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南渡五千里
1
又一个不眠之夜后,戴维决定自杀。
在这之前,他也在网上做过一些功课。没想到,介绍方法的还大有人在,甚至还有介绍亲身经历和体验的,真搞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幸存下来,又怎么活着把贴子挂在网上的。尽管“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但毕竟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何至于谈起来像在微信群里介绍臭鳜鱼的做法,或是共享如何练出六块腹肌一样。
这让他觉得自己死有余辜。
终于发现一篇靠谱的文章,标题起得夺人眼球,内容罗列了服毒溺水焚火开枪用刀等等方法,不一而足。靠谱的地方在于,它把每一种方法的利弊进行了一分为二的客观分析,极具参考价值。
关于那个夺人眼球的标题,之后很长时间内,无论怎样绞尽脑汁他都无从记起。
他按图索骥,试图找到一种短暂、体面的死法,重点是感觉不能太痛苦、过程不能太漫长、身上不能有创面。
一开始倾向于绝食,但文章说多数人绝食的结果往往都成了减肥。并引证举例:李叔同在虎跑寺进行过二十一天禁食,结束后感觉神清气爽、脱胎换骨,于是下决心自宫出家,变为弘一法师。
之后又倾向于上吊,但文章又说由于自缢时逼着血液往下流,导致多数男性死后会产生勃起现象。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怎么可以把事情搞得这么不严肃。
其他不太痛的方法也有,关键是东西不好弄,比如枪和毒药。这让他举棋不定。
他是半年前发现自己不对劲的,夜里盗汗,日渐消瘦,有时发低烧。一开始以为是工作累的,就自作主张地加了睡前的牛奶和晨跑。后来腋下和腹股沟陆续鼓起几个小肉包,右侧腹股沟偶尔会有一阵难忍的剧痛,才觉着是有毛病了。但也没往坏的地方想,随便找了家医院挂了皮肤科。直到大夫建议去大医院肿瘤科系统查一下时,才有些蒙圈了。
于是,前前后后在省立第一医院折腾了一个月。白天,一脸无辜地在挂号缴费生化病理超声ct门诊之间穿梭往来,如丧考妣。晚上,憋着一腔子恐慌哀怨绝望纠结幻想盯着天花板,彻夜不眠。
最后一次去医院的路上,他在手机里看到一个桥段,说有个怀疑自己得了绝症的人拿着化验单让医生看,医生接过来瞅了一眼连呼“完了完了完了”,吓得病人一屁股跌坐地上,万念俱灰。但听医生话锋一转:“真是完了,忘戴眼镜一个字都看不清了。”这个段子的笑点一丝也没感觉到,这令他沮丧不已。
从第一项检查开始,每一次结果都在向他不敢想不愿想的那个方向靠拢,所担心的事顺理成章地一路直下,像一个平庸编剧搞出来的悲情剧,毫无悬念和逆袭。
结论出来了,是致死率极高的恶性淋巴瘤,括号晚期。
第一时间听到死亡判决后,他反而心如止水,宁静而轻快。这种久违的感觉,以前只在高考最后一门交卷时体会过。
专家也没藏着掖着,说积极治疗,也许会有奇迹;放任不管,也就半年的事儿。听明白自己的大限后,他沉默了片刻,转而哑然失笑,而后无来由加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弄得专家非常内疚。
其实,关于自杀的想法,戴维去省立第一医院做第一项检查时就萌生了。当时,他在心里抛起一枚硬币,并想到了三种“如果怎么就怎么”的英语句式。
他在网上搜索过,答案是一致的。多数癌症早期及时治疗还行,但过程痛苦,代价巨大,且存活年头不等。晚期再治疗也大多没戏,往往是百般折磨煎熬,直至油尽灯枯、人财两空。
现在,那枚硬币落地了。作为英语老师,他的脑子里不由得又蹦出“与其怎么不如怎么”的句式。
长痛不如短痛,何况只要方法得当,也不一定有多痛。就性格而言,多数时候他是胆怯而腼腆的,有时还有些犹豫不决,然而一经认定某事,往往不会轻易改变,即便明明中途知道错了,也要坚持下去看看会发生什么。梅姐说他的人格带有自虐倾向。
现在,他的心情基本上是轻松的,自杀的想法一经敲定,至于选择哪种方式最理想,就显得不那么急迫了。如同大的意向书签订后,合同里的细节可以慢慢来。
眼前,最想做的是约梅姐喝点酒。
2
冬日的黄昏凄清而短促,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显得冰冷坚硬,一股没头没脑的寒风倏地穿过路面,人行道上几片奄奄一息的枯叶不情愿地往前窜了一窜。三三两两的路人行色匆匆,表情凝重。路边,一个锈迹斑斑的汽油桶上烤着红薯,卖红薯的汉子手插在军大衣兜内,满怀心事地吸着烟。公交车站台上依偎着一对情侣,一辆公交车在路边停下遮挡了他们,又犹疑地开走了,站台上已空无一人。
戴维坐在靠窗的一个卡座里,失神地望着窗外,呷了一口茶。回过头来放下杯时,看见梅姐已坐在对面。
梅姐人高马大,但挺拔匀称,不显一丝累赘。如果不是肤色有点发暗,她几乎算得上五官精致的大号美人。尤其是带有马来风格的颇有质感的嘴唇,衬着洁白整齐的牙齿,笑起来显得风情万种。
一个三十六,一个二十六,梅姐比戴维整整大十岁。两年前,两人几乎前后脚应聘到同一家英语培训学校当老师。由于租住在一个小区,离上课的地方不远,晚上下课后俩人有时就结伴往回走。次数多了,一个人往回走就不习惯了。如果一个讲课超时或上洗手间,另一个就会在楼下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有了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
戴维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像一个听话上进的大学生。尤其一双细长的眼睛,永远透射出沉静、盼望和无辜的眼神。之后有一次,梅姐说他这种眼神容易让人揪心。
女人喜欢有未来的男人,男人喜欢有故事的女人。因为年龄的关系,这句话用在他俩身上并不合适。
都是外地人,戴维没有什么朋友,梅姐也似乎没有闺蜜。休息的时候,她会过来大扫除,把床单被罩洗了晾在阳台上。或是把他叫到她那里,给他炖鱼炖熬排骨汤。换季的时候,她会专门给他买衬衫、T恤和好看的毛衣。戴维则喜欢把她拉入自己的业余爱好,会约她跑步、游泳,会请她看电影,或者撸串喝啤酒。
梅姐话多爽快,戴维话少内敛,但俩人总能聊在一起。有时即使什么也不说,静静地各想各的事情,也觉得舒服自然。
戴维从小就很懂事,不愿意让大人操心。爸爸一直在外地打工,家里常年只有他和体弱多病的妈妈相依为命。从初中开始,他就学会了做饭、干家务。过去,总是自己在照顾和体贴别人。
和梅姐之间介乎姐弟与好友之间的关系,时常让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温存和感动。如同看到两只举止呆萌笨拙的金毛幼犬在跌扑玩耍一样,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着,并为此沉迷。这种体会,他在以前交往过的女友身上从未得到过。
有两次检查,是梅姐陪戴维去做的,后来越来越感到情况不妙后,他便找借口不让她去了。梅姐的心就天天悬着。
现在,他决定下一步要自杀,也就彻底没有告诉她的必要了。
梅姐坐下,歪头盯着戴维的脸端详了一秒,说:“看样子是良性的,对吧,跟我想的一样。”
“良性都不是,就是淋巴上的炎症。”戴维努力把浅笑升级到那种笑盈盈的状态。
“可以喝酒?”梅姐看了一眼桌上的火锅和杯里的白酒。
“没事。”
“吓死姐姐了。来,咱们压惊!”
