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冰在一个春天的早上钻进我的梦里,之前从未梦见她,之后也没有。倘若晓冰现在还活着,孩子恐怕也上小学了,一脸胶原蛋白的面容永远映在那个春天。
那个梦是彩色的。我划着一叶小舟荡漾在周围皆是荷花的湖中,大片大片碧绿的荷叶、粉妍的荷花在阳光中泛着金绿的光。微风轻拂,浮云淡淡,任小舟晃悠,不知飘向何方。飘着飘着,倏然看见一个姑娘站在荷叶上,穿着白底小红花连衣裙,乌黑的头发垂到腰下。待我定睛看她时,她已飘到我的舟上,原来是晓冰。我叫她,她不说话,只微笑着。醒来,天微明,梦中恍惚也是春天,据说,晓冰是在那个春天早上走的。而今晓冰已走了七年余,再未梦见她。
1
那是个春天的下午,上完两节课后我带学生到学校图书室看书,看见一个胖胖的女孩在整理书架。她扎着马尾辫,粉蓝色运动衫,浅蓝色牛仔裤,肉嘟嘟的脸上渗满汗珠。看见我,轻轻叫了声老师后又低头整理书架。
“你是六年级的吧?江老师呢?”我以为她是高年级学生来图书室帮忙,便顺口问道。
“江老师调走了,我是新来的,接替江老师。”女孩声音很细,她微笑着抬头看了我一眼。
“哇,你刚毕业吧?怎么称呼?”女孩嘴角有一个浅浅的米窝,眼睛、鼻子同脸一样圆润,粉白的脸上有几粒浅浅的雀斑,怎么看都像一个中学生,尤其是微笑时。
“佟晓冰,大专毕业两年了。本来让我教全校的美术课,昨天教导主任说课时不够,让我把图书室也管起来。江老师昨天没跟我交涉几句就走了,好多书我都找不到地方,归不了位。”晓冰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皱着眉说。
我时常带学生来图书室,有时自己没课时也来翻翻。原本小学图书室就不大,什么书放什么位置,我大致也知道。于是,帮晓冰把那两本书归了位。
“你是学美术的?”我不禁又打量了一下晓冰,那身中规中矩的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学美术的。
晓冰大慨看出我的意思,脸微红着说:“我原来也不是很喜欢,高中时文化课不太好,老师让走艺体,其它艺术我都不行,就美术还可去学学。”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对晓冰的坦诚有了几分好感。
一来二往,跟晓冰慢慢熟络起来。晓冰开始叫我“程老师”,后来改口“馨姐”。我教五、六年级语文,工作上与晓冰也无多少交集,下班后也无往来。我本喜欢独来独往,又比小冰大10岁,自然有代沟,那种淡淡的友情倒是我喜欢的。
学校年轻老师慢慢多起来,大都是师范大学毕业,像晓冰这种专科生几乎没有,解聘的风险较大,更别想转入体制内。晓冰虽说年轻,但与其他年轻老师似乎走得并不近。
一天下午在办公室备课,晓冰到我们语文教研室借教学用具,找到教研室主任,声音像蚊子,半天才听清她要做什么。只见她低着头,教研室主任老半天不发话,我一激动,便把她的意思转述给教研室主任。晓冰拿了东西刚出教研室门,就听一个女老师说:“这女孩子那像年轻人,每天驼着背、低着头,一点年轻人的朝气也没有,还是教美术的,也不知好好打扮一下自己,怎么教学生呀。”其他老师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我从她们谈话中,得知晓冰跟她父亲生活,母亲信佛,四处云游,几乎不住家里。她跟艺体组的老师关系处得不好,课也上得不好,学生不喜欢,学校想解聘她,无奈她姑姑跟教导主任关系贴,这才又让她留下来。
2
从那后,我有意接触晓冰。每每看见晓冰低着头、弯着背,迈着碎步迎面走来时,我都会老远笑着跟她打招呼,然后凑到她耳边轻轻说:“把头抬起来,背挺直,这样更漂亮。”晓冰脸上涌上一丝红晕,旋即抬起头,挺直背。
