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走进这间屋子了,7次?77次?777次?肯定不止了。他每次打开大门后,看到的永远是一样的景致——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张可以坐下的凳子都没有。他拉开窗帘,发现窗帘很脏了,上面厚厚的一层灰,看不出原来的底色了。多少年没有洗了?不知道,如果记忆没有错的话,这屋子空了20多年了。真脏!
他记得这屋子的窗帘是他和她一起去买的,她选了一块又一块布料,最后看中了这银灰色暗条纹,他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光,窗帘一挂上去,整间屋子有了艺术的味道。
外面天很蓝,透蓝的天空似一块巨大的绸缎铺张开来。他想她应该来过,她来到时候,他不在屋子里,至少应该来过一次吧?他自言自语。
其实,她一次也没有来过。
他记得她走时的模样,一位平时温婉的女子,突然发疯似地扑向他,扯破他的T恤,抡起曲卷的拳头,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背上,肩上,胸前,却一点没有力量。他当心她用力过猛会摔倒,他用一只手扶着她的腰。
他央求她。请她冷静,听他说完,她大声呵斥,说:不!不!不要说!一句都不要说,说一句,我就拿一桶汽油来,点火烧了这屋子。
他见她理衣服,一边理,一边哭。他靠近她,说:不要走!我不想你走!我给你跪下,这就给你跪下,说完,他真的跪下了。她直直的站着,脸色煞白,好像噩梦惊醒。他害怕了,轻轻地伸手拽她的衣角,唤了一声:阿么叻(亲爱的),这是一句意大利语,她太熟悉了。“阿么叻!”她机械地回应一句。他激动不已,眼光里冒出火焰,他以为这火焰可以重新点燃身边的她。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淡淡而茫然望了他一眼,眼角的泪水还挂在脸上,那两行泪水如两把尖刀,横亘在他心里20多年。那一眼让他彻底绝望,如三九严寒的冬天喝下一壶冰水,凉到脊背。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她了,他太了解她了。果然,她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毫不犹豫,没有一丝眷念,如一个即将扑向死亡的人。
她走的那天,外面下着大雨,他以为她会等雨停歇了再离开。等她理完自己的衣服,她拎起皮箱开门,没有带伞直朝雨中走去……
他拿着一把伞追上去,她头也不回,他靠近她,她就走到雨中,无论他说什么,她就是不和他共同戴一把伞,而他的伞又太小了,他们俩都淋透了。她喊了一辆出租车,他也跟着上去。到了火车站,她说,如果,你再跟着我,我就扑向钢轨。他知道她会这样,他太了解她了,她做什么事,都非常专注,关注中忘记自己的存在,就像她说“阿么叻”一样。
“阿么叻,阿么叻”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约定,不说英语:Darling,太俗,能听懂的人太多,不说日语あなた”(汉语的发音是anata),需要点头哈腰,一幅谦卑的样子。唯有意大利人说:“阿么叻”时是那么深情迷人。他们是在看意大利电影《教父》时认识的,他们后来又一起看了奥黛丽·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演的《罗马假日》。后来,每逢世界杯,他们又一起每日每夜的看世界杯足球赛,他们是意大利蓝色军团的拥趸者。
她走了,不久,他也搬离了这屋子,他无法住,他总看见她,如幽灵一般,屋子始终回荡着“阿么叻”。
一年后,他结婚生子一齐来,妻子劝他卖掉旧屋,说卖掉旧屋,可以给刚刚出生的儿子买一架钢琴。他给儿子买了一架钢琴,对妻子说,屋子是不会卖的,她回来,屋子还是要还给她的,当年是她单位里分的房子,是她掏的钱。妻子自此后不再提那屋子。
“阿么叻,我回来了。”他一进客厅就喊她,却在窗帘下面看到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和黑色的裙摆,呵!他走到窗帘边,一把拉开窗帘,将她抱起。她的皮鞋东一只西一只落在屋子里。
“阿么叻,我忘记拿浴巾了,快,把我拿一下。”她总是在浴室里大喊。他打开橱柜门,从一叠整整齐齐的浴巾中拿走最上面的一条灰色的,将浴巾从门缝里递给她,说:你是故意的吧?她调皮一笑,关上浴室的门。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买这么多浴巾,数一数有十几条,真是浪费。
他的内衣内裤,外衣外裤,背心衬衫领带全是她给他买,每一件衬衫,她都要用熨烫好,挂在衣柜里,他们有两个大衣柜,是她坚持要做的,还有一排书橱,也是她坚持要做的。还有那张1.8米的床,也是她坚持要的。从选料到设计到找木工,全是她一手操办。她说人的一生有一半时间在床上,床一定要温馨,床单一定要拉直,看上去纹丝不乱。她从不要他铺被子,他也没有铺过被子。他想起她躺在床上看书的模样,真美!他庆幸自己运气好,邂逅这般美丽女子,他几乎挑不出她的毛病,她的名字也很有意境——雪雁
“阿么叻,你会背叛我吗?”
“不会!”