梅姐把酒杯伸过去碰了一下,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戴维下了下决心,象要潜水一样呼吸了一口空气,也干了。
这一杯估计最少有一两,下去后很快就翻上劲来,热腾腾地顶在戴维的太阳穴上。
后来,关于整晚的记忆,戴维只剩下梅姐的马来风格嘴唇的性感特写了。朱唇轻启时,洁白耀眼的牙齿显现,声音完全屏蔽,画面恍若隔世。
半夜醒来时,房间内漆黑一团。适应了一下,戴维发现是在梅姐的床上,两人和衣相拥而卧,自己抓着梅姐的双手置于胸口,如同在睡梦中向她深情倾诉。梅姐醒着,不确定是不是一直都没睡。
戴维脑子像铁一样沉重,无法作任何思考和回忆。他沉默了一会,把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背,吻住了马来风情的嘴唇。她似乎踌躇片刻,没有做任何回应。黑暗中,他感到她紧闭双眼,浑身僵直,发出微微颤栗。须臾,她把他轻轻推开了,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戴维发了一阵呆,磨磨蹭蹭地把衣服剥光,走到卫生间门口,停了一下,听着里面哗哗的沐浴声,推门而入。
梅姐一丝不挂,长发高高挽起,卫生间荧光灯的光芒照彻全身,喷头洒出的水幕使其通体熠熠生辉。她高大丰满,皮肤紧致,没有什么赘肉,犹如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上的裸女。大小适中的乳房形状饱满,浅粉色的乳头颤颤翘起。耻毛并不多,在水流的冲刷下均匀柔顺地贴在隐密处。
两人呆在原地,互相看着对方的身体,时间似乎不知所措地凝固一会儿。戴维感到喉头一紧,于是疾步上去,粗暴地把梅姐的臀部扭转过来,硬梆梆地从后面顶了进去,整个身体即刻像被裹进一个巨大漩涡。他的小腹清晰地感受到一次一次撞击她臀部的弹力,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在漩涡里被窒息被剥落被融化,直到彻底崩塌、一泻千里……
冲洗的时候,他摸到了腹股沟的两个小肉包。忽然,一股撕裂般的疼痛瞬间袭来,他呻吟着蹲在了地上……
3
天已大亮,橙红色的晨光透过乳白色的纱质窗帘投射进来,把屋里掩映成愉快暧昧的暖色调。
梅姐租住的房间是一套一室一厅。卧室象是酒店的大床房,东西两侧分别摆着一张双人床和长条桌,衣橱镶入墙内,墙角坐着一个憨态可掬的毛绒玩具熊。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一本英文版的《傲慢与偏见》,书旁并排放着两个人的手机。白底碎花的被子柔软舒适,戴维埋陷其中,仔细寻嗅着梅姐留下的淡淡体香。
烤面包和煎蛋的味道钻进卧室,让消耗了一定体力的戴维顿时振作起来,从床上一跃而起。
梅姐穿着一件羊毛套头衫,在厨房兼客厅的外屋准备早餐。她的套头衫领口肥大,长度夸张,半个肩头和大腿以下裸露着,不知道里面穿没穿内衣,令人想入非非。
近一个月,戴维天天都在梅姐家过夜,二个人精致温馨的小日子,让他沉迷得不能自拔。有意思的是,由于梅姐从小不习惯用,所以家里没有一个枕头。而他也没觉得有任何别扭,反而很快适应。
吃早餐的时候,戴维手机上跳出一条不合时宜的新闻。一对奇葩恋人不知什么原因不想活了,把门窗关严实,弄了小堆木炭点了,结果一氧化碳中毒,双双殒命。
这条新闻突然间让他的早餐味同嚼蜡。一个月来,他片刻不息地沉醉在突如其来的激情欢愉之中,尽情享受着爱恋带来的新奇和欣喜,每当意识到自己得了绝症并将付诸于自杀时,他就会立即转移视线,用身体内汩汩涌动的多巴胺,浇灭那些刚刚冒出的令人恐慌的苗头。这条新闻无疑又把他从逃避中拉回了现实,将难以割舍的美梦击得一地鸡毛。如同一个贪恋人世的鬼魂在东方发白时听到了雄鸡打鸣。
戴维进而从网上进一步查实,优质木炭点着后的确烟少味淡,会在不知不觉中让人中毒,只要够量,足以致命。这种方法完全符合他之前构想的自杀标准,简直就像量身定制一样。
“怎么,不舒服了?”梅姐探过右手,抚起他额前的头发。既似疼爱,又似衡量体温。
“不想上课去。我要是古代皇帝肯定是一个昏君,整天和妃子厮混,不想上朝。”
“那我就是明宪宗的万贵妃,老妈子。”
“哦,差点忘 了。北京来了个女同学,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戴维突然想起这件事。
“是你说过大学时暗恋的那个女神?”梅姐嗤嗤地笑。
“没错。”戴维把自己的沮丧掩饰了过去,故作轻松地继续吃早餐。
下午,戴维收到梅姐的微信:“真不巧,来亲戚了,我得接待他们。你们吃吧。”
戴维猜想,她可能不愿意去。回复了一个0K手势。
晚上,梅姐回到家,看到戴维在客厅里泡方便面,就问:“咦?没请女同学?”
“我知道你不愿意去,就推了。你去逛商场了?”
“你不怕人家笑话你找了个老妈子呀?”
戴维不吭声。
梅姐认真地看了一眼戴维,说:“我答应你,咱们明天请。”
戴维笑了,唉声叹气地吃起了方便面——香的。
睡觉时,她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
根据梅姐的提议,请女同学吃饭的地方选在一家西式牛排店。店里人少安静,装饰风格带有西班牙式的繁复绚丽,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东道主的热情和情调。
戴维曾经暗恋的女神身材娇小,有一张可爱的圆脸,努力保持着清纯的样子,喜欢用眼睛来增强表现力。比如,戴维介绍梅姐的时候,她会放大瞳孔表示惊喜;梅姐讲有趣的事情时,她会过分地把眼睛眯成一条曲线表示笑意;讲到父母催着自己嫁人时,会露出眼白把眼球从左上角翻转到右上角,表示无奈。
此刻的戴维对昔日女神的兴趣非常有限。不久,连重逢的新鲜感也所剩无几,甚至觉得刻意营造的欢快氛围和言不由衷的对白有些无聊,只好频频举杯。
梅姐中间上了一次洗手间,补过一次装,感觉像是有意在给他俩创造单独说话的时机。
两个人的时候,女神问:“要结婚吗?”
戴维微笑着说:“看老天爷吧。”
女神眨着眼睛表示不解:“关老天爷什么事啊?”
戴维低头不语。
回去的路上,梅姐问:“初恋说什么了?”