晓冰渐渐爱打扮起来,头发不总是梳成马尾,有时披散下来,也不总穿运动服,偶有看到她穿上了裙子,少了几分女学生的稚气,有了几分年轻女子的妩媚。
那个暮春的下午,阳光洒满图书室,就连躲在角落里散发着霉味的书也映上阳光的味道。坐在出纳台前的晓冰被一束阳光包裹着,马尾辫泛着橙黄的光芒,脸上的汗毛也清晰可见,不由想到我妹小时候,倏然生出一丝亲切感。只见她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便顺口问:“看什么书呀?这么认真。”
晓冰猛一抬头,面露惊慌,看见是我,旋即笑着说:“《爱玛》。”
“喜欢简.奥斯汀?”我顺手拿起那本书,书很新,是晓冰自己买的,不是校图书室翻旧了的。
“开始读她的《傲慢与偏见》,冲着名著,勉强读完。倒是《爱玛》,让我觉得有趣些。”晓冰细声道。
“奥斯汀的书很适合像你这种没结婚的姑娘看,她的爱情故事从不写女主角的婚后生活。我也只看过《傲慢与偏见》,感到没有荡气回肠的爱情场面,又觉琐碎,只记得一些情节。你这本《爱玛》看完后也借我看看吧。”那时,我对奥斯汀的兴趣不大。
不久,晓冰就把《爱玛》给我送来了。我看完后,又相继到图书馆借了一些奥斯汀的书,越读越喜欢,慢慢感到奥斯汀的书那里只适合未婚姑娘读,虽说故事大都结局圆满,却不是王子公主的童话。除了浪漫的结局,剩下的皆是现实的真实写照。我跟晓冰分享我的阅读感受,她也要再去找奥斯汀的书来看。我们从谈书中人物的爱情谈到晓冰的爱情。
其实,晓冰没有爱情故事。那年她25岁,从未谈过恋爱。
“难道你从未喜欢过谁吗?”我总觉得一个25岁的姑娘不太可能一点感情经历也没有。
晓冰脸上泛起红晕,迟疑了一下方悄声道:“也算有吧,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赶紧点头,仿佛我俩都是十几岁的少女。
“高二那年,喜欢坐在我前排一个留长发、喜欢打蓝球、唱歌的男生。从不喜欢体育运动的我,只要学校有蓝球比赛就会去看,他投篮时头发飞起来,跳起来的动作真的好帅。因为他,我还爱上了看体育频道的蓝球赛。”
“他后来到了理科班,便很少看见了。记得高三那年一个春天的傍晚,他在运动场的角落弹吉他。斜阳撒满操场,他的头发在晚霞中泛着金光。他抱着吉他,低着头,弹着《白月光》。我就站在操场另一边,远远看着他,就像一幅油画。我买了吉他,只为了弹《白月光》,可惜没学会。后来毕业了,他考到外地一所大学,我只上了本地一所专科学校。”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我问。
“不,不知道,我不能让他知道。他知道了肯定不会喜欢我。”晓冰喃喃道。那一瞬,她沉浸于往事中,恍惚那男生就在她面前。
“后来,有没有别的男生走进你心里?”我悄悄问。
晓冰轻轻摇摇头。于是我说了些像长辈教育小辈的话,告诉她要面对现实,找一个各方面条件跟她般配的,靠谱的人结婚。晓冰点头。我旋即说:“我帮你留意,有合适的人给你介绍。”晓冰又点头。
3
给晓冰介绍对象一事我并未特别放在心上。一天备课时,听到教研室一位老师说,她好心给晓冰介绍对象,晓冰还看不上人家。
“就晓冰那条件,还这么挑。人又长得不漂亮,还没编制,人家小伙子高矮还是国家正式干部,就是人长得矮点,怎么就配不上她了。我还担心人家看不上她,她倒先说算了,叫我怎么跟别人说。”
那位女老师的嘴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厉害,除了校长,什么人都敢怼,教研室主任对她也有几分畏惧。后我从晓冰那得知,给她介绍了一个药店营业员,又矮又胖,嘴里讲得全是社会上那些东西,没一点共同语言,见面没聊几句她便溜走了。
后来从别的老师那得知,那位老师是给她丈夫上司的亲戚介绍的。晓冰眼光高,要找帅哥的话很快传遍学校。我原本想到有一个与晓冰条件相当的小伙子,但人长得不帅,也不是很了解,遂作罢。后来,学校不再有人给晓冰介绍对象。