“万一呢?万一你被别的美女迷住了,万一你被别人灌了迷魂汤,万一聊斋里的狐狸出来找你了。”
“阿么叻 ,哪怕有这么一天,我也做到滴水不漏,一定不让你知道,我要做你的保护神,护花使者。”
“哼,还想欺骗我?!”
他笑笑,他从来没有想欺骗他,她在眼里就是一位玻璃人,透明的玻璃人。
一年里,他要去空屋子里很多次。一开始,他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她离开时的一切。目光所到之处,思念绵延而来。
他常常会在床上躺一下,枕上的艾叶清香阵阵飘入五脏六腑。一对枕头,里面塞满艾叶。是她在端午这一天,买了一堆晒干,将艾叶片片捋下,塞进枕芯。她说这艾叶是驱邪的,驱虫的,也可以祛病。
他躺下,仿佛她在他的身边。她喜欢他侧身抱着她睡,一夜下来,他的手臂常常麻木。他抱起身旁她睡过的枕头,发现枕头下面有他送给她的一枚白金戒指和一枚胸针,那胸针还是他出差去上海给她买的。
他整理书房的抽屉,看见他写给她的情书,原封不动地用一块印花蓝布手绢包着,他一数,居然有40多封,他读着读着就无法读下去了,他感觉身后有一个人,他听到了“阿么叻”的声音。
屋子里除了“阿么叻”的轻唤声,还有她身上的香草薄荷味,清凉的香薄荷。
“这薄荷是提神醒目的,你闻一闻。”
她递过几片香薄荷,用轻巧白嫩的手在掌心一柔,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客厅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小小四方桌,但桌子上总有一盆花,不是香水百合,就是瑞香。她买过几次鲜花后,说她们太贵,她自己养,专门养能开花的。他的朋友到他家里来,都说他的女人有花神护着的,否则花怎么养的这样好?
她走后,那些花没有人浇水施肥,叶子很快枯萎了,枝子也枯干了,连最坚强的薄荷也奄奄一息。那些花盆都是她淘来的,有紫砂的,有景德镇陶瓷的,还有泥塑的。她总是这样认真讲究,连花盆都不肯买差一点的,有瑕疵的。她经常说,家一定要有美感。望着曾经开放艳丽的花都如枯草一般,他心里阵阵紧。
她其实不太会烧饭,但家里烧饭的炊具一样不少,来个七八头十人没有关系。每次去商场或超市,她都要去逛炊具。
“我们缺一个这!我们缺一个那!”
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缺。
他喜欢烧饭给她吃,他甚至把饭菜端到床上。
他终于把所有的家具和炊具全部廉价处理掉了。不然,一进这屋子,他就觉得她还没有离开。
屋子空了,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以为她不再会打扰他了。
过完年,他准备把屋子处理掉,房价涨了许多。春天来了,他带着一家中介来看房子,一进门,他就听见“阿么叻,你要卖我们的房子吗?”他一回头,看见中介很满意他的房子,说一家三口正好,太大了,压不住气,屋子是要人养。
下午,他却打电话给中介的人说,房子不卖了。
他本来不抽烟的,她走后,他抽起了烟,他本来也不喝酒的,她走后,他常常醉酒。
他打开门,屋子空了,他卖掉所有家具和炊具后,第二天就后悔了。他本想把搬走的东西再买回来,但旧货店的老板说,一件都不剩了,分分钟就卖掉了。
他掏出烟,点火,他看见了她。
“阿么叻!你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你生的,我都喜欢。”
他想最好像她一样聪明漂亮,最好不要像他,他的家族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名人,不像她嫁,兄弟姐妹都是博士学者,他们家世代务农,就他一个大学生,现在也该换换基因了。
“阿么叻,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接你乡下的老爸老妈?”
“等你有了孩子吧。路太远了。”
他怎么也不明白,他从不喝酒,居然在陪上面领导来时,喝醉了。他更想不起来,他怎么就住在了酒店里,和一位陌生女人昏天暗地做爱,直到那女人拿着一张化验单告诉他,她怀孕了。他请求那女人不要告诉他的“阿么叻”,那女人答应了,条件是他要娶她。也就是说,他要娶一位按门铃进门的妓女。要么娶她,要么名誉扫地。
不能隐瞒了“阿么叻“了,他一五一十向她述说过程。
“你不和她,你就被开除公务员了?”
他点了点头。
……
他早已不是公务员了,他没有被开除,他下海做生意了,他做生意的目的,就是积累很多很多的钱,他要去找回他的“阿么叻”。他的儿子今年都20岁了,在英国留学。他的妻子打扮和贵妇一样,整天抱着一只京巴狗,改不了出门前涂脂抹粉一番的习惯。
他想不通,“阿么叻”为什么这样掘强和任性。他找到过她。她也早结婚了,有了一位女儿。他并不是想续前缘,他只想喊她一句“阿么叻!”。他只想请她原谅他。但她没有给他机会。自从接了他的电话后,她的手机就再也没有开过机,或者她换了一个号码。
屋子空了,他却来的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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