戴维说:“她说我们很般配。”
梅姐说:“明知道你在哄我,不过听了也开心。”
戴维停下认真地说:“真的,她说你看上去不到三十。”
梅姐说:“这回我有点信了,最近有好几个人都夸我皮肤好。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多巴胺的作用。”
晚上,戴维做了一个梦。梦里,穿深色西装的自己和披银白色婚纱的女神同学并坐在床上翻看着俩人的婚纱照,梅姐穿着喜庆的红色套裙正在往墙上贴大红喜字,并回头询问他俩贴得正不正。接着,新娘又换成了穿着旗袍的梅姐,和穿着马褂的戴维各端酒杯,笑容可掬地向宴席上的佳宾敬酒,欣然接受他们的祝福。婚庆现场的舞台上,梅姐似乎又成了女神的母亲,戴维和女神宣告誓言,一齐向梅姐鞠躬感恩。舞台两侧的醒目位置各安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堆满了木炭,燃烧着诡异的蓝色火焰。
戴维从梦中醒来,看到梅姐紧倚身旁,一手托腮,歪着头端祥着自己,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波光莺莺。
看他醒了,她俯身下来,用舌尖轻舐他的眼角、鼻梁、面庞,暂停在他的嘴边流连忘返。他的胸口一阵发热,把手滑向她的下体,那里早已温湿涟涟。她轻吟一声,顺势骑跨上来……
再次醒来,天已微微发亮。戴维发现梅姐仍在侧着头端祥着自己。
4
二十三,糖瓜粘。腊月小年到了,北方人讲究要在这一天吃麻糖,否则来年老天爷会让人把嘴冻歪。不知哪个心急的小孩,在你不经意时会噼里啪啦地放一挂鞭炮,使整个城市凭添了一股年味。梅姐挽着戴维走进商场。
前一天,戴维编派了一个说得过去持理由,告诉妈妈春节不回去了。因为一段时间以来,只要离开梅姐,他的心绪就会回到那堆木炭上,感到自己已经很难正常地面对家人了。梅姐二话没说,当即把回南方的机票退了,决定和他一起过年。这让戴维像提前放鞭炮的小孩一样激动不已,对两个人的春节充满期待。
商场的一楼有一面大幅的落地墙镜,路经时,戴维惊异地在镜子里看到一对男女。这两人年龄相仿,气质脱俗,衣着搭配协调得体,男人一只手自然轻松地搭着女人的肩膀,女人一只手插在男人的上衣口袋里。尽管这两人都没有言笑,但神情从容宁静,也不难看出彼此间不容分割的依恋和水乳交融的默契,一望便知是一对用情正深的般配情侣。回过神来,戴维认出,那个女人是梅姐,男人是自己。
这一幕,让戴维的心里一阵刺痛,他知道不久的一天,这对令人艳羡的情侣势必阴阳相隔,镜中那个原本一无所知的女人将满怀悲悯,独自来超市购物。隐瞒真情的爱恋,对自己无异于自欺欺人的饮鸩止渴。而此行径对于梅姐,拖得越久,则越加残忍。
二十六,去买肉。这天是同事候老师的婚礼,戴维是唯一的伴郎。
舞台上的戴维穿着时尚合体的西装,像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其风头喧宾夺主地盖过了新郎。
婚礼的程序和那晚的梦境如出一辙,近在咫尺的新郎新娘向双亲、来宾和对方鞠躬行礼,然后相互发誓、交换信物、甜蜜接吻,让戴维有些恍惚。他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梦是预言,还是预演。
他不时向宾客的宴席望去,在攒动的人头中每次都会轻易找到梅姐笑盈盈的眼神,然后与之交汇。那眼神的含义介于欣赏和遐想之间。
新人礼成之后,他急忙赶到席间寻找梅姐,她已不知去向。戴维怅然若失。
入夜,梅姐在家里做了牛排,按照西餐厅的样子铺上白色垫布,摆齐两套刀叉,用大号的透明高脚杯浅斟红酒,使小小的客厅霎时变得极具仪式感,使戴维一整天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状态有所好转。
那晚,他们都醉了。他记得听到她说:“你娶我吧。”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也想不出如何回答。
春节的前两天,气温回暖,天天阳光明媚。路面一尘不染,人行道上的积雪被认真地清扫到每一个树坑,堆积成一个个小型富士山。元旦后封存的红灯笼又被找了出来,高挂于每个单位和社区的大门之上。沿街的路灯杆统一悬系着通红的中国结,路边卖春联的和烟花爆竹的摊铺把整个一条街装点得俗气而喜庆。人们都忙于赶往超市和商场采购年货,嘴里冒着白色的哈气,个个红光满面。
戴维被这样的氛围感染着,屁颠屁颠地跟在梅姐后面出来进去。俩人每天要做的事都要拉出清单,按照别人家的样子依次去添置新衣裳,给他买据说可以消灾辟邪的穿上像农民工一样的红色背心、内裤,给她买节日期间备用的卫生巾,分别去理发做头发,用各种食材塞满冰箱,把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提前交足水电费燃气费有线电视费,憋在屋里按手机上的菜谱一道一道地做菜……,忙得不可开交,却乐此不疲。
戴维在超市里还专门问了一下哪里可以买到火锅用的木炭,梅姐似乎并没在意。他不忍心再这样拖下去了,但心想,这个春节是一定要过完的。
除夕傍晚,戴维用胶袋纸贴了春联,像个少爷一样坐在沙发上欣赏梅姐做年夜饭。
从背后看,他发觉她的身材变得凹更加凸有致,每一笔曲线都无比动人妩媚,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雌性特有的诱人气息。他忍不住上去从后揽住梅姐的腰,把脸埋在她好闻的头发里。她标志性地嗤嗤笑了,说:“又饿了?”他含糊不清地说:“多巴胺真厉害,你最近丰乳肥臀得很明显。”她怔了一下,接着说:“讨厌,准备开饭。”
年夜饭很丰盛。因梅姐说怕看春晚犯困,俩人就都没喝酒,互相煞有介事地说着吉祥话。
春晚开始前的新闻联播似乎也被精心编排过,连国外也全都是好消息。各个国家的唐人街张灯节彩喜迎新春,叙利亚政府和反政府武装暂时和解,南美洲两个紧邻的国家相继洪水泛滥但无人员死亡,小日本一群猕猴人五人六地在雪天里泡起了温泉,一个无聊的屌丝因十分钟吃下五十个热狗荣获冠军……。
戴维瘫靠在沙发上,突然感到梅姐前倾着上身全神贯注看电视的样子很让人心疼,于是用双手把心爱的女人揽回怀里,发现梅姐已泪流满面。
5
梅姐怀孕了。这让戴维不得不又一次搁置了自杀计划。他彻底陷入了从未有过的两难境地,就像跌进了粘稠浑浊的泥沼,只能勉强呼吸,全然无力挣扎。这种由无力掌控带来的恐惧,甚至比面对的死亡更可怕。
大年初二,俩人一早来到省立第一医院。由于过节,只有急诊楼对外开放。没想到,大过年的,急诊楼反而行情暴涨,不时有救护车送来外伤的病人,多是外伤和喝酒过量者,也有喝酒过量导致外伤者。医护人员连走带跑,应接不暇,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医生看上去有些失望,似乎对俩人专捡这个节骨眼来检查受孕情况不很理解,其表情明显在说:“你们捣什么乱嘛。”这让戴维感觉自己是一个看不出火候的妄人,流露出好像对不起别人似的惭愧之色。
梅姐却显得理直气壮,拿了B超单,拽了戴维挺着肚子直奔检查室,好像肚皮已经明显隆出来一样。
梅姐径自进去B超室检查时,戴维在走廊里碰到了一个非常面熟的大夫。大夫表情有些吃惊地盯着他说:“你状态很好啊?!”戴维认出来了,是给自己判死刑的那个专家。
“还好,谢谢您。”戴维不知道为什么该谢谢他。
“不应该啊,你反而胖了……”专家仔细端详着他,把后半截话吞了。大夫接着问了诸如做放疗了吗吃什么药了吗发过烧吗又做过检查吗等等一连串问题,戴维都大摇其头。大夫又问:“那你腹股沟还疼吗?”戴维对这个问题还认真地想了想,最后确认:“有两个月没疼过了。”大夫最后狐疑地说:“节后你最好再来查一次。”
梅姐一脸欣喜地从B超室出来,看到戴维站在走廊的窗户旁望着外面发呆,关切的问他:“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了?”
