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画

几幅肖像画弄得满城风雨,有人说他倒霉,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活该,不管怎么说,杜特这个可怜的疯子也算火了一把,就可惜这火烧的太旺,把自己也给灭了。当然,这把火会烧到哪儿,能把谁灭了,事实是怎么样的,又将走向怎样的结局,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日一出戏,给大家茶余饭后的生活带来了无尽的情趣,在那街头巷尾,工作间隙嘀咕两句,也算是过得自己道德的良心,也算关心时事了。
在这个安居乐业的小城镇里,它没有大城市车水马龙的繁华,只有满腔的故事,所谓小城故事多,这里的百姓仿佛没怎么变化,若要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搬来的,恐怕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在这个小小的城镇里,仿佛没有陌生人,在街上随便拉个人问,可能都能说出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故事,在这个小小的城镇里,大家都有明确的标签,比如杜特,杜特曾是我们小镇上的可怜人、下等人,如今,他仍然是下等人,也是彻头彻尾的傻子,疯子,大家都说杜特已经精神失常了,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时不时出没街头巷尾或公园长椅,见到路人便会上前怯生生的询问,“需要画肖像画吗?”如今,对杜特的好奇已经耗尽,也知道杜特是个不能为他们带来好处的人,再没有人会理会他,夫人孩子见到他都绕着走,凶狠一点的见到杜特便趔趄的骂着赶他走。
十年了,杜特回来了,当杜特出现在火车站,背着破旧的包和画板,穿着不知道是白色还是黑色,有隐隐泛着军绿色的裤子,和一件破洞的灰色烂T恤,还隐隐泛着体臭,他杂草般的头发和胡须连在一起,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黑溜溜又目光涣散的眼睛。无数目光便停驻在这样一位奇特的外来人身上。
“呀!这不是杜特吗!”一位腴润的妇人吃惊的拉过她旁边那浓妆艳抹的妇人低语道。
“呀,不会吧!”那浓妆艳抹的妇人仿佛刻意压低声线,但仍是无比尖锐刺耳,“他怎么会回来呢?那是他吗?”
“是!怎么不是!他脖子上有一款黑色的胎记,你看!而且背着画板,不是他能是谁?他该不会回来给母亲寻仇的吧?”
“哟,那婊子的死可跟我们没关系,是她带回来的野男人杀了她,要寻仇也轮不上我们啊!”
“嘘,你小点儿声,也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兴许杜特大有本事了呢,所以回来!”
“怎么可能,你看他那破烂的样子!肯定是大城市混不下去了呗。”
“这可难说,搞艺术的人,不都是疯子吗?”
……
车站一时间一阵唏嘘碎语,杜特目无表情地径直穿过这些异样的目光与低语,仿佛一切不存在一般。
他又回到了小镇边缘那篇废墟中破烂的小屋子,十年的风吹雨打,房子已经更破烂了,腐蚀的墙砖,塌陷的屋瓦,里面堆满各种垃圾,以及在其中顽强生长的不知名植物和安家的各种昆虫,它已经烂的不足以被称为屋子了,只能叫做废墟的一角。杜特住进去了,那么自然而然,蜷缩回这从未干净过的角落,仿佛和所有的尘埃融为一体。
杜特回来了。
这样一个“大”新闻,不需要睡醒一觉的时间,便能传遍整个小镇。接下来的几日,便稀拉有些闲暇又好奇的妇人来访,有些是“恰巧路过”,有些是以思念为名前来看望,都带着几个水果面包前来,那样的热情,那样迫切,那样堂而皇之地进入,杜特每次都以怯怯的目光看她们一眼,向她们挤出一个微笑。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路边画画时,那些妇人也是拿着几个面包水果前来与他说话的。
“诶呀,杜特回来啦,我就知道是你!我这不恰巧路过,这是我刚买的几个水果,你尝尝看!”妇人们都满脸堆笑,极度嫌弃又极力装出不嫌弃的模样前来探访。
“还记得我吗?张阿姨,你小时候,在路边或者江边画画的时候,我常给你水果吃呢!你一离开就是这么久,张阿姨可想念你了!”
杜特也只是木讷的点点头,接过她们的食物,拿起一个面包放到嘴边,咬一口,杂草般的胡须下的唇带着脸轻轻嚼动,蠕动,那么慢,像蠕虫一般。
“杜特,你去城里生活可好?”
“做什么工作?有多少收入?”
“有没有女朋友啊?”
“为何突然回来呢?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么多年可存了积蓄?何不租个好房子呢?这里太旧了”
“兴许你是想念你母亲?欧,你那可怜的母亲啊,得亏我那时候为她哭了好久!”
