什么女儿红，要不然这帮人挖出来喝啊，可能现在都舍不得走。不过，大家都喝多了，所以你放心，打雷都吵不醒他们，快吃吧。”
英子立刻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她边吃边问：“你要多久才能回来啊？你一说出国我心理就很不舒服。”
“怎么也要四五年吧？我一回来就马上通知你，到时候说不定你都结婚有宝宝了。”雪莹说
“说不定我很快就结婚了。”
“什么？那人是谁啊，太突然了吧？”这个消息让雪莹惊讶不已
“他们介绍的，人还不错，开车的，对我也好。”英子边吃边解释。十分平静，没有谈恋爱的喜悦。
雪莹担心地说：“可是你们之间没有爱情啊。”
“记得以前我们也探讨过关于爱情的话题，其实我不相信这世界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是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或许这就是现实中的爱情吧？”英子说着说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真的，姐，我有时候真想逃跑，我感觉太累了，这里就是一个监狱，而我就是个犯人，但却一辈子也出不去了。”她紧紧地握住雪莹的手。
雪莹很难过，她了解英子，她是个有理想的人，却被现实牵绊住了。如果英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她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可以像她一样去出国留学。
看着英子哭，雪莹也很难过，她问英子：“你什么时候办婚礼，我给你寄一份礼物？”
“千万别，再说了我也不办婚礼，领个本就行了。”英子擦了擦眼泪，一脸无所谓。
“那怎么行，这也太简单了！要知道，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就是当新娘的时候啊！”
英子立刻解释说：“再美又有什么用，反正我也没什么亲人。”
她的话让雪莹沉默了，英子小时候常常在江边等妈妈，13岁以后她就死心了，再也没提过妈妈。她的爷爷奶奶虽然还健在，可嫌弃英子是个女孩从来也没来看望过她。
想着英子的遭遇，雪莹就心疼不已，她拉着英子的手道：“你就不想找你妈去吗？你妈这些年在外面估计也过得挺好的，去大城市总比这里好。”
“其实她回来找过我，她嫁的不错。那个男人很有钱，他们还有两个男孩，”英子拿起面前的冰镇汽水猛喝了两口继续说：“那个男人看我不顺眼，就一直坐在小轿车里，叫我妈上车，据说那个男人不同意接我，我妈给了我舅妈一点钱就走了。
很奇怪，我一点也不难过，虽然曾经每天都去等她，现在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相反我把舅妈当成了我的母亲，虽然她对我的态度一直不好，但那么穷的时候也没缺我吃喝，就这一点就值得我现在去照顾她，你说是吧？”她的样子很坦然。
两个人絮唠了半天，临走的时候英子抱住了雪莹，轻声细语地说：“你勇敢地飞吧？祝福你！说不定有一天我也能飞。不用担心我，我飞的时候，一定告诉你。”
雪莹到了美国以后，两个人经常联系，依旧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后来，雪莹的舅舅来电话说，英子离开了家乡，她的丈夫有出息，去大城市发展了。但是，英子摆脱不了童年的阴影，常常疑神疑鬼，怀疑她丈夫有外遇。
英子也常常向雪莹抱怨她丈夫的种种不是，雪莹劝过几次后也烦了，有的时候干脆不理她。
有一天，雪莹突然收到英子发来的信息：“雪莹姐，我终于可以飞了，祝福我吧！”
雪莹的心突地一跳，一种不安的情绪迅速笼罩了她。她立刻打电话给英子的老公，才知道：英子已经跳楼自杀了。
雪莹的泪一滴一滴流了下来，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到英子，宛如一片晶莹的雪花，正慢慢向她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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