“我没事儿,怎么样?”戴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快三周了,胎儿一切正常。”
“能看出男孩还是女孩吗?”
“你傻呀,现在也就豆芽那么点儿。”
“你不是一直怀不上吗?”戴维听梅姐说过,由于先天的原因,她几乎没有怀孕的可能。
“不知道怎么回事,兴许老天开眼了。” 梅姐有点羞涩,把头歪在戴维的肩头。“这要感谢你,让我成了完整的女人。”
“有个鸡汤说,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原来我觉得扯淡,今天有点信了。”戴维若有所思。
春节长假过后,戴维一个人来到省立第一医院,挂了那个专家的号,开始了与上次程序几乎相同的新一轮检查。不过,这次检查结果出得比较快。一周后,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各项指标一切正常,原来所谓的恶性淋巴瘤不见了。或许,本来就子虚乌有。对此,专家也说不清所以然。
那一刻,劫后余生的戴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杀了谁的冲动,随即又泄下气来,虚着腿如梦如幻走出医院,直到手机响起才清醒过来。电话是妈妈打来,明天要来省城看他。
回去的一路上,戴维兴奋地想象着如何戏剧性地告诉梅姐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想象着梅姐会是怎样一种难以置信的反应,也想象着把梅姐介绍给妈妈的场景。一路上他都在兀自傻笑着,搞得出租车司机不时从后视镜投来紧惕的一瞥。
上楼的时候,戴维忽然有些犹豫了,他不敢确定,冒然把一个大自己十岁的女友向妈妈介绍,妈妈一时会不会接受,况且梅姐还离异过。毕竟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全家都习惯了顺着她,自己还没有勇气一下子就让她不称心。考虑再三,戴维还是觉得慢慢来比较稳妥,但这样梅姐就要受委曲了。
后来的心思一重,就把先前的兴奋劲给冲淡了,把九死一生的经历告诉梅姐就显得不那么急迫了。戴维走到门口又折身下楼,回到了自己租住的那个已经生疏的房间。
晚饭后,梅姐削了两个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装盘,贤惠地端放在茶几上。戴维拉着她坐下,一脸郑重地说:“我给你说个事儿。”这让梅姐立刻露出一丝紧张和慌乱。
刚说到自己的病原来是虚惊一场时,梅姐猛地一把紧紧抱住戴维,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许久,她才一耸一耸地抽泣着平复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得了绝症。”
“你怎么知道?”戴维诧异地望着她。
“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那晚,你醉得不省人事。你哭得伤心极了,让人心碎。那时,我就猜到了。”
“你可怜我吧。”
“我心疼你,决心陪你到最后。”
“现在好了。”他把她一把拉进怀里。
戴维隐去了关于计划自杀的那一段,他不愿让她感到后怕,也不愿暴露自己此时看上去有些可笑的脆弱。
这时,之前看到的那篇介绍自杀方法的文章,突然在他的脑子清晰地闪现出来。那个夺人眼球的标题也想了起来,应该是:《求你别这样》。
6
早饭后,戴维小心翼翼地把妈妈要来的消息告诉了梅姐,并做贼心虚地躲着她的视线,等着她的反应。梅姐“哦”了一声,低头开始收拾和清洗餐具。一时间,小小的厨房兼客厅里空气有些凝重,只有水笼头哗哗作响。
“我还没想好怎么和我妈说咱俩的事儿。”
“不好说,是吗?”她背对着他擦拭着一个盘子,声音很轻,也没有回头。
“有点突然,想给我妈一个心理准备。”
“一直没想过要和她说吗?”
“心里一直乱着,根本顾不上想。”他说完有点后悔,继而感到一丝烦躁。
“知道了。”
一直以来,戴维觉得与人沟通是一件很费心智的事,自己很不擅长。有时越想说服别人,最后越是词不达意;越是想委婉表达,最后越是言不由衷。有时怕伤害对方,反而弄巧成拙让两人都心碎一地。有时干脆直抒胸臆,结果不是被误解,就是被无情回击。
俩人都没再说什么,梅姐在卧室换好衣服,径自出了门。门在她身后关上,声音不轻不重,听上去无法判断她的情绪。
他奇怪自己头一次在意她的关门的动劲。拿起书想背课,又叹口气放下了,好像那本书碍事地压在胸口上。旋即,他开始开导自己:毕竟又和正常人一样,不用整天凄惶惶地寻死觅活了。
下午,快要去接站的时候,梅姐回来了。她从兜里掏出戴维的钥匙交给他。“我从你包里拿的。把你的房间卫生清扫了一下,被套床单晾在阳台上,晚上睡觉时应该就晾干了,你取下来套上。”戴维心里一阵温暖,感到浑身上下轻快了许多。
去车站的路上,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变得整洁而清楚。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一切都会水道渠成,一切比起死亡来都算不上什么。
戴维的住处是一套三室一厅,与另外两个男老师合租。三人各居一室,戴维住的那间有一个卫生间。客厅里摆着一套沙发,厨房的一侧是公用的另一个卫生间。
戴维陪妈妈进屋后,发现公寓已经不像是单身爷们住的地方了,四处一尘不染,让人不忍涉足。所有的物件都摆在恰当的地方,且井然有序。不明底细的人一定以为三个房客均好整以暇。
妈妈睡在他的房间里,戴维自己在客厅的沙发上凑乎了三天。这三天,梅姐通过微信精心地指导戴维一日三餐去哪里吃,买什么外卖,倾心依旧。
期间,梅姐还做好饭菜送来两次,自然没有上楼,只在楼下进行交割。看上去梅姐依旧心情舒畅,依旧既像姐姐又像情人般无微不至,没说几句就懂事地催他上楼趁热吃饭去。
每次望着梅姐转身离去,戴维都觉得自己像是不敢担当的许仙。在他眼里,梅姐平日高大壮硕的身材此时变得有些臃肿笨拙,平日的流星大步此时变得有些怯懦迟缓,平日利索清爽的背影此时变得有些孤独无助,这让他心里揪扯得异常难受。
当母亲的,自然都希望儿子早日成家。陪伴妈妈的三天里,规劝儿子赶紧找对象成了重要话题,戴维也借机拐弯抹角地探问了妈妈关于未来儿媳标准。依着妈妈的观点,女人比男人大点或小点都可以,但都不要超过三岁。太大或太小,两人的想法永远都不在一个频道上,关键是新鲜劲一过,小的一定会嫌弃大的。尤其是女人,一生完孩子衰老得很快。
道理似乎明摆着,来自于过来人眼中一个个的鲜活案例,而且鲜有例外。