我只有到图书室才能看到晓冰,毕竟年龄相差悬殊,晓冰偶有给我讲她追的那些影星,我大都不认识,也毫无兴趣。看到她说起那些明星帅哥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不禁暗暗发笑。这个中学生女孩何时才能长大呀!有时,忍不住劝她还是务实一点,找个条件相当的人结婚吧。她说自己知道,可我一看到她说起明星帅哥的激动样子,便不再说下去。一来不想让晓冰觉得自己古板,像个长辈;二来觉得自己有些理解晓冰的理想化,不忍揭开那层虚幻的面纱。现在想来,自己始终站在高处、远远看着晓冰,至于她活在现实世界还是虚幻世界与我何关。
渐渐地我不再关心晓冰的婚事,更不会给她当红娘了。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着,生活的琐碎搅得我不得安宁,更无暇关心别人的事。
4
我们一个小学校教职工不过五十多人,却也无形中几个人一组、几个人一团,一到学校开大会就看出来,平日关系好的自然坐在一起。晓冰总是形单影只,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一次主动同晓冰坐在一起。晓冰脾气怪、自私、眼光高的名声从她们艺体组传出来,以致后来艺体组想把她调出去,但没有任何一个教研室要她。我以为晓冰并非如此,有次其他老师谈起晓冰,我为晓冰申辩了几句,她们艺体组的老师便说那是我不了解晓冰,在一起相处后就知道她脾气有多怪。还有一个老师凑到我耳边偷偷说,晓冰上学时进过精神病院。我很吃惊,并未细问,却无形中疏远了晓冰。
晓冰很少谈起她的母亲,突然有一天,听艺体组老师说她母亲在广州云游死了,晓冰同她父亲要把她母亲的骨灰带回来。艺体组的老师每人出100元份子钱安抚晓冰,我赶紧跟了。待晓冰回学校上班时,给每人送了一张100元的商场购物卡。当她把100元购物卡给我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她硬塞给我就跑了。我买了床上四件套准备送她,另一位跟我关系很好的同事说,按风俗,葬礼后是不宜送礼的。那床上四件套至今还在我家,想着等她将来结婚时再补上,却永远没有那一天了。
5
孩子刚上小学时,先生便到北京读博士后。两年后又把孩子接到北京上学,我不舍学校的事业编制,独自在老家待着,这一分别就是三年。起初以为总算可以摆脱繁琐的家务,有时间、精力做自己喜欢的事而高兴。时间一长,便觉寂寞得可怕,尤其是周末与节假日。与朋友不时聚聚,但别人都是一家人,也不好时常去。
那天,晓冰到我们教研室还东西,刚好就我一人在。她穿了条酒红色的束腰连衣裙,显得身材苗条,人也漂亮了许多,我笑着说:“你越来越会打扮了,以后就得这样,别总穿休闲款,淑女装其实也适合你。”
晓冰听了很高兴,忙说:“谢谢馨姐。”还主动同我聊了很多。我倏然因为自己两句随口说的话让她高兴而兴奋,便淘淘不绝起来,劝她还是要多跟朋友、同学接触,多认识一些人。
晓冰有些黯然道:“那些同学、朋友大都结婚了,也不好总去找她们;没结婚的也多半有男朋友。“我想到自己此时的状况也与晓冰差不多,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去抵制无聊。于是邀请她一起出去玩玩,晓冰高兴得立即答应。
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先约晓冰去离城近的地方郊游,选了一个我与她皆无课的时候,而非周末。出发之前,我让晓冰不要告诉任何人出游一事,她让我放心,肯定不会说出去。我怕什么?担心别人知道私下里我和晓冰在一起吗?她们孤立她,为什么我就没有勇气同她光明正大去游玩?