……
一边询问一边用目光搜查着杜特废墟般的房子,偶尔忍不住用拇指和食指轻捏着砖头或床褥翻开查看,嘴巴撇城倒U的形状,眉头皱的不能再皱,带着极度嫌弃到扭曲的脸。
问了多少问题是数不清的,我有时甚至觉得,世界上所有故事如果有一个起源,那一定是妇人的嘴吧。但是大多数的,杜特多半没有回答,只是偶尔涌动喉结,发出低沉的“好”“对”,乃至无法识别的音节,杜特本身就是寡言的人,从来也没有人见杜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因此回不回答没关系,妇人们或许本身也不期待他能回答多少,但在她们踏进这“垃圾堆”的时候,在问题问出口的时候,美丽的故事已经开始蕴养了,待日薄西山,妇人们匆匆离去,带着满腔故事,以口水为养分,第二天便能在小镇遍地开门姹紫嫣红的花了。
是故事的花朵开的太灿烂,十年无人问津的废墟在这几日也多了不少人“路过”,然后在杜特的家门前放慢脚步,假装不经意地驻足,张望,就像围观动物园牢笼中的动物一般,和十几年前一样。杜特对于这一切都熟视无睹,早已麻木,又或是把伴随他长大的这一切当做是如此本应发生的,就像嘴巴本应用来咀嚼一般的自然。
把妇人们那换取故事的面包水果吃完后,杜特便慢悠悠的背着他的画板出门,衣衫褴褛,到十几年前的路边画画,但他不再画夕阳流水和花朵了,杜特开始画肖像画,逢人路过便会用低沉的要很认真听才能听清的声音问道,“需要画肖像画吗?”
起初人们新奇,不少人都围了过来,一个婊子养的儿子,一个下等人,一个哑巴一样只会画画的傻子,但又是一个被兰亭画师收做关门弟子的画呆子,他回来了,他说要给人们画肖像画?人们怀着五分好奇和五分殊荣将他围起来。
有位穿着大红牡丹旗袍的妇人按捺不住而上前,“杜特,给我画一幅吧,你不是大画家吗?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想看看杜画家是怎么画的!”妇人满脸堆笑地从路边的店铺搬了张凳子坐在杜特前面,挺直腰板,双腿微侧,带满戒指手镯的肥润的手放在腿上,浓烟的厚唇极力往脸颊舒展,仿佛要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摆出端庄的模样,来成全一次伟大的艺术创作。杜特默默拿起画笔,挥动各种色彩,杂草般毛发下的黝黑眼球仿佛有了神采,闪着光芒,一笔一抹,那样专注。随着画作的成型,后面的看客却不是那么镇定了,先是吃惊地瞪圆了眼,然后忍俊不禁地想笑,有些人在一旁喝彩,“杜特好厉害!”“不愧是艺术家”,大家等着看这一场好戏。
妇人额角已经微微出汗,身躯也微微颤抖,但仍努力维持着蹩脚的姿势。不知道画了多久,杜特终于放下画笔,微微点了点头。妇人长舒一口气的起身,伸了伸胳膊,扭动着身躯迈着满怀期待的小碎步走向杜特。
“五块钱。”杜特小声说。
妇人径直走向画板,拿起画作时,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张扭曲的肖像,所有的色彩糅杂成一个怪异的空间,像漩涡一般扭曲,中间赫然呈现着一张青蛙一般的女人的脸,讽刺一点的甚至可以说是一张女人一般的青蛙的脸,张着血盆大口仍飞着唾液,那唾液甚至逼真的要从画里跳出来打到人的脸上,脑袋上竖着一只歪歪斜斜的不知是花还是树的东西,身躯是横这的,像蠕动的毛毛虫一般,披着大红牡丹的身躯,宛如一抔烂泥土,肥胖的爪子紧紧拽着一堆首饰和金银珠宝。
妇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急败坏的话都说不利索,看着这么多人看笑话般看着她,更是气的发抖,狠狠地把杜特的画板一把摔倒在地,哆哆嗦嗦的说,“杜特,你这个疯子,傻子,什么艺术家,你这是侮辱,侮辱我们百姓,你是故意的,果然是婊子养的,恶心……”妇人一顿臭骂。
杜特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口中喃喃着“五块钱。”
妇人仿佛愤怒到极点,揪着杜特的衣服吼道,“还五块钱,我没告你侮辱名誉就不错了,这个怪物哪里是我,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杜特还是那副木木的样子,蠕动着喉结,用及其难辨别的声调说,“就是这样,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妇人发泄完气急败坏地走了,围观的人也在一阵唏嘘中心满意足地散了,一旁小店的店家还给了杜特一块面包,杜特收下面包,默默收拾地上的颜料画板离开了。
今日杜特又为这个小城镇带来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听说刘医生那个太太去给杜特画肖像画,结果被杜特给羞辱了,画了一幅青蛙怪物图出来,这也太好笑了,不过那个女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你没看她每天搔首弄姿那个样子!咦惹!恶心死人了!带着几个戒指到处吹嘘,“我儿子给我买哒,我儿子结婚啦,在省城啊,大城市,有房有车……”逢谁家孩子年龄大一点还没成家或者工作不好,她嘚瑟的更厉害了,还非摆出一副为你好的样子,前些天碰见罗主任和她女儿买菜,就挖苦人家女儿说,“呀,都三十岁闺女还没结婚?是不是没人要啊!女孩子啊!要早结婚,我儿子男孩子,三十岁都生孙子给我了,你三十岁不嫁就嫁不出去啦……”把罗主任和小姑娘气的不行,你说这种人,可不就是个张着大嘴的青蛙吗,一把年纪还卖弄风骚,可不跟条虫似的吗?人家杜特还真不愧是艺术家,看得透啊!这才是大作,抽象画!在那妇人听不见的背后,故事这样传播着。
大家仍猜测着杜特的经历与身份,仍对举止怪异的杜特怀揣着好奇和期许,而一向异于常人的行为更是让杜特蒙上神秘的色彩——毕竟是兰亭大师的关门弟子,去了省城十年,万一他出息了呢?搞艺术的不都这样神经兮兮吗?