冷静地想,无论是年龄还是外形,梅姐与他一直幻想中的妻子是有一定出入的。但现在的戴维相信,即便她将来变得又老又丑,自己也不会始乱终弃。更何况她还怀上了自己的骨肉。关于此,他没有产生过思想斗争,但又忍不住要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送走妈妈后,戴维犹豫着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他有些不好意思面对梅姐,或者需要调整一下状态。
两个月来,他一直住在她那里,已经习惯了那里热烘烘的暖气,让人容易犯困的柔软沙发,以及家里无声忙碌着不停走来走去的女人。那里让他感到安宁和踏实,那里让他在彻底绝望的时候又开始贪恋人世,那里把他挽留到现在。
如今,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上,感觉屋里屋外一样灰暗清冷,身处的房间和自己互不相属,一种前所未有落寞无论如何都排遣不散。
“炖了土鸡,好香,快回来吃吧。”梅姐发来微信。
“好,马上。”戴维的犹豫和落寞顷刻间土崩瓦解。
7
“我走了。如果你愿意,就住这边吧,我和房东说好了。房租比你的稍高一点,已经交到6月份,你不住房东也不给退。除了衣服,其他东西都留下了。缴费卡在茶几的左侧抽屉,水电费每月5号交,燃气费月底交。水笼头有点漏水,房东答应明天来修。绿萝一周浇一次,金虎快干了再浇水。炖好的土鸡放在冰箱里,热一下再吃。别忘了去医院做复查。我会永远记住我们的幸福日子。我们好好的!Mei。”
茶几上赫然放着房门钥匙,下面压着留下的一页纸,上面是梅姐的留言。戴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击穿了,即便是咀嚼,也使耳朵里轰然作响。
电话关机,微信、QQ关闭。联系房东,仍一无所知。戴维急忙跑到单位,管事的人说她一早办了辞职手续,没听说要去哪。
接下来的两天,戴维都在火车站或机场使劲转悠,每天都到很晚才离去。他希望她是一时使性子,故意让他着急。希望她躲在人群中,或是不易发现的角落,能够看到他在寻找。他几次惊喜地发现她的背影或侧影,但走近看时无一不是错认。有几次分明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与此同时,他几乎给她认识每一个人都打过电话,都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
梅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无法相信这一事实。
世界上最不堪的人,莫过于既富于同情心又富于想像力。戴维便是如此,最怕由己伤人,最善在脑海里用生动的画面把伤者想像得惨痛无比,令自己的罪恶感不断放大,陷于加倍的懊悔自责。
一个场景常常自动出现,且挥之不去:梅姐挺着大肚子,孤身一人在医院吃力地摇晃着八字步,并不时对有丈夫陪伴的孕妇投去羡慕的目光。每当这幅画面出现,他就像看不下去似的赶紧闭上双眼。
有一天,他梦见深夜里狂风呼啸,披头散发的梅姐在摇曳的路灯下,奔跑着哭喊着找寻着,宽松且长可及地的黑色连衣裙被风兜着激烈地摆动,猎猎作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用被子捂着脸,早已泣不成声。
一个月后,戴维报警了。接待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警察,开始时态度和蔼可亲。但随着询问了解不断深入,警察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待看完梅姐的半纸留言后,俨然已成铁面包大人。警察毫不客气地把他批评教育了一番,一言以蔽之,因情侣之间闹矛盾玩失踪来报案是极不严肃的,派出所没义务也没精力解决群众的情感纠纷问题,除非引起极端事件。
戴维没办法,只好又回到起点,来到学校的人力资源部门,谎称自己欠着梅老师的钱,从留存的资料中查到了梅姐的身份证信息。
他们所在的英语培训学校是个民营机构,没有保管人档案的权力和必要。戴维查到的只有梅姐的身份证、本科毕业证和专业英语等级证的复印件,以及曾经熟悉现已成为空号的联系方式。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她的大部分情况一无所知,有点不合常理。可回过头来想,他俩能在一起,又符合多少常理呢。
K市是西北边陲的一座三线城市,中西结合的密集建筑含蓄地表达着异域风情,随处可见头戴小帽或披着艳丽纱巾的少数民族。瓦蓝的天空和色彩丰富的城市景观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叮咚作响的民族音乐,但戴维无暇欣赏。城市大小适中,道路难得的通畅。当收音机里切换成刀郎和某女合唱的《雁南飞》时,司机师傅说到地方了。
这是一片紧挨大型棉纺工厂的老旧社区,尽管经过用心的翻新粉饰,仍难掩年份留下的斑驳印迹。戴维到时已近中午,相信家里应该有人。敲门前,他拿出梅姐身份证登记的地址再次确认了一遍,心中不免惴惴不安,不知道开门后出现的将会是谁,最后的结果将会怎样。
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眼镜男把门推开一条缝,遮了一半的镜片后面露出疑惑的眼神,警惕地打量着门口的不速之客,问有什么事。戴维啰里啰嗦地说明来意,生怕漏下什么,并把梅姐的身份证复印件拿给他。眼镜男这才把门半开,拿过纸片横竖拧着辨认。
戴维用余光扫了一他的身后,看到家里拥挤零乱,闻到掺有奶腥和尿骚的浑浊气息从门缝中挤出,听到里屋传来声音稚嫩的音乐童谣:“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爸爸的爸爸叫爷爷……”这让戴维思路非常混乱,想象力陷入困境。
眼镜男告说,这家以前的房主确实姓梅,是个老头,两年前把房子卖给了他。据说是叶落归根,回老家去了。
“老家在什么地方,您知道吗?”
“不知道。好像在海边,老头的南方口音很重。”
“他们家还有什么人吗?”
“不清楚,只见过老头。”
“这是他家女儿吗?”戴维指着复印件上的照片。
“没见过。”
“您有他们家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眼镜男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不肯再说一个字,点了一下头缩回屋里去了。
戴维转过身,敲了一会对门,没有任何动静。又敲了楼上楼下几户,都无人应答,大家都象事先商量过似的,统一结伴外出,或是闭门谢客。
戴维想了想,折回头,鼓起勇气再一次敲开眼镜男的家,说:“我能进去看看吗?”结果,被断然拒绝:“不方便!”铁皮防盗门随之“啪”的紧闭,眼镜男的不快和戴维的好奇心一起被关在外面。
姓梅的不多,那个老头(哦,叫老头不礼貌,应该叫老人)应该是梅姐的爸爸。那么,她的妈妈呢?他们什么时候从沿海来到边陲?她为什么没有回南方呢?梅姐过去是怎样的生活呢?
