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之味

我利用闲暇时间，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那就是将父亲53年前的40余篇手写随笔整理成电子文档，一是了结了父亲的一个夙愿，二是作为纪念自己加以珍藏。

一个小32开本的非常破旧的兰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在我的书柜里存放了大约有七、八年的时间。记得父亲当年交给我的时候，部分钢笔字迹就已因年久而退色，需要仔细辨认。虽然当时我很顺利地答应了这项我认为并不难的工作，但却一直未提上日程，搁置在书柜深处。直至前些天，父亲在他的同学群里，看到两位同学相继离世的讣告，他遗憾又难过的表情触动了我，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瞬间觉得应该趁父亲还在身边，整理一下他的文稿，感恩并直观了解父亲一生点滴，或许也是脑补文字的另一种方式。

这本笔记，是从1967年开始记录，分《天涯随笔》和《朝花拾屑》两部分。在《天涯随笔》的题记里，是这样一首短诗：

巢雏瞩目，零天碎地；井蛙说天，仅盈方尺。

株守见闻，限于一隅。乍离桑梓，满目新奇。

河伯望洋，叹为观止。命笔志行，以明常忆。

时光匆匆，当年记下这些文字的青年，如今真的走到了常忆过去的耄耋时光。我一边整理文稿，一边拉长了时光的轴线，跟随着父亲的脚步，恰似在一条通透的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着。

因为外调公干，父亲于1967年始，先后去了白城、长春、北京、天津、大连、吉林等城市。出差所见所闻及往事回忆等主题内容以风景游记、感悟杂文配以新旧体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每一篇都有其独特的面目，起码让我从读者的角度，有兴趣一篇一篇地看下去，探知那些未知的领域。“我比较地酷爱祖国的文学，特别是像现在这样的感情产生，就不能不忆起童年的基础……”在《故事·文字·历史·文学》的开篇，寥寥几笔，便让我感知到了主题，不做作，不拉沓，也不刻意炫耀什么。在《从年画·画片·小人书到绘画》《从听民歌小调到听戏到音乐》中知道了父亲对文学、绘画、音乐打下朴素的基础是从童年开始的。在《爱兰疑说》中，他对当时人们盲目买、养、侍养君子兰之行，偶有讽刺，同时有分寸地阐明观点：“昔者，李唐之时，牡丹盛极一时，曾有《国史补》讥之。今日，君子兰爱癖大盛中华，讥此庸风者，有几人欤？”稳健中又不觉得过激。

我感知着我还未出生的年代，父亲初次远离家乡在异地的冬夜里寻找住处、啃冻食品的凄凉中的泰然；在初次砍柴被镰刀割破手指而留下疤痕的故事中衍生对其早逝父亲的怀念；大雪三天三夜导致跟随老、小主人生活13载的小狗的死亡的失落等等。即使大都是些极琐碎的小事，但淡淡地，滋味却很绵长。我仿佛也穿越到那挨饿受冻、见到未曾谋面的爷爷、在三昼夜的大雪冻住了水井，不得已推门取几簸箕的雪作饮用水的时光里……

我用语音输入的方式录入着这本接地气、有温度的恬淡的生活随笔的时，父亲默默地站在我身旁，倾听着、回味着，偶而释然一笑，偶而眉头一锁，偶而与我重诉当年。这些文字、故事的代入感，使得我在边读边思考的同时，或情绪悲伤着，或思想昂扬着。

这些内敛自然、平和中正的文字，不但是父亲在过去贫困艰难的日子里的精神食粮，即使在54年后的今天，也成为对我温柔的慰藉及向上的力量。

这一组札记随笔的《后记》中，有这样一段朴实直观的记述：

“自己从小株守家园，见薄识浅，23岁时（1967年），自己第一次坐（站）火车。从此才开始见到第二个、第三个和家乡一样，居住着很多居民的城镇，或更大些的城市。正因为初离桑梓，所以满目新奇，又所以才少见多怪。因为多怪，才想到要记行。然而自己以为新奇的东西，却是他人认为微不足道的，好在是留给自己看。想到这里，便又有些安慰，不然或许早已被付之一炬了。”

本杰明·富兰克林说：“我从未曾见过一个早起、勤奋、谨慎、诚实的人抱怨命运不好；良好的品格，优良的习惯，坚强的意志，是不会被所谓的命运击败的。”父亲是一个七个月出生的早产儿，家境贫寒，命运多舛。童年时，他的父亲意外去世，青年时，又因癫痫病而被迫辍学。但这些，都没有让自己弱小的身躯向命运低头，从他的文字里我看到了值得我学习的好品格和勤奋的好习惯。

几十年来，父亲一直持之以恒地坚持读书、学习，并且他也希望我能沿着他的道路上骞翮远翥。

这几十年来，父亲工作并热爱的领域，一直是宣传、文化、地方史志、地域文化等，这种枯燥而又劳神的工作让我丝毫不兴趣。虽然他参与编写的著述和偶而刊出的关于史志、地域文化等方面的诗文成果，总文字量已近2千万字，我大多也只是粗略地翻看翻看，然后便作资料收藏了。然而父亲夙兴夜寐、孜孜以求的东西，虽无“安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的伟大意义，但为当下的我们，或热爱地域文化的后人，多少会留下些许的裨益吧。

胡适先生在《人生有何意义》中说：“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他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作点有意义的事……”父亲此生，笔不如橼，思不比哲，但这一册微不足道的随笔，却承载着光阴之味，体现着“夫唯不争，莫与之争”的平淡信念。父亲给予我最大的财富，正是这感悟到的人生启示，从中体味到的光阴之味！相信他无论在与不在我身边,他留给我人生的意义，都将是不可磨灭的灿烂。

行文至此，本是结束。明日（4月27日）为母亲去世24周年祭日，特整理此文，顺寄母亲。

母亲走的那年，未曾见过春季里盛开的花儿，赘上片片只言，附上朵朵花影。若离人有泪，我们都要懂得，趁我们在乎的人还在我们身旁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加倍珍惜，认真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