在那以后,陆续还有几位“坚信自己是好人”的满怀好奇心的人们,去找杜特画了肖像画,结局却无一不像第一位妇人那样,被杜特画成扭曲讽刺的怪物图,恼羞成怒的发火,然后气急败坏的离开。
往后便再没有人去找杜特画肖像画了,杜特所带给人们的故事,也传尽了,所有在杜特身上能消费的都没有了,人们认定杜特脑子已经不正常了,于是,慢慢的,杜特再无人问津,甚至避而远之。而杜特仍是一样,甚至和小时候一样,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像流浪的小狗一样,游走在城市的边缘,公园,街道,江边,他会流浪的小狗一样捡吃,衣衫褴褛,偶尔有人看见了,便像驱逐脏臭的流浪小狗一样,从鼻腔发出一声低吟,示意他走开。杜特仍在画画,虽然没有人再去关心他画着什么,他只周而复始的画着,仍是肖像画,形形色色的肖像画,每一张都是那样扭曲,可怖。
中秋节要到了,傅司礼也要回来了,伟大的市长,小镇的骄傲啊!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总是没错的,镇长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五年前当上市长,年纪轻轻便年轻有为,可以可贺也众望所归啊!小镇出了这样一个人才,的确是镇上的福气,何况傅司礼还是如此挂念家乡呢,这位年轻的市长每年中秋都带着家人会家乡小住几日,慰问百姓,建设家乡。
今年的傅司礼更是威风,因为他要竞选省长了,今年,傅司礼频频在电视出境发言,那篇关于法律捍卫人权的演讲更是全国震惊,让人民沸腾!若傅司礼选上了省长,那他将是最年轻的一位省长,对于小镇又是何等荣耀,皇帝富了,还愁他家乡不富吗!
明日便是中秋,小镇早翻新道路,备好花环礼炮,所有的摄影摄像新闻记者都准备就绪,街头巷尾人们也窃窃私语期待着,“去年傅司礼就投钱支持了新住宅区,前年是学子奖金红利,不知道今年是什么呢?”“管他这些大动作呢,反正蛋糕券或者餐券或者商场打折肯定人人都能享受,少不了!”百姓多么好满足啊,不就担忧着每日柴米油盐的一日三餐而已,有多少人能操心国家大事呢?一些小恩小惠便足以让人感恩戴德了!
南方的秋天很暖,早晨的空气仍带着露水的湿润,孩子仍在酣睡,但那条通往市区的路,却已打扫的敞亮如新,挂着旗子和礼花和吉祥结,因封路无人,路面显得格外宽阔,大部小部的摄像机早已伫立在路旁,镇上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早早候着,迎接大名鼎鼎的傅司礼市长。
直到日头中午,才见一辆黑色豪车缓缓驶近,大家刹那收起疲倦的神色,换上热情的笑脸。车辆缓缓停下,穿着黑色西装身材挺拔的保镖,举着黑色的伞,拉开车门,毕恭毕敬的请傅司礼下车。
傅司礼穿着灰黑色烫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打着醒目的红色领带,光亮整齐的头发如同一顶大帽子,牵着夫人和儿子,缓缓走来。傅司礼脸上洋溢着亲和的微笑,意气风发地和每一位到场的人握手,礼貌的接受记者采访,阔谈他的政治伟业,家乡情结,谦恭有礼,风度翩翩。
中秋是个佳节,但对于傅司礼而已,佳节的“佳”可不在团圆,而在于它是个节日啊,一个特殊的日子,一个方便干任何事情的好的噱头。接待完各种官员记者,疲惫一天的傅司礼终于回到酒店。
“近期选举,可不能有差池,得好好表现!这几天可安排妥当?”傅司礼边解着领带边对手下说。
“已经安排妥当了傅市长,报导的人也都打点好了。”
“对了,镇上那片废墟查看过了吗?这可要作为新建设大做文章的!”
“还没,因为接到媒体人发生了点意外,没来得及去,但是都打听过了,从来没人去那儿,也完全没有建设过,没问题的!只要把您建设方案抛出,媒体一报,准是大热头!”