那一天,桃花开得正好,我与晓冰的郊游十分愉快。彼此客气谦让,回到市里还陪她买衣服,她在我的建议下买了一条裙子,旋即穿上。淡蓝色的连衣裙把他的皮肤衬得更白,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在春光中盈莹闪烁。我开玩笑说:“晓冰,你以后就穿这条裙子去相亲。”晓冰微笑着露出小米窝,有些脸红,愈加显得粉柔可爱。真是人靠衣装,晓冰的春天就要来了。我俩遂商定“五一”出游,出市区,走远一点的地方。晓冰说一想到“五一”要去若尔盖草原便开始兴奋起来,我说带点色彩靓丽的衣服好拍照。
若尔盖草原沿途的风景让我兴奋不已,车一停下来,我便忙着拍照,也让晓冰给我拍,我更是主动给她拍。晓冰刚开始还乐意让我给她拍,我也高兴给她拍,还不时建议她怎么摆拍,要笑起来,不要愁眉苦脸。我每给她拍一张照片,她都要看半天,总说自己胖,怎么拍都不好看。我总能从能从照片中找出亮点来,告诉她好看的。她撅着嘴说没我的照片好看。我尽量哄着她,但已感觉出她心情没有先前好,我的耐心也没先前好。
两人还是因为拍照的事发生了不愉快。跟着旅行团总会为赶时间发愁,我总嫌拍照的时间不够用。白日拍照中,晓冰已显出她的不满。雨后的草原,一片幽碧,烟波渺渺,宛若仙境了。我兴奋地选了景给晓冰拍照,然后让她给我拍。一拍完,晓冰立即打开手机看,一脸不满嘟着嘴说:“我都把你放在三棵树中间,你把我拍到树边上,人也没拍全,树也没拍全。”
我一看晓冰给我拍的照片也很不满,她把我放在三棵树中间,整张照片看上去中规中矩,毫无生气,可惜了美景。我压了下火气,只冷冷地说:“我觉得那样好看。”
那日,一路上我们不再讲话。晚上,回到酒店,晓冰拿起照片看,很小声地,听不清她说什么,似乎在抱怨,又不像说给我听。恰好那时,旅行团统计晚上参加篝火晚会的人,有羊肉吃。我对此一点兴趣没有。晓冰问我去不去,她似乎很有兴趣。我说不想去,倘若没有拍照一事,或许会陪她去,但那刻,我一点心情也没有。晓冰便独自去了。她走后,我又觉得应该陪她,白日旅途劳累,倦意上来,一会便睡着了。被晓冰的敲门声惊醒,以为半夜。朦胧中,闻到晓冰一身羊肉味回来。她似乎很高兴,说羊肉好吃,篝火晚会也很有趣。我闭着眼睛,好像说,有没有遇到帅哥。
翌日,似乎什么也未发生,我们又跟着旅游团赶往下一个景点,但我不再主动给她拍照,她也只拍风景。三日游很快结束了,回程的路上,我一再叮嘱她到家后给我报平安。待我到家后,短信马上发过来。
回学校上班我们又成了好同事,偶有来往,谁也不知道我俩旅行之事。之后,听到有人讲晓冰脾气怪、难相处之类的话,我不再吭声。
5
那年暑期,我积极在北京找工作,争取尽快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假期结束后,我在北京的工作也基本落实。回到学校继续工作,待时机成熟就辞职,学校的同事无一人知晓。
准备那年过了国庆就辞职。国庆长假约晓冰出游。晓冰欣然答应,又跟了一个三日游的团。旅游大巴上,两人仍坐一排,晓冰抢先坐到靠窗的位置,路上,聊起她的家庭、父母,她不愿多说,我也不便多问,一路沉默着。旅行的愉悦,不仅因为美景,更在于同行者。那趟旅行,我们交流很少,再次因拍照发生了不愉快。
我喜欢旅行,喜欢摄影,总是按自己的审美给晓冰拍照,却没几张能入她的眼。我在给她拍的照片中指出亮点夸她,她撅着嘴摇头、叹气,总说自己太胖,说我没取好景,我指着她给我拍的照片说同样的景,怎么就不好了。她无不恼火来一句“你是美女,当然了。”望着这个胖胖的、面无表情的脸庞,我暗自思忖,以后再也不会同她旅行了。
渐渐地,我们只拍景。我们在车上不说话,到了景点,也不说话,各拍各的风景。甚至有一次到了旅游景点,晓冰不下车了,我独自下车,一路赏景、拍景,让同行的陌生人给我拍照,只觉比晓冰给我拍得好多了。早知如此,又何必找个伴,不如一个人潇洒。当旅行团带我们以去商场购物,她一定会去,而且每次都会买一点东西。一次,她要买一块玉佩给她父亲,征求我意见,我以为旅游景点的东西假的多,劝她别买。她犹豫很长时间,最后还是买了,说她爸的生日要到了。我看她一脸兴奋,不忍打击,只说她买的这个是真的,款式、色彩都好。此次旅行,这或许是晓冰的最大的收获了,还有一肚子怨气。
旅行结束后,回学校上班,与晓冰成了点头之交。
国庆不久,我便办了辞职,待同事知晓,手续已办妥,只待启程已家人团聚。同事给我送行那天,晓冰也来了。同事们一一为我敬酒,送上祝福。那一刻,无论平日关系如何,每一个人都显得亲切。晓冰端起酒杯向我走来,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发型,放下了常年不变的马尾辫,披肩发恰好修饰肉嘟嘟的圆脸,有了几分温婉秀丽。粉色的西装外套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再也不像出校门不久的女学生了。