如果此时用漫画来表现戴维,他的头顶上一定画满了问号。
8
戴维不知道如何是好,在曾经的梅家楼下水泥砌就的长凳上坐了足有三个小时,滴水未进。来回经过的居民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让他有些不安。后来,他试着用挑衅的目光去迎接对视,过往的居民反而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期间,一个保安骑着自行车,明目张胆在他周围兜了两次圈子,很像国家地理栏目里犬科动物宣誓领地主权的行径。购买梅家房子的眼镜男下了楼,貌似去上班,看到他先是露出惊奇的表情,进而狠狠瞪了一眼。最后,走来两个戴红色袖标的老太太,如同关键人物总是不会轻易亮相一样,总是要最后出场一样。
戴维觉得,给梅姐还钱这个借口在学校用用还行,在这里就有些牵强。更何况,寻找所爱的人,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于是,他把此行的真实目的全盘托出,用自己的诚实和用情至深打动了这两位老太太。尽管没有涉及梅姐怀孕的事,但也赢得了极大同情。
戴维后来想起,两位老太太曾试探地问过他的年龄。他虚报了八岁,得到了“真显年轻”的夸赞。
老太太们是这里的老住户,其中一位还是梅姐爸爸一个车间的老工友,对梅家的情况都比较了解,一眼就认出了身份证复印件上的人。
据老太太说,梅师傅是F省人,于二十多年前棉纺厂招工时来到K市。来的时候老婆已经病故,只带着一个七八岁样子的女儿,也就是梅姐。后来,梅师傅和厂里一位离异女工结婚了,不到一年就离了,原因大概是后妈对梅姐不好。从此,梅师傅再没成家,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梅姐高中毕业,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之后就很少回来,听说毕业后在外地当了英语老师。两年前,梅师傅把房子卖了,回了老家。之后,邻里们再没见过梅姐,也和梅师傅失去了联系。
戴维问她们梅姐的婚姻情况,两人都一口咬定她没有结过婚,起码梅师傅回老家前没有。
在两位老太太的相互补充、相互佐证下,梅姐父女的形象逐渐清晰丰满起来。
梅师傅是个十分和善的人,心灵手巧,和工友同事相处得很好,但没有人知道他来到K市前的经历。可能是为了弥补母爱的缺失,他一直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女儿从小很懂事,很用功,也很有礼貌。缺点是胆子小,不爱说话,不喜欢和人来往。她和老太太之一的女儿是从小到大的同学,据说梅姐内向、孤僻得有些过头,和所有认识的人都很疏远,没有一个朋友。老太太们分析,这可能是幼年丧母造成的。
她们说,梅姐是个好孩子,过一段时间一定会找到的,鼓励戴维不要恢心。
对于梅姐没有要好的朋友这一点,戴维是了解的,但说她性格孤僻内向,他觉得反差太大,有点不可思议。在他的眼里,梅姐一直是一个心直口快、痛快利索的人。
也许女大十八变吧。
按照老工友的指点,戴维找到了梅姐曾经就读的小学和中学,在这两个地方流连忘返。
这两所学校似曾熟悉,有一种自来的亲切,让他一个多月来愈感深重的自责得到片刻抚慰。在学校门口,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梅姐于另外一个维度的存在,似乎她在那个维度注视着他,并暗自伴其左右,一起光顾这最易让成年人唏嘘感慨的学校。他甚至觉得,前方那个背着双肩书包的漂亮小女孩回眸灿然一笑,是梅姐用心良苦的刻意安排。
她一定是想要告诉他什么,又不想让他知道。
理论上讲,以人托人,不超过五层,便可以找到天下任何人。
想来想去,除了网上找人,好像再没别无他法。戴维返回后的第一事就是打开电脑,然后在各种群、贴吧发请求。尽管以他的性格,绝不愿弄得天下皆知,但现在已经顾不上难为情了。
戴维天天都在更新发在各种群落的贴子,像一个广种薄收的农民,天天都在荒野里侍弄自己的庄稼,并由衷祈祷。但愿天下热心人、好事者比比皆是。
一周过后,消息开始传来。起初只有两条线索,时隔三天一下蜂拥而入七八条。然而,多数线索都经不起推敲,稍作确认便出现很大出入。有一人与梅姐极为相似,唯一的不同是她教语文。戴维联系上了她,电话里传来嗲嗲的问候,与梅姐的声音大相径庭,好像在台湾当过补习班老师一样。还有一个描述得与梅姐几乎别无二致,打去电话确认,是一个男性的恶作剧。再往后,网上便恢复了平静,任凭戴维怎么努力都石沉大海,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统一转忙另外一件大事去了。
戴维仿佛重新被确诊得了不治之症,再一次沦入绝望。
又过了一周,一个号称知情者的陌生人通过QQ联系了戴维,并留下了电话号码。
陌生人说着一口近乎专业水准的普通话,声音极富穿透力。他自称是梅姐以前的朋友,但他并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甚至想在戴维这里了解更多的消息。末了,他无来由地说了一句,她是个好人,我伤害了她。像是对别人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好听的声音犹如在朗诵一首悲伤情诗。
戴维说,我想当面和你聊聊。
9
陌生人姓苏,说就叫我老苏吧。
戴维坐的是下午的航班,一个半小时后降落在梅姐上大学的那座城市。老苏接上他后直奔饭店,路上彼此都沉默无语,仿佛都在酝酿即将用得上的开场白。
俩人走进一家西班牙情调的西餐店,其繁复绚丽的装饰风格让戴维感到熟悉。所点的牛排套餐和红酒,与和梅姐一起请昔日女神吃饭时一模一样。戴维告诉自己,这回找对人了。
老苏是个大高个,身形彪悍,脸上棱角分明。说话时眼睛稳稳地盯着你,目光诚恳坦率,几秒钟就足以让对视者的躲闪和虚伪无地自容。
毫无疑问,老苏谈及的与戴维寻找的是一个人,俩人都试图从对方与梅姐的交往经历中推测她目前的下落,互相之间开诚布公、没有敌意,彼此都对同一个人心怀愧疚之下,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感。唯一的区别是,老苏只剩下愧疚,戴维则寄未来予期望。
不出所料,老苏和梅姐曾是一对恋人,和梅姐同岁。他对戴维说:“我和她交往了近三年,感情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和你说的一样,知道疼人,操心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头疼脑热,一天二十四小时惦记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我觉得这就是爱。而且,她那种爱的热度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延续而减褪,没有因为任何困难矛盾打过折扣,没有因为环境的干扰诱惑分心走神。始终如一,让你觉得无比称心如意。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也很幸运。
“作为现实中的普通男人,还要怎样呢?那时,我们都不到三十岁,风华正貎,何况她气质不俗,何况我们的生活一点也不缺乏浪漫。我是打心底爱她,我们心心相印,彼此都为对方异性朋友泛酸吃醋。你别笑话,我只要有时间就想和她腻在一起,她让我着迷。”
老苏沉浸于当年交往时点点滴滴,别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琐事、再普通不过的一句问候,都被赋予遣倦情浓的含义。如同一束鲜花,送给情人就浸透着爱意,带去墓地就是缅怀。
就在老苏决定要为结婚买房时,剧情出现反转。梅姐开始有些反常,不知什么原因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停地打扫卫生、清洗衣物,有时床单被罩每天都要换洗,地板有一滴水渍也要把整个地板都擦一遍。老苏不明就里,怎么问都说没事。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梅姐突然不辞而别,哪都找不见。老苏问:“给你也留条儿了吧?”戴维反应了一下,点头称是。“大概两个月后,她又回来了。或许,她就根本没离开这座城市。不过,我自始至终也没有见着她。”老苏说完痛苦地干了一大杯,咽下的好像不是红酒而是中药。
梅姐离开的那两个月,老苏既伤心不已,又莫名其妙。喝酒就是那段时间学会的。一天,他和广播电台的同事聚会时喝多了,一起在台里主持节目的女搭档把东倒西歪的他送到楼下,临别时俩人竟鬼使神差地吻在了一起。第二天早晨,他在QQ里看到了梅姐的留言:“祝你们幸福,我也踏实了。”从那以后就彻底失联了。老苏等了梅姐一年,女搭档最终变成了老婆。