“嗯,那行就这样吧。”傅司礼有些不满。
依然是明媚的早餐,阳光很暖,洋洋洒洒的打在每一片土地、每一个人身上,傅司礼,这位带着太阳一样的光辉的市长,匆匆吃过早饭就整装出发了。虽然吃过了早餐,但傅市长还要到老人院和老人共进早餐,搀扶每一位老人入座,然后回曾经住的地方,和每一位居民问候,接着去图书馆查看,看小镇的文化建设,一路有无数镜头相随,每一个温和的笑脸都被放大再放大,大到每一个人看见这种笑,仿佛都能对未来、对生活充满希望。最后一站,是城小镇边缘那片荒废已久的废墟,这是最重要的行程,是傅市长的压轴大作,对这篇城市这片没有人敢动的废墟,进行开发建设。
车已经开到路口,前面便是一片荒废,泥沙砖瓦散乱堆砌,残缺的墙垣,仿佛和这个城镇,乃至这个世界隔绝了一般,仿佛宇宙开荒创世之始留下的苍凉和寂寥。一部部甲虫般的车辆停在它的面前,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缓缓走来,就像一去自不量力的入侵者,却又是那么可怕。
傅司礼走在前引领,迈着自信的步伐,怀揣一腔慷慨激昂的腹稿,走向他的蓝图,开辟未来的道路。
走着走着,大家的神色便不对劲了。
一面面残破的墙垣上,画着一幅幅肖像画,画上的男子都是穿着黑色西装的同一个人,却没有脸,一路数来有五幅——第一幅,那位男子一只手试图抓住太阳,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太阳放进自己的脸;第二幅,男子吐出火一般的泡沫,燃烧着无数飞扑的飞蛾;第三幅,男子的脖颈卡在铜钱的洞间,沉在钱币和金银珠宝的池里;第四幅,男子巨大的脚踩在无数小人上;第五幅画在一面最大的墙上,那墙有其他四副的残墙加起来一般大,应该是顺着某块残墙新砌的,第五幅画最令人炫目乃至作呕,男子的头上顶着镇的地标,没有五官,西装表面下是赤裸的白骨,白骨上爬满蜘蛛蛆虫,男子只画到腰便戛然而止,腰下是一个浑身淤紫、布满密密麻麻的伤口的赤裸的女人的尸体,女人等着涣散的眼睛,嘴巴张着,让人仿佛能听见她痛苦的呻吟,她每一个伤口都像一朵花,却像罂粟花一样让人看了情不自禁颤栗,每一个伤口中间都用一个拿着刀的小人,密密麻麻,所有的画面、线条和色彩都是扭曲的,扭曲到像黑洞一样让人畏惧惊悚。
傅司礼看着这一幅幅的画,尤其看到那女人的尸体,脸上瞬间变得傻白,仿佛从那一幅幅画中看见了自己河南二虚伪的灵魂,看见自以为埋葬了的鲜血罪恶,曾经洗去双手的鲜血有血淋淋的从地底蔓延出来,重新爬到手上,傅司礼目光也涣散了,空洞的瞳孔充斥中着恐惧。
“傅市长,傅市长……”手下叫他,他惊慌的回过神。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对于这一幅幅扭曲的话,对于傅市长的失态,人群不再淡定。
这时,墙后缓缓挪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低着头,慢慢的向人群挪近,“啊!”人群中一阵恐慌,大家都以为见到了鬼魂。
“别怕别怕”,一位小镇的领导说道,“这时我们镇的乞丐,一个脑子有病的疯子,大家别怕!”
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大家瞪大瞳孔,注视着这个像鬼一样的乞丐,看他像虫一样挪近,走到大家面前,慢慢抬起头,“嘿嘿嘿”,杜特发出傻子一样的笑,看着傅司礼。
看见杜特,傅司礼的脑子仿佛“嗡”的炸开,眼神极度恐慌,所以遗忘的罪恶,伴随着他无数的梦魇,仿佛都从坟墓中爬了出来,那样鲜活,那样鲜血淋漓,想要将他吞噬。
“啊!你要干什么!”傅司礼失态的大喊,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镇的人突然发现,小镇边缘的那篇废墟里一间还没烂透的房子阁角,住了一个带着四五岁孩子的女人。
那篇废墟,已经荒废了好多好多年,是战争时期留下的,传言那里可能被埋藏着炸药还是毒气什么的,因此政府一直不敢妄动,因为是在小镇边缘,在各种建设中,忙着忙着,人们就忘记了这儿。
废墟临近的小街巷一连几日有个陌生女人出现,小镇闲暇的百姓便耐不住好奇去查看了,没想到,废墟里居然住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女人长得很白,冰清玉洁的样子,但却是个哑巴。那段时间,废墟也一下多了不少人路过探访,乃至出现一些轻挑的举动。
但没过多久,那女人便不再如此神秘了,无论是对外来人的其实,还是对女人的歧视,女人没有办法找到工作,几经辗转也是被各种人占便宜而无果,或许迫于生计,女人到小镇边缘一个破旧的酒店当了妓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妇人,最后能出卖的,也只有卑微的尊严和灵魂。
女人的孩子没得上学,学校以各种理由推辞不说,女人根本也付不起学费。那孩子长年累月拿着小画板坐在家门口画画,许多人刻意经过,想要和这孩子讲话,并从他嘴里得到一些可以令人消遣的八卦,但那孩子始终是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于是人们甚至一度认为他是个聋哑小孩,一来二去问不出消息,人们也渐渐自讨没趣离开,毕竟一个妓女的不太正常的儿子,这样的故事已经足以在茶余饭后舆论很久,编纂出很多故事了。
