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尖沙咀以西

01

海帆軒在九龍半島以西，在尖沙咀的西北部，就是香港最高建築那一塊，世界最高的酒店就在那裡，廣深港高鐵線的南端終點站正在興建，几年後那裡將會有一個“西九龍”高鐵站。

約半小時後我已站在海帆軒三十二樓B室的門口了，我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讓我感到意外，開門的是胖胖的男主人。“Hello,Geroge!”我向他打招呼。

此刻他不是不應該在家嗎?每個周末晚上他們家有一個婦女聚會，Vanessa一直這樣告訴我。

看到我他同樣感到意外，他一邊開門讓我進去，一邊扭頭對著裡面喊：“Vanessa，瑪格麗特來了。”

女醫生Vanessa從裡面飛奔出來，看見我，她高興得几乎想給我一個擁抱。

我想，至於嗎?我們只是兩個月沒有一起爬山了，因為夏天熱起來了，爬山活動就暫停了。

不過，又難怪她這樣高興，這几年裡她很多次邀請我參加她們家的“周末婦女聚會”，我都婉拒了，不管她把這個聚會描述得多么溫馨美好、多么有意義。

婦女聚會，聽起來多么庸俗!連香港這樣的大都市也有“婦女聚會”，可見，女人們多么喜歡呆在一起。

可是，今晚，我到底還是來了，我終於無處可去。人生總會遇到無處可去的時候。

“來，先吃點東西。”

女醫生把我帶到餐桌前，餐桌上擺著意粉和沙律，還有用透明玻璃杯盛著的清水。

果真是婦女聚會，大約有七、八位女性，她們正圍坐在餐桌邊，邊吃東西邊聊天。

“這是瑪格麗特。”女醫生把我帶到她們中間，向她們介紹。

她們都熱情地向我打招呼，帶著親切的笑容。她們的笑容讓我頓生親切，就像一片干透了的茶葉被投進了溫暖的水中，我的心馬上放鬆舒展起來。

看到她們，我馬上察覺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我根本不應該抹唇膏，也沒必要補粉底，她們都沒有化妝，個個素面朝天，衣著都很朴素。

我看見了一位熟識的人，她叫碧連，我們曾一起爬山，她曾經是Vanessa的舊同事，一位精神科護士，現在是一位社工，我也認識他先生，也曾一起爬過山。

她們來自各行各業各個階層，有在觀塘上班的會計，中環律師樓的女文員，中學女教師，家庭主婦，還有尖東酒店大堂的中年女客服瑪格麗特……

其中有一位穿白襯衣女性讓我多看了几眼，她個子較高，長相也出眾，年齡似乎和我接近，她長得很像香港著名歌手阿珊。

她馬上察覺到我多看了她兩眼，對我報以微笑，讓我頓時有點不好意思。面貌長得好的女人，連女人也忍不住多看兩眼，何況男人呢，人的趨光性，沒辦法。

看見我杯子裡的水喝光了，她馬上給我添水，順便和我閒聊起來：“下班後趕過來的嗎?”

我說是啊，剛下班，搭的士過來的；我又問她：“你也剛下班?”

她笑著說不是，她現在沒上班。

見她這樣說我就不再問下去了，原本想再隨便聊聊，隨口問問你住哪裡啊、有几個孩子啊，想一想這對香港人來說都是敏感和私隱問題，都不是第一次見面适合問的，就沒繼續問下去了。

問別人住哪裡是敏感問題，深水灣和深水埗，這不是一字之差的兩個地名，是這個城市的兩個階層，甚至是兩個階級；有几個孩子更是一個關乎私隱的敏感的問題，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很有可能還是單身，背後可能有几段傷痛的婚戀經歷。

這些事情，住在撈刀河的秀雲伯媽是永遠不會明白的，所以她總是亂問，讓人不喜歡。

將餐具送回廚房的時候，我對Vanessa說，穿白襯衣的那位長得很好看，挺像唱歌的阿珊呢。

Vanessa笑起來，“她就是阿珊啊，以前是我的病人，現在已經好了，她0八年起就在這裡參加聚會了。”

噢，五年了，資深婦女會員。

阿珊几年前退出了歌壇，她得了抑鬱症，因為男朋友和她分手，報紙上是這樣寫的。退出了娛樂圈後，這些年再沒有任何消息，原來她在這裡。

“你治好了她的抑鬱症?”