“这就是命里安排,故意捉弄。怎么那么巧,就让她碰上了。就一次啊!”老苏有酒了,两眼憋出了血丝,露出想抽自己的表情。戴维听了忙把神收回来,刚才他在想象着梅姐当时孤零零站在角落里失望的样子,一定在用悲苦的眼神盯着眼前一对不检点的男女。
据老苏说,梅姐因为一次偶然检查,发现自己由于先天原因可能终身无法怀孕。讲到这,老白抱歉地说:“兄弟你别在意,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从没采取过措施,她真的怀不上。”戴维听着怪怪的,但此情此景也只好大度地笑了笑。“她对此很自卑,十分在意。但说实话,我在小孩问题上一直看得开,可以说根本不在乎。也正是这个态度让她感动让她放心,才答应嫁给我。”老苏黯然地叹了口气。
他认为,梅姐在孩子问题上始终无法释怀,离结婚的日子越近越不踏实,实在熬不过去了便选择了离开。两个月后,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彻底伤了梅姐的心,导致最终的无法挽回。老娘死的时候自己没在身边敬孝,这让老苏后悔过。但可以肯定,梅姐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主动联系你吗?同意见你吗?”老苏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戴维。戴维还没有来的及回应,老苏就开始回答起自己提出的问题。
“有一点,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她很少提及自己家里的事,以及自己的过去。不像多数女孩对家里的种种亲情和自己受到的溺爱整天挂在嘴上,如数家珍。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想了想,开始怀疑自已是否真正了解她,或是了解过她。这不是情侣应有的状态。还有一点,尽管说出来有些不尽人情,但你不得不承认。假如你当时不是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你会追求她吗?会和她在一起吗?等等,你先别急!”老苏及时的制止了正欲回应的戴维。
“一般情况下,在谈恋爱前,我们都会给未来的伴侣预设一些条件,包括年龄相貌性格职业收入等等。人人都会这样,不过是在谁更现实一些谁更浪漫一些上程度不同,在谁更物质一些谁更聪明一些上有所区别而已。别否认,比你大十岁的中年妇女,根本不会在你的预想范围之内。这么说,我没有任何贬低她的意思,你我都不会那么做,但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是过来人,我丝毫不怀疑你现在对她的感情。更何况,她怀着你们的骨肉。但你想过没有,迟早有一天新鲜感会过去,爱意终将变为情义,你能坚持多久?而在这期间,她会一直因为自己的早衰担忧你的感情、提防你们的婚姻。她很敏感,不是么?相信我,她比你整整大了一代,她的经历和心智决定了她不会像不懂事的小姑娘一样任性冲动。我要说的是,别再找她了,她并不是因为你的原因而离开的,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你见过她爸爸,对吧?”戴维没有反驳,直接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没错,见过。你怎么知道,我说了吗?”老苏想了一下,承认了。
“你刚才说这里的牛肉比K市的差远了。”
“哦,你很细心。我承认,找过她爸爸,但没用,只说请我别再打扰他女儿了。”
“我想,你是个坦诚的人。”
“理应如此。”
远处传来一响闷声闷气的春雷,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老苏示意服务生埋单。
10
近在咫尺的浮云苍狗在飞机的窗外伴行,有的像仰卧的巨人,有的像怒放的白色牡丹,有的像定格的怪兽,稍一走神后定睛再看时,原有的形状不知何时已面目全非。接着,飞机开始颠簸,闯入了又一个烟波浩渺的云团,迷一般的云雾如海潮般一次次无声涌来,又一次次悄然退去,生生不息。
戴维拉下机窗的遮阳板,靠在椅背上,想着老苏昨晚在去宾馆路上讲的故事。
老苏因为是电台一个感情栏目的主持人,可以经常与听众现场互动,倾听他们的故事,邀请心理专家分析开导,在当地也小有名气。
故事的主人公是位女士,老苏说暂且叫她吴女士吧。
吴女士在电话里说,自己和交往两年的男友分手了,内心既苦闷,又困惑。分手是她主动提出的,男友并不知道为什么,始终蒙在鼓里。真实的原因让人无法理解,居然是爱情带来的幸福让她感到很虚幻,如同折射出彩虹的美丽泡沫。她沉浸其中,又担心破裂。而心底知道,泡沫迟早会破裂。
其实,在这之前,尤女士还交往过两任男友,每次都是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便主动撤退。她恐惧高潮过后不可预知的结果,恐惧繁花盛开后的败落,以至于恐惧男友的炽热与温情。因而,每一段感情都无疾而终,每一段都是不完整的。显然,她心里打着一个结。
吴女士曾有一个弟弟,在她即将上小学的那个夏天死了。
弟弟比姐姐小三岁,长着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声音总是弱弱的,整天粘着姐姐寸步不离。姐姐也很疼爱弟弟,走哪都牵着他肉肉的小手。
弟弟的意外死去,给姐姐造成了很大的刺激,以至于她的记忆出现了部分混乱。
一个炎热的午后,妈妈带她去镇上买书包和文具,而此时的弟弟仍在睡午觉。等她和妈妈回来时,弟弟已经在离家不远的鱼塘里淹死了。一起淹死的,还有邻居家的一个小男孩。她记得被打捞上来的弟弟躺在鱼塘边的一棵大榕树下,双眼紧闭,脸色青紫,肉肉的小手里攥着一些黑泥。妈妈扑倒在弟弟身旁哭天抢地,旁边围满了叹息的村民。接着,她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个炎热的中午,她坐在床上满情欣喜地鼓捣新买回来的书包和文具,贪婪地闻着练习本散发出来的类似油墨或塑料的清香。然而,她的欣喜不断被旁边躺着的弟弟打扰。弟弟在发烧,一刻不停地哭闹,根本不听姐姐的哄劝。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探过一只枕头在弟弟的脸上捂了一下,弟弟停顿了一小会继续哭闹。第二次,她让枕头在弟弟脸上多停了两秒。第三次,又多停了几秒,弟弟不再哭闹。她以为是睡着了,继续摆弄她的文具。她清楚地记得弟弟的眼角挂着些许泪花,肉肉的小手松松地摊着。一会,她看见妈妈买药回来了。紧接着,听见妈妈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哭。弟弟没气了。
这两个版本一直在吴女士脑子里纠缠不休,她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她也想不起来后来妈妈去哪儿了,等她的记忆开始正常运行时,妈妈已经不在家了,没有一丝痕迹,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她有时也奇怪自己从来没问过爸爸妈妈去哪儿了,爸爸也从没说起过,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一样。然而,对妈妈的去向她一无所知。妈妈最后留在她的印象里的是呆滞的眼神和有气无力的声音:“你怎么不去死……”
要上二年级的时候,父女二人远走他乡……
下飞机的一刻,戴维决定放弃寻找梅姐。那一刻,他感到了一丝轻松,同时也惊讶自己的冷酷,甚至认为是无耻。他闭起眼仰起头,在路边站了很久,直到零星的微小雨滴洒落脸上。
小雨连续下了四天,戴维在屋里宅了四天,英文版的《魔女嘉莉》看到了第四遍。困了他就和衣而卧,醒来就洗一把脸继续看书,饿了就胡乱点个外卖,困了再睡,不分昼夜,如行尸走肉。
他不愿离开这个一居室,好像这里是唯一的世界,除此之外去哪里都觉得不舒服。在这里,他能感受到梅姐的存在,也担心出去之后再回来,这种感受就捕捉不到了。尤其在夜间醒来,这种感受愈加清晰,好像梅姐留下的印迹以气息或水雾的形式静静地吸附在某面墙壁上,一经扰动,就会汩汩流淌。有时,他会发现卫生间里本来立着的马桶坐圈不知何时被放倒了。有时,洗碗池的水笼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始默默流淌。有时,明明在睡前拉好的窗帘醒来时却大开着。还有某个早上,床头柜上出现了两个扎头发用的橡皮圈。每当这时候,他都会心头一悸。
有一次睡觉时,他突然想起:“为什么会没有一只枕头?”