若是整个小镇中,与那孩子唯一有实实在在接触的人,就是小镇同样的可怜人——王嬷嬷和他的孙子柯柯了。
王嬷嬷也曾是做过妓女的人,如今她满头白发,皱纹多到足以把所有的表情折入其中,王嬷嬷的背是弯的,但弯的很美,像拱桥一样,她全身的肉都松软耷拉着,软的能埋下所有苦难,她终日只有那两件洗的薄到脆的衣服,当你听过她的故事,看见她每日为了生和活而奔忙,一生如此,一定会感叹生命的顽强,人老了也不会越来越脆弱,一生积蓄的力量都会镌刻在你每一根骨髓每一片细胞,这力量与生命的长度是成正比的,就像王嬷嬷一样。王嬷嬷住在最邻近废墟的一间不知道住过多少辈的残破的瓦屋里,那屋子夏日如火炉般燥热难耐,冬日里潇潇冷风又从各种缝隙钻进来,屋子常年漏水,但王嬷嬷从不找人修,不说钱的问题,雨水还要用来煮饭呢。
说起王嬷嬷的故事,也是足以让人流泪了,曾惹得小镇多少人声泪俱下的一遍又一遍演说。王嬷嬷是黄土地养出来的女儿,是农村姑娘嫁到小镇里,王嬷嬷年轻时,也不美,也不白,也不苗条,只是很健康,仿佛带着黄土地的沉稳,她话不多,但给家里干活特别利索,能持家,在王嬷嬷的操持下,家里虽没有大富大贵,却是安安稳稳,那时人家都说他丈夫娶了个好媳妇儿!但好景不长,王嬷嬷的丈夫三十出头,便得病了,为了医治丈夫,王嬷嬷花光家里所有积蓄,但当得知王嬷嬷丈夫生病的时候,平时来往的亲信便全断了信,王嬷嬷曾一家一家的去寻,跪在亲戚家门口,但只有两家给她借了钱,为了给丈夫做手术,王嬷嬷去借了高利贷,但丈夫还是在手术中去世了,留下年幼的儿子,和高额的债款。
死去了丈夫,王嬷嬷没有像任何寻常女人一样寻死觅活以泪洗面,丈夫下葬第二日便继续处理挣钱,她仿佛认命一般的,又回归往常一日三餐的生计,为养育儿子和还债奔波,像她出生的深厚黄土地一般,甚至沼泽一般,默默的吸收着各种所谓艰辛,白日打着几分散工,夜晚去便宜酒楼当小姐,王嬷嬷本来就不美,年纪也不轻,价格是不高,但能赚一分便是一分吧。
耗尽所有青春还完债款后,儿子终于也长大,说要去省城打工,前两年还回的紧一些,往后便越来越不见回了,王嬷嬷的生活还是如此,便是一日三餐,有一年春节,王嬷嬷的儿子带了一个刚出月的小孩回来,过两日便离开了,往后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一个婴儿陪伴孤独的王嬷嬷,那孩子便是柯柯,于是,王嬷嬷的人生,仿佛在垂暮之际又要重新开始,为孕育下一段生命而奔忙。
话题好像扯远了,让我们再回到那女人的儿子上,女人很少去买吃的或是上街,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哑巴,沟通不了,又或是一个已经出卖尊严的人无法走在阳光下与别人的目光中吧,一直都是女人的孩子去买吃的或是其他,女人几乎没有带过他出去,仿佛想跟他撇清关系一般,那孩子出去的时候,街上调皮的孩子会刻意调戏他,凌辱他,在家里大人耳濡目染的传导中,每个孩子都知道,那是下贱的婊子的儿子,是野种,可以被任意欺凌。每次那孩子只是径直走着,头也不回,不知是听不懂,还是麻木了,又或是无可奈何,他只到特定的商店,指着东西放下钱就走,也不管找零,或许压根也不知道找零。
孩子每次上街都要经过王嬷嬷破旧的瓦屋,看见这个佝偻的老人在烧水煮饭,而老人也默默看着他,或许可怜的人都有同样的惺惺相惜,那孩子和她孙子一般高,两个孩子应该年岁相近,往后孩子上街的时候,王嬷嬷会牵着孙子柯柯,故意跟着那孩子,不经意地和他说话,请他回家里坐坐,那孩子竟然同意了。后来通过王嬷嬷的嘴,大家才知道,那孩子名叫杜特,一个哑巴妓女的儿子,或许一生那不多的语言辞藻都是王嬷嬷教的吧。
除去偶尔需要购买东西而上街外,杜特几乎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终日在残破的“家”门前画画,她母亲时常会带各种各样的男人回家,家里常年洋溢着腐臭,若杜特在屋里,他母亲便会示意他先出去,慢慢的,杜特就习惯在家门口坐到天黑,听着残破砖墙遮不住的声响。
等到杜特再大一点,或许是麻木厌倦了家里的腐臭与呻吟,他便不再只呆在家门口,而到了无人的江边,路边去画画,江水不清,路也荒芜,但总比那废墟的角落美好。他像吸氧一样吸着风的声音,吸着阳光,不知名的野花,甚至蚊虫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化作浓墨重彩的颜色,驻扎在他的画板里,那是一个与这个腌臜世界平行的另一个世界,天空和花朵都看见了,他画板里的世界是多么美好!
某日,一定是幸运之神眷顾了杜特,县城那位小有名气的画师兰亭因身体不适而来到小镇静养,又因迷路,而来到了杜特的面前。画师走近问路,却被杜特的画深深吸引了,仿佛从那流转的星辰、扑朔的谜蝶、风过夕阳一幅幅画卷中,感受到最本真的美好。
年迈的老画师慢慢的低下头,眯着眼睛浏览着一幅幅画,藏在花白胡须下的嘴不禁发出赞叹,“这画里有春风吹过耳畔,瓢虫震动翅膀的声音,有午后暖阳和春水的温度啊!”