晓冰微笑着,有些腼腆道:“馨姐,原谅我的不懂事,做的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事……”她还要说下去,我赶紧站起来,举着酒杯道:“以后有机会,我们还一起旅行。”
6
到北京后,我忙于适应新环境、新工作,与过去的同事渐渐疏远,与晓冰也没再联系。偶有一次,看见晓冰在我的QQ空间一篇文章评论区的留言。那篇文章是我来北京半年后写的,有对新环境的不适应,对往昔的留恋。晓冰的留言:“舍不得……”后面是一个哭脸的表情。岂知,那竟是晓冰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两年后,听到晓冰的死讯。
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加班后,踩着夕阳的余晖往家赶,接到原来同事的电话,说晓冰在医院抢救。因为工作上的事与同事闹矛盾,恰逢学校改革,双向选择,晓冰被组合掉了,不久,住进了精神病院。晓冰把治抑郁的药偷偷攒起来,写了遗书,一次性全吃了。
晓冰有抑郁症?是我离开学校后还是之前就有?莫非我们一起旅行时就有了?难怪,同事说她上学时住过精神病院,抑或,她一直有抑郁的倾向?与过去同事聊起来,以为晓冰那些遭遇,算不上大事,总以为挺挺就过去了,对她的轻生着实不理解。
在医院昏迷两天后,晓冰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像压了块石头,沉甸得流不出一滴泪。晓冰才三十岁呀!如果我没到北京,跟她走近一些,陪她说说话,多一点关心,开导一下,或许她就不会死。那些年一起工作时,我又何必跟她置气;我比她大10岁,又何必跟她计较;我到北京后,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与她联系,抑或,一点点温暖,她就不会死。我自以为是学校里对她最好的同事,但当大家孤立她时,我并未主动同她站在一起;我帮助她,却从未同她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同情心得到回报,享受别人的感激。对她的同情与帮助,前提是自己的利益不受到一丝损失,我只是远远望着她,又何曾伸出手用力拉她一把。无意中在她面前表现出的优越感,肯定伤害过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倘若我当初知道她有这病,又会怎样对她?她看上去那么健康,我们只当她脾气怪、自私、难相处,谁又知道那是病呢?然而,那的确是病,一种难以治愈的病,在晓冰去世后我才知道。
北京工作后,在新的工作单位,我不再结交朋友。每天两点一线,同事之间下班后不来往,彼此客客气气,谁知道一张张微笑的面庞下有着怎样的故事,是否有人患抑郁,在痛苦中煎熬。只知道,越是大城市得抑郁症的人越多。先前以为必是遭到巨大的打击才会得此病,上网查相关资料,方知这种病有遗传,患者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多数人只看到对方身体上的疾病,那里知道心里上的疾病。与他们相处,我们不会把他们当病人看,而他们深知自己陷于黑暗的漩涡却无力爬起来,就算有人拉她,也很难挣扎出来。想到晓冰总是叹气,我以为是无缘无故,还劝她不要总哀声叹气,要用吸应力法则让自己快乐起来。现在想来,我就是一个旁观者,说着不痛不痒的话,还为自己的劝导沾沾自喜。无人能感同身受,即使亲人,眼睁睁看着她在黑暗的漩涡中痛苦挣扎却无力援救,她父亲该是多么痛苦绝望。
晓冰在遗书中写到,死后要把骨灰放在寺庙里。倏然想起,一次看见晓冰在看《西藏生死书》,不记得那时她母亲是否在世。她只说看不懂,我之前也看过,想她不过是当闲书看看。又一次,我说想看看《圣经》,可惜图书室没有,又买不到。晓冰说她有,翌日就借给我。显然,她读过《圣经》,未读完。我也只看了前面几页,以为将来总有机会再读,到现在也未找来看看。
不知晓冰后来是否信佛,或许受她母亲的影响一直信,尽管她从未提过自己的母亲。抑或,这是她在临死前为自己寻求的出口。不知道多少个白日黑夜,她在苦苦挣扎,一次次寻求光亮。我听到过她的叹息,以为那是无病呻吟;我只想看到她的微笑,以为那才她应该有的。殊不知,微笑恰是掩饰了那颗滴血的心。
走在都市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一张张微笑、疲惫的脸上不知写着怎样的故事,有着怎样的离合悲欢。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去了,我渐渐忘了晓冰,忘了她的微笑,她的叹息,忘了她的春天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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