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除草剂横行的时代,你会觉得,割草有什么好写的?写割草有什么意思?但在我的童年,割草却是农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把这个部分抽掉,农村养殖业就不存在了。猪没了草吃,牛没了草吃,马没了草吃,你想想,这会是一种什么情况?油肉从哪里来?用什么来耕地?谁来拉车?肥田的粪肥上哪去找?这般一推理,小事就不小了,小事就变成了大事。割草是不可或缺的农事。
这个事情,你说它有技术,也有。我父亲说:“去割草,镰刀要磨快,揽草要合适,手要鼓着劲,嚓啦一刀子过来,再嚓啦一刀子过来,要把草根留在土里。”草根肯定是要留在土里,一个原因是要让它发出来、长出来,下次继续去采割。还有一个原因是,草根过于韧硬,饲养的动物嚼不动。说它没技术,也没多少技术,三年级的孩子,放了学担对粪箕,照样去田埂子上割草挑回来。
田野青青草,山坡青青草。草的用途有这样一些:喂猪、喂牛、喂马。
农家多饲养母猪。像我们村,是养猪大村,有的人家,仅母猪一户就养二三头,甚至四五头。农村有句老话:“家有五口,碓磨不歇手。”一个家庭,五六张嘴巴吃饭,推磨和舂米就是经常的事情,费时的事情。母猪是大肚汉,比人能吃得多,养它就要给它吃,吃饱了才会受孕下崽。下了猪崽,养到双月才可以赶到街上去卖钱来补贴家用,饲养目的是很明确的。但在穷困年月,别说猪吃的,连人吃的都成问题。过了火把节,稻谷包谷刚刚把穗子吐出一点,荒月就到来。猪吃的怎么办?靠打猪草,靠割猪草。
猪的牙齿不像牛的粗大,胃只一个,不会反刍,但仍然耐粗饲料。天造了青山绿草地,只要有把刀,有身力,割回来喂猪就行。只是喂猪的草和喂马的草有很大区别,要经过挑选。猪只能吃嫩草,老草它吃不下去,吃下去也消化不了。到了春天,我们就到蚕豆田里去割麦须草、马豆草、酸浆草,还有其他一些杂草回来。然后用菜刀剁碎,放在大锅里煮沸,煮熟,加一碗包谷面进去搅拌,或是什么也不加,用它来喂猪。改革开放前的农村,人吃不起三餐,只吃两餐,午餐和晚餐。猪也一样,你得保证给它两餐吃。俗话说,钻天的杨树,拱地的母猪,你不给它吃,给它吃缓了,它就呢呢叫,一声接一声,催人逼人,老远就听得到,一边叫一边把猪圈的栏柱一嘴嘴啃下去,抬起来,或是拱圈墙,把墙拆个孔洞跑出去。我们小时候,经常看见大人修补猪圈,原因就是不按时喂猪。猪用这样的方式来抗议主人,造反。
马草,需割比猪草老一些,但比牛草又要嫩一些的草。马是用来拉车的,用来人骑的,比牛娇贵。大集体时代,马是生产队的,私人不能养马,养了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抓去批斗,还要把你的马没收充公。记得我们村有个老王,养了匹瘦马,驾车拉沙到城里卖,车马被村上拉走了,人被弄到公安局关起来。马草割回来,主要是投给生产队,一百千克马草,队里计给10个工分。男劳力要在队里干活,自然没时间来割马草,割马草的多是孩子们,还有就是妇女。把草割回,担到生产队马房里,人回家来吃饭玩耍着。待到天快黑了,去喊养马的冯三叔,他到园里浇菜去,等啊等,人终于回来了。冯三叔提来锅烟,孩子们要他快点,他抬起头,瞪着眼说:“忙哪忙,等我吸锅烟。”大家只能耐着性子,等他磨蹭完,才挨着你来给草过秤,然后把得数记在本子上。
许多时候,孩子们也不给生产队投马草,大人也不主张。一晚能割20千克马草,投给队上,得两个工分,到年底按照工分分红利,一个工分还值不到三分钱,一挑马草能收获六七分钱,绝对是不合算的。江边上住着些壮族,逢街子天,他们赶了马,驮了山货到城里来卖,一天是返回不去的,要在马店里住宿。人要吃饭,马要吃草。夜幕降临,街灯亮了,赶马人出来买马草,一挑马草能卖一角到两角钱。三五个孩子,挑了马草,相约到县城去。夕阳西下,天就要黑了,他们把马草摆放在街上,等待出售。终于,有人来买了,要个价,还个价,成交,大家担起马草,帮人家送到马店里。孩子们一下午没东西吃,兜里装着几张角币,有气无力,话也懒得讲,摸黑走在回家的路上。
大人在家里,左等右等,这么晚了,还不见儿子回来,心慌心悬,几家孩子的家长相约出门去迎接。夜茫茫,看也看不清,只见老东山黑隐黑隐站在远处。手电筒的光柱,照射范围有限,但还得不断晃动,发出信号。从县城回来的路有好几条,你在这条路上迎接,孩子们要是从另一条回来……接不到人就得往前走,一直走到街上。街上人又没在……在这样的情况下寻人,最好的是喊声。“老二,你回来了吗?妈妈来接你了。”“小石存,你回来了吗?爹爹来接你了。”“三马桩,你回来了吗?妈妈来接你了。”为了增强穿透力,每一声的尾音都是拖长了的。孩子们在路上听见,赶紧回应:“我们回来了……”
牛吃得多,割牛草主要是男人的事情,队长分派,你们三个,你们五个,今早去割草。任务接受下来,大家拿了镰刀,担了粪箕,各走各的,去寻找草源。大人割草跟孩子们就不同了,目标瞄准,弯了腰,刀口不断杀过去,一束草割够了,抽一根浸了水的稻草出来扎紧,放在一边。然后重复先前的动作,朝着埂子的那端割过去。今早的活不是干点工,是干计件,割足一挑草,担回去,交给生产队,劳动任务完成,剩下的时间你可以自由支配。一个小时干完活,是你的事情,队长才不管。一天早上干完活,也是你的事情,人们当然愿意选择前者。
一束一束的青草提来,装进粪箕,刀口处一列码了朝着外面,齐整整的,镶成圆柱体。到了顶端,放一大束青草压着,圆柱变成圆锥体。六七十千克的牛草担在肩上,迈动双腿,踏在地上,噔噔噔,路面都在抖动。
割草的农事,随风随雨随时代,渐渐远去了。我用这些文字来留下一点记忆,后来的人读到了,知道还有这样一道乡村风景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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