“你学过画画吗?”
杜特木讷的摇摇头。
“你可愿意跟我学画画?”
那年杜特年恰十三,被收为兰亭画师的关门弟子,这一经历倒给这个低下的婊子儿子带来一些名声,杜特的名字又重新传在大家的口中。
“兰亭画师是何许人物,镇长领着儿子登门拜访好几次,想要兰亭先生收他儿子为弟子,兰亭也没答应呢!这次居然主动收了一个婊子养的儿子!”这话几经辗转,便又传回镇长家,镇长气急败坏的坐不住了,凡是就怕比较,越居高位的人越虚荣,兰亭画师可以不收弟子,但是绝不能收了一个婊子养的儿子却不是他的儿子。再正直的人也奈何不过人情的捆绑,来到别人的镇,身体又欠安,这种时候,镇长的请求便很难拒绝了,于是镇长的儿子傅司礼,成为了兰亭画师第二个关门弟子。
兰亭在一间远离消毒水的小庭院独自疗养,庭院的墙壁粉刷的洁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都开的灿烂,有蝴蝶和小鸟,兰亭常躺在床上,一躺就是很久,看着庭院的花,清晨和午后的阳光斜斜的打在他身上,他身体瘦黄,连白棉被盖在身上都让人担心压疼他,他呼吸的很轻,只要看着他静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才会发觉,这位老人已经这么老了。
杜特和傅司礼就在小院里画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老人不会作要求,话也不多,偶尔提点几句,相比谈画作,老人说的更多的是,“今日的阳光真好啊”“蝴蝶兰开了,孩子们,你们看,多美!”老人沙哑的嗓音仿佛说的每一个字都要十分用力。兰亭出来喜欢看花,更喜欢看杜特作画,看他一摸一画的画着另一个平行的世界,偶尔会用力的抬起自己的手,轻轻的拍拍他的头和肩膀。
这是一个沉默的世界,沉默的兰亭,沉默的杜特,沉默的花草阳光,只有一笔一划的色彩,这一切都不是一个在褒扬中长大的高贵的镇长儿子所能容忍的。傅司礼在这个平行的世界中格格不入,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让他无法靠近,越是如此,便越能激起他的嫉妒和愤怒,他的脸上和表情常怀怒火,兰亭大师对他说过最多的也是唯一一句话便是“孩子,心要静,才能看见世界。”这句话便是傅司礼一生愤恨并一生也无法参透的,在他心目中,兰亭和杜特才是不正常的人。傅司礼回去和父亲发怒,大骂兰亭那个已经半身入土的病恹恹的老头子,大骂在那里什么都学不到,即便如此,他的镇长父亲坚定的要求他一定要去,“司礼,你太激动了,我不是跟你说话时刻要优雅?学不学的到东西又如何,重要的是‘兰亭画师关门弟子’的名声,难不成你未来相当画家?难道你会被一个婊子养的儿子比下去?再过两年你就上高中了,坚持吧!”
这种压抑的妒火就这样在傅司礼心中燃烧了两年,傅司礼要上高中了,分数总是欠那么一点,因此为了找个好一点的名声,他父亲让他画一幅画作过来,走艺术生的渠道。虽日日在兰亭的庭院里作画,但拿着画笔的傅司礼却越来越不会画画了,急于交出好的作品,傅司礼眉头皱成一团,紧咬着牙关,抓着画笔用力的画几笔,便又撕掉,越不满便令他越加愤怒,那日兰亭去医院化验,庭院只要他和杜特,而一旁的杜特就像另一个世界一般安宁,所有这一切的安静都画作柴火,让傅司礼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一气下便狠狠的将画板和画笔甩在地上,这一切在杜特眼中仿佛不存在一般,他仍是在他的世界里一笔一划的涂抹着,傅司礼朝杜特撇去,鼻孔发出重重的一声“哼”,刹时将杜特的画抽走,“这是我的画,婊子养的!”傅司礼用凶狠的目光看着杜特,所有的掩饰的愤恨都在一瞬间浮现在眼里。
杜特依旧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本能的站起来去抢,傅司礼一只手高举着画,一只手和杜特撕扯着,杜特很瘦也很弱小,傅司礼一只手的力量便能敌过他全身的力气,看着挣扎的杜特,傅司礼露出了得意的笑,那种对杜特高高在上的钳制满足了他自尊与虚荣,谁知道这时,杜特忽然跳起,一拽,把整幅画毁灭般的撕碎了,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杜特的行为无疑激起了傅司礼无限的恼怒,刚扑灭半分的妒火又以十倍的力量重燃在傅司礼的心中,傅司礼一把拽过杜特的肩膀,把他狠狠的摔在地上,反手就是一拳,鲜红的血缓缓地从杜特的鼻孔和嘴角滴落,杜特用手擦了一把血,回看傅司礼一眼,便自顾起身,快步离去。杜特的沉默透着不屑,而这种仿佛轻视一般的不屑,让大打出手的傅司礼感到自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他所想要得到的效果全然没有,这种沉默践踏着傅司礼高高在上的自尊。傅司礼紧紧追着杜特,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着,“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哑巴婊子的儿子吗?你以为兰亭画师看中你就能鸡犬升天了吗?不可能,你永远是个下等货,是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寄生虫……”