“當然不是。精神科醫生是治不好一個人的抑鬱症的，醫生只是對症開藥，用處方藥物緩解抑鬱症狀。是她自己醫好了自己。”

02

吃過簡單的晚餐，七點半的時候，大家就在客廳圍坐了一圈，女醫生給每個人分發了一本聖經。

我想，婦女聚會正式開始了。

原來，碧蓮才是聚會的主持人。女醫生只是房子的女主人，提供聚會地方，并負責為大家預備晚餐，怪不得大家都叫她“陳媽媽”。

沒有比她家更好的聚會地點了，大家住的地方都很狹小，很難找到可供十個人聚在一起的大客廳。

但女醫生家的房子有六十多平方米，是西九龍“七百三十呎海景豪宅”，雖然也是兩房一廳，但比我們家大了足足二十個平方!

除了有很大的客廳，居然還帶陽台，香港的公寓帶陽台的屈指可數，但他們家居然有!西南方向，俯瞰維多利亞港景色。

兩房一廳的房子，一個做了卧室，一個做了書房，女人們聚會的時候，女醫生的先生George 就呆在書房裡。

香港數以萬計的人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租住在用鐵絲网隔開的籠屋裡，他們卻還有書房。我進去書房看過，三個大書架排滿了書，像個小型的圖書館，是真正的書，中英文都有。

這是名符其實的香港中產，家裡有書，有書房。

03

大家安靜地坐在一起。碧蓮說：“讓我們先禱告吧。”

大家都低頭閉上眼睛，片刻的蕭靜之後，碧蓮開始禱告，我聽見她居然提到我的名字：

“親愛的天父，感謝你把我們召聚在一起……也感謝你把瑪格麗特帶到我們中間，謝謝你愛她，你也知道她裡面的一切光景，求你親自對她說話，也幫助她真正認識你……”

雖然我還不習慣這樣子，但當她提到我的名字時，我莫名地感動了一下，心裡感到暖暖的，很舒服。

接下來一起讀聖經上的一個故事，每人讀一句，一個接一個讀下去，直到將這個故事讀完為止。輪到我時，正好讀到最後一句：

“你們各人若不從心裏饒恕你的弟兄，我天父也要這樣待你們了。”

大家讀的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我覺得像個兒童故事。故事是說有一個人欠了他主人一千萬兩銀子，還款期限到了，他沒有可以償還的，他就哀求主人說：

“主啊，寬容我，將來我都要還清。”

那個人的主人就動了慈心，把他釋放了，並且免了他的債，然後放那個欠債的人走了。

那個人出來的時候，正巧遇到他一位朋友，就是欠了他十兩銀子那個，就揪住他說：“趕快把欠的銀子還我！”

欠錢的那人就哀求他說：“寬容我吧，將來我都要還清。”

但那個人不肯，就把那個欠十兩銀子的人關起來。

後來，那個人的主人聽說了這件事，就很生氣，說：“你這個惡人！我免了你欠的一千萬兩銀子， 你不應當也放過那欠你十兩銀子的，像我放過你一樣嗎？” 他就生氣地把那個人關起來，向他追討那一千萬兩銀子的債務。

故事讀完以後，碧蓮說，請大家思考一下：

“讀了這個故事你有什麼看法?

你的生活中誰是欠了你銀子的人?你已經免了他們的債嗎?

你有沒有欠別人銀子?欠了多少呢?你打算怎么做?”

十個女人坐在一起，就一直討論這些問題，我突然覺得無聊起來，不但無聊，還覺得可笑，我有些後悔來了。這就是香港西九龍的婦女聚會，就是這種水平。

十個女人有九個都回應了問題，只有我還沒有說話。

“瑪格麗特，你怎麼理解這個故事?”