这天,洗脸的时候,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模样居然大变,令他大吃一惊。没有瘦,没有变胖,胡子也没长多长,只是脸上的肌肉都变得棱角分明,每一块都有明确的位置,并不能因为表情的变化而被轻易撼动。在灯光映射下,脸上的每块肌肉都留下线条刚直、毫无过渡的阴影,犹如一幅板画上的人物。
戴维看了看窗外,碧空如洗。他想了想,叫了大份的早点,而后决定去游泳。游泳对他来讲,不光是锻炼身体那么简单,重要的是,总要给自己一种重新开始的仪式感。
11
游泳馆里很冷清,说话时回声响亮,听起来遥远而突兀。一个教练模样的姑娘用胳膊凭空比划着,指导水里的三个孩子练习自游泳。一男一女两个分不清年龄的成年人在默默地游着蛙泳,一趟一趟往返,不知疲倦。
戴维想起以前不断重复做过的那个水中梦境。于是,游到三米八的深水区,憋了一口气,全身放松沉了下去。
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清澈,沉到水中仔细看,会发现许多细微的可疑漂浮物。
不远处,那个不知疲倦的女士游近了,朦胧中两腿显得粗壮有力,重复地做着翻收蹬夹的动作。游到池边时她停了下来,轻盈地踩在水中的台阶上。水花和泡沫消失,视线清晰了许多。戴维看到了她脚腕上那条熟悉的红丝带。
戴维向下猛踩一脚,却奇怪没有产生任何浮力,反而呛了一大口水。他像溺水者一般挣扎上岸,一把扯掉泳镜,迫不及待地向那个希望出现奇迹的方向望去,却看到一个泳帽上顶着泳镜的四十多岁的阿姨正错愕地回望着他。
戴维一时间不知道要做什么,在池边逡巡不前。忽然又一跃入水,奋力向对岸游去。
戴维走出游泳馆时,掏出了手机,显示一个陌生号码发来十四条短信。刚看第一条,他便僵在原地。
短信一:亲爱的,求你别再找我了,那会让我无处可逃,甚至会把我逼入绝境。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也不想这样,但实在没办法。因为,我无法长久地与我的爱人相处下去。我过去是一个异常孤僻的人,一直躲闪着生活,不愿意说话,没有朋友。我努力改变过自己,强迫自己变得外向、开朗,快人快语,我表面上也做到了。但没用,我的骨子里是极度封闭的,我始终不能让人离我太近、与我太久。
短信二:这个问题,我从第一次恋爱就发现了,在后来为数不多的两次经历中一一得到验证。开始,我和正常的女人一样,会和自己心爱的人自如交往。但时间一长,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开始焦虑、烦躁。最后,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会陷入极大的无法名状的痛苦之中,感觉再要坚持,一定会崩溃掉。我也看过心理医生,全都无效。某种意义上讲,我不是一个健全人。
短信三:还要请你原谅的是,我骗你说我结过婚。也许,这世界上需要原谅我的地方太多了。
短信四: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后,我知道在这个世上我最希望得到两样东西,一样是婚姻,另一样是孩子。你无法体会我对这两样东西是多么的渴望,其程度之深近乎病态。你无法想象,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游乐场和商场卖童装的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最容易看到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在那里呆上一整天。
短信五:然而,这两样,恰好都与我无缘。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巧合或是小概率事件,而恰恰是自己应得的惩罚和理所当然的报应。
短信六:不幸的是,我比一般的女人更渴望得到这两样东西。得到后的意义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无法得到,我就象一个无根的游魂野鬼,一直飘荡下去。
短信七:于是,后来我降低了标准,对于婚姻和孩子,不再乞求一生拥有了。我常常对自己说,哪怕有过一次也好。但我心底清楚,这是奢望。因为,医生告诉我这辈子怀孕的机率几乎为零。也因为,我不能不负责任地结婚,建立注定要离散的家庭,这样对我爱也爱我的人不公平。
短信八: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亲爱的。你几乎就要同时满足我的两个奢望了,至少有了可能。
短信九: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请你原谅。这么说,是因为你的绝症,一度让我陷入近乎两难的纠结之中。怀孕后,我觉得一个完整的家就要成形了。不,准确地说,已经就是三口之家了。即便你离世了(当然我并不希望),我们的家也的的确确地存在过。就算是作寡妇,也比当游魂野鬼强。如果把白头携老的夫妻比作项链的话,我们应该算作手链,虽然没有项链那么长,但至少也是完整的。
短信十:我一度幻想你在离世之前能娶我,那样感觉自己就更加完整了。但你没有做好准备,也不可能做好准备。然而,我依然非常满足。
短信十一:听到你误诊的消息,我由衷地感到庆幸,为你高兴。而在我的潜意识里,也许更愿意像一个妻子一样送你离开人世。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完整地拥有过一个家,尽管它昙花一现。我这样的想法很奇怪吧,逻辑也不通顺,但它是真实的。
短信十二:求你别在找我了,请理解我,成全我。
短信十三:我们俩的孩子发育很正常,我会把他(且认定是个男孩吧)生下来,因为我绝不会再一次断送一个孩子的生命。我也一定会把他并抚养成人,绝不会再一次令一个母亲离开她的孩子。
短信十四:再见!
游泳馆的前面并列着三个灰色水泥铺就的篮球场,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只有一个孤独少年在练习投球,四周空旷而寂寥。少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运球、起跳、投篮的动作,却无一命中。戴维远远地站在边上,目光长久地追随着篮球,机械地捕捉着少年。终于,进球了,少年长啸一声。
与此同时,戴维的腹股沟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令他呻吟着、慢慢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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