傅司礼越骂越狠,而杜特的充耳不闻让他愈加愤怒,一路辱骂中走近杜特的家,迎面走来,是拿着碗的柯柯,柯柯惊讶地看着杜特和傅司礼,仿佛叫了一声杜特,但都淹没在傅司礼的辱骂声中,“你和你的婊子母亲都是下贱的货色,我想对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别说一幅画,我就算干了你妈她都得跪着谢我!”说完便冲进杜特破烂的家中。杜特的母亲正躺在床上睡着了,傅司礼冲进去便揪其他的母亲,他母亲一声惊叫,杜特随即也冲进家中,从后背扑向傅司礼,傅司礼放开杜特母亲,转身抄起一根棍子像杜特打去,杜特缓缓地倒下。
这是杜特睡得最久的一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来,当他缓缓睁开眼睛,便看见满目鲜红,他的母亲浑身淤紫,赤裸的躺在地上,她双目睁的浑圆,带着恐惧,张着的嘴巴中舌头翘起,那一声凄厉的叫喊声仿佛还卡在咽喉,刀痕如同大大小小的玫瑰,深深浅浅的开在她身上,地上,墙上,都是斑驳的已经凝结的暗红色血迹,还有难闻的腐臭中夹杂着血锈的气味。
小镇的法庭很小,杜特孤单的站着,听着对面一个陌生男人声泪俱下向自己忏悔,“我不是故意杀害你妈妈的,你妈妈长的太像我出轨的妻子了,我那天喝醉了酒,一冲动……”男人呜呜的掩着面大哭,“我愿意接受法律的惩罚,惩罚我吧……”
柯柯和王嬷嬷也来到法庭,作为证人,“我那天路过,的确看见这个男人在杜特家里……”柯柯拉着王嬷嬷的手,低着头小声说。
“是啊,我孙子从不说谎。”王嬷嬷低声说道。
傅司礼和他父亲静静的坐在下面旁听。
杜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发出像狮子一般绝望的怒号。
大家都说,这孩子受刺激,疯了,他母亲不知道哪里带回来的野男人把她搞死了,留下那个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庭审结束后,王嬷嬷和柯柯就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哪里,但从那以后杜特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杜特也离开了,兰亭画师把杜特带去了大城市,比小镇大很多的城市,把他安排在一间杂志社画插图,可没过半年,兰亭也因病去世了。杜特便一直为那间杂志社日复一日的画着各种画,按照人们的要求,每日每日重复着作画的生活,他住在一间租住的廉价小隔间,里面只有一个很小的老旧电视,和一张很小的床,杜特住在里面,几乎半年不出门,只静静的蜷缩在里面不断的画着画。
一年,两年,时间在这间小隔间里仿佛静止了一般,但某天,杜特竟在电视上看见傅司礼的脸,他变了,长高了,穿上西装,像他父亲一样,对所有人微笑,侃侃而谈他的政治理想,那张脸又冲进回到杜特的脑海,并深深的驻扎在他脑海中,无论闭眼还是睁眼,杜特总能看见傅司礼浮现在眼前,继而是他的母亲,杜特开始回忆他的母亲,一个没有语言能力的妓女,他努力的想,想起他坐在一旁画画,母亲静静看着窗外,只有无边的沉默,他仿佛记不起来母亲的脸,是那样模糊,只有母亲死去那张惊措扭曲满是伤痕的脸,是那样清晰。
杜特开始频繁的打开电视,寻找那张文质彬彬的傅司礼的脸,然后那张脸在杜特眼中忽然变得扭曲起来,喋喋不休的嘴巴张的巨大,像一个怪物的血盆大口,那血盆大口中竟然出现他母亲死去时睁大眼睛的恐惧的脸。
从那以后,杜特眼中的东西开始变得扭曲,在他眼中看到的周围所有的人都变成怪物,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正常作画,他画笔下的线条色彩都开始扭曲,甚至压抑的让人恐惧。杂志社渐渐无法接受杜特的画作,无数上司一次又一次的将画作甩在杜特面前,然后用脚用力的踩搓,而对于这一切,杜特始终是沉默不语,但却没有任何改变。
杜特开始日复一日的在隔间中画他母亲的肖像画,并且每一幅画都不一样,除了一两幅画的是他母亲静坐着的美好的画面,其他要么就是他母亲在与各种男人交欢的肖像,要么便是她母亲死时狰狞的肖像,还有一些扭曲的、没有任何背景的肖像。
旧的主管看着与兰亭画师生前的交情上,受兰亭生前的托付,让杜特有名无实的待在杂志社,没能保住也他太久,仍是把再交不出一张画作的杜特赶了出去。杜特蜷缩在他租住的小隔间里,像没有灵魂的机器一样重复着画画,时常画了又撕碎,撕碎又继续画,直到他为数不多的积蓄再也交不起下一次房租,被屋主赶了出来,然后杜特成为了城市里流浪汉,在公园走走停停,逢人就问,“需要画肖像画吗?”大家都当他是疯子乞丐,避而远之。走着走着,他便走到了火车站,鬼使神差一般买了回小镇的那一张票,坐上了回小镇的那一班列车。