我說，一個人欠了別人很多錢，另一個人又欠了他一些錢，套用在現實生活中，這大概是說企業的三角債問題吧。而主人免了那人一千萬兩的債，應該是說銀行壞賬現象吧，企業都破產了，根本還不了，肯定是要不回來了，銀行只能作壞帳處理……

我說完後沒有任何人作聲，沒有人反對我，也沒有人表示讚同。

最後，碧蓮回應了我：“瑪格麗特的看法很獨特。耶穌用這個故事作比喻，講論饒恕。

生活中，那些傷害、虧欠了我們的人，就是那欠我們十兩銀子的人；而我們每一個人，在上帝面前，就是那個欠了一千萬兩銀子的人。

聖經上說，世人都犯了罪，虧欠了神的榮耀；沒有一個義人，一個也沒有。我們都是罪人，都犯了罪；罪的結局就是死亡。

為了將世人從罪中拯救出來，上帝差派自己的獨生子耶穌降世為人，後來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了，流出寶血，為我們的罪付了贖價，代我們償還了我們所欠上帝的一千萬兩，把我們的罪一筆勾銷；

上帝免了我們所欠的一千萬兩，所以，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免了那欠我們十兩銀子人的債呢?就是那些傷害虧欠了我們的人。

所以主禱文裡有一句：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接著女醫生Vanessa說：

“我也想補充一點我對饒恕的看法。饒恕是心靈和情緒治療中的一個關鍵，我接觸的病人中，有許多情緒病都和沒有被處理好的傷害有關，壓抑的憤怒和長期存留的恨意帶來情緒上的疾病；如果肯饒恕，這些病至少好了一半。

還有許多原因不明的痛症，都和沒有饒恕有關。長期心存恨意，會產生苦毒，是一種味道苦澀而且帶有毒性的情緒，這種帶毒素的情緒不但損害人的精神健康，也直接損害人的身體健康。曾有許多人因找不到原因的長期痛症來看精神科，我和他們傾談，了解他們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經歷，發現這些疼痛都和恨一個人、無法饒恕有關。”

我突然想，在Vanessa眼裡，我是不是也是一位病人?

我身體上沒有任何不明原因的疼痛，我也沒有得抑鬱症或其它情緒病，在過去那些不好過的日子裡，我靠著自己堅強的意志挺過來了。

我不是病人，我是一位健康的人，當然我承認我有時也會感到寂寞和孤獨，比如今晚；但總的來說我活得堅強、理性、自信、健康、獨立，我不希望因為我是離婚的女人就被標籤或歧視，被視作需要拯救或憐憫的弱勢群體。

04

當我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大衛比我先回到家，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也就是他的單人床上。

看見我這么晚回來他頗好奇，我居然會比他更晚回家，這是少見的事。這些年來我一直過著白天去酒店上班、晚上回家睡覺的直線生活。

我不會告訴他我去了哪裡，不過遲早他會知道，他大姐Vanessa一定會告訴他的。

我沖了涼，回到房間，關門，熄燈，然後在黑暗中躺下。

“寛恕，還是不寛恕，這似乎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在心裡想。

“你們各人若不從心裏饒恕你的弟兄，我天父也要這樣待你們了。”這是今天晚上我親口讀的話。

只因我讀了這句話，結果這句話就一直跟著我，揮之不去。

唉，我覺得她們整個晚上說的話好像都是在針對我，饒恕，饒恕……她們好像每個人知道我和大衛的事，甚至還看透了我內心深藏的恨意。

這也不奇怪，可能Vanessa和她們講了。

但為什麼偏偏是今天晚上講呢?她們事先并不知道我今晚會去啊。

我又對自己生氣起來了，我到底還是耐不住寂寞，害怕孤獨，莫名其妙跑過去參加了什么“婦女聚會”。

我原本是帶著好奇心想去看看，逃避一下寂寞，順便也想得些安慰和溫暖；現在倒好，搞得心裡很難受的回來了。

“主人就大怒，把他交給掌刑的，等他還清了所欠的債……你們各人若不從心裏饒恕你的弟兄，我天父也要這樣待你們了。”

這些話聽起來很刺耳，也很嚴厲。我很不喜歡這種態度，如果真有一位上帝，他應該是極溫柔慈愛的，就像聖誕老人。

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了好久，我終於迷迷糊糊似乎是要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