沾染过鲜血的手是永远无法洗清的,相反,人们总会吸毒般的一次又一次再度去沾染它,享受着血液流淌时生命涌动的感觉,并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我的手已经洗干净了,这不算什么。傅司礼一路鲜血淋漓的攀登,他以为自己早已洗净的双手,站到一座座山峰的顶端,当随着杜特的出现,他肮脏的出现在彬彬有礼的他面前,仿佛带着地下暗涌的鲜血,那样的腥红,就像罪恶本身,让他无法直视。傅司礼脚一软,便倒在周围,“傅市长,傅市长!”周围的助手都围过来拉住他,各种安保也围了过来,并钳制住杜特。
傅司礼在豪华的VIP病房中醒来,睁眼第一刻,便一个惊慌的坐起来,秘书和助理即可上前看望。
“昨天的新闻压下来了没有!”傅司礼焦虑失措的问,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失态过了。
“市长,压不下来啊!那群记者里面肯定有其他对手派来的人,您还在医院途中,新闻已经铺天盖地的出啦!”助理皱着眉无奈地回答,递给傅司礼手机,所有的场景,傅司礼惊慌失措的表情,衣衫褴褛的如同鬼魅一般的杜特,还有那一幅幅怪诞扭曲的画作,都高清被放在各大新闻网页,“不过您放心,那个乞丐已经被逮捕在公安局听候您发落了,那些画着乱七八糟的画的墙都砸了!”
傅司礼盯着手机屏幕那一张张新闻图片,身体不住轻微颤抖,“完了,这下全完了!”
“怎么会市长,一个疯子而已,处理掉不就行了吗?”
“快,给那个乞丐弄一份精神失常的病例报告,然后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傅司礼眼中带着疯狂。
第二日,杜特被押送到精神病院的新闻便开始播报了,杜特的手被拷着,仿佛浑身没有力气一般,耷拉着脑袋,被两个警官推搡的走。
“请问您为什么要画那些画?指向谁?傅市长吗?”
“请问你和市长是否有恩怨?为何在那日出现在市长面前?”
“请问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
无数的麦克风围着杜特,旁边的警察一边大力推开周围的记者,一边大声呵斥,“这是个脑子不正常的人,有精神病,能问出什么!都散开,不准妨碍公务!”
而杜特一路只反复喃喃着一句话,“你们都是怪物。”
事情并不会这样戛然而止,杜特的故事、傅司礼的故事又被重新翻了出来,同为兰亭画师关门弟子的一个高高在上的镇长的儿子,一个低到尘埃的婊子的儿子,如今,婊子的儿子再度出现在镇长的儿子眼前,继而进了精神病医院,他们发生过什么故事,有什么仇恨,那几幅画是什么意思,这些都被每个人打上了重重的问号。
而傅司礼的竞争对手自然也有了可乘之机,凭借此事大肆散播舆论,并接着凌乱的局势暗中调查傅司礼的各种事迹,于是一张又一张的调查令每日都传到傅司礼的家中,然后一件有一件的在暗地里沾满血腥的事被另一些同样沾满血腥的人挖掘出来,暴露在朗朗乾坤下,在众人面前,那样的污秽,无处遁形。
每一张调查令的背后,便是傅司礼无比暴怒的命令精神病医院对杜特的折磨与惩罚,没有人能想象杜特经历着什么。大家都知道傅司礼要垮台了,大家都对这个衣冠禽兽嗤之以鼻,一次又一次的庭审,人脏聚在、证据确凿,曾经如此彬彬有礼的傅市长在法庭一次又一次的发狂,那样卑微,那样无力,那样羸弱。
傅司礼被扣上手铐判决无期徒刑的时候,杜特也在精神病院去世了。
杜特死了,终于死了,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死不可。人们开始惋惜,人们开始欣赏他的画作,人们开始回顾他的身世,他是小镇的英雄,他揭露了一个卑鄙肮脏的市长,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小镇孕育而生的艺术家,然后小镇永远的成为艺术家杜特的故乡,他蜷缩的那比垃圾堆更不堪的角落也被好好的保存,他的作品开始出现在各种拍卖行和珍藏馆,感性的妇人们常感叹,“太可惜了,命苦啊,再熬那么一段时间,不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干嘛画那么一些得罪人的肖像画,值得吗!”
他们都错了,杜特本就是时代的遗弃者,他不是正常人,因此没有生存的权利,杜特的画之所以珍贵,之所以沉重,便是因为背负了杜特生命的重量,杜特死后,那一幅幅画便能够成为一个符号,因为人们都不愿意承认,那画作背后的沉重是人们丑陋的灵魂。杜特死了,仿佛杜特卷着他所看见的,经历的丑恶成为另一个为杜特所独有的时代,一并埋葬,然后留下带着饱含生命和鲜血的伟大画作供后人评说,以一个旁观者的试图走进杜特的心灵,做出自以为是高深的阐释,评说着专属于杜特那个时代的悲哀,评说着人性的羸弱,但那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善良无辜的旁观者。

我是未知
原创不宜,转载请联系声明
2018.11.21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