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四天前的傍晚。
村西土路上,人们扛着农具三三两两经过,元宝和英子捡路边的石子,往河沟里丢,不时传出笑声。
离两个孩子不远,新开辟的一块荒地上,东子开着旋耕机,突突冒着黑烟,听到有人喊,便停下车。
天黑了,明儿再干吧!大哥刘鹏扛着镢头边走边喊。
东子跳下车,指着剩下的地说:就剩两个来回,你先带元宝和英子回去吧!
“不!元宝大叫着,跳过水沟,向东子跑去。我要跟爸爸一块回家。
东子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便说:你们先走吧!今儿必须干完,不然还得再跑一趟。
“有把你累趴的一天!”刘鹏嘟囔着,带英子走了。
东子就地坐下,吸着烟,看儿子跑去沟边,折下一根柳枝,假装大侠在浅水里瞎搅和。
路边槐树上传来两声乌鸦叫,接着由西向东走来一男人,没扛农具,全身土黄色衣裤。
东子撇了一眼,只觉得这人穿的很怪。也没在意,便熄灭烟,上车继续耕地。
当车开到尽头,再转弯回来时,看见儿子倒在水沟,整个脑袋没入水中,一动不动。
黄衣人站在土路上,对他微笑,然后转身向西走了。
东子踢开车门,火也不息,连滚带爬冲到河边,把元宝捞出,孩子脸色发青,已断了气。
再向西看,黄衣男子不知所踪。
他把孩子平放地上,反复挤压胸口,都没呼吸,只好抱起元宝拼了命往村里跑。
风划过耳畔,眼泪止不往,“元宝啊,元宝!快醒醒吧,别吓唬我啊!”
他张大嘴巴连哭带嚎。搞不清状况的村里人纷纷张望。
跑过两条巷子,冲进大夫家。
正在吃饭的大夫,丢了筷子,一通忙活。
十分钟后,屋里已站满了人,大夫收起听诊器告诉东子:“没心跳了。”
翁!……东子感觉脑子炸了。
围观的邻居,响起一片哭嚎。
报警!快打电话报警!东子猛地清醒,大喊众人报警,自己冲出屋子,跑回家。
媳妇王兰香,刚做好饭,还没来得及端上桌,就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于是熄灭了灶坑的火,寻思出去看看,刚走到门口两人便撞上。
东子也不说话,绕过她,来到墙根拎起铁锹,又钻进仓房推出摩托。
王兰香扯住衣角,忙问:出啥事了?
东子不答,骑上摩托就要走。
王兰香见他失去理智,知道一定出了大事,死死拉住不松。
“你他妈给我死一边!”东子一脚踹倒媳妇。骑上摩托一溜烟往西去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东子的血液都涌上脑门,冲的双眼血红。
过了水沟,又跑了一里多,经过一个满是乱石的下坡,由于速度过快,又一手拎着铁锹,眼看前方一根烂木桩横在路中,想刹车已经来不及。
哐!……连人带车一起飞进沟里。
好在两捆玉米秸秆,救了他的命。晕眩了片刻,才慢慢爬起,脑袋被秸秆扎破了口子,血顺着鼻尖往下滴。
摩托倒立在沟里,车轮在旋转,他愣怔一下,抹开遮了眼的血,踉跄走向摩托,扶起车子试着打火,完全没反应,于是丢了摩托,拎起铁锹,继续踉跄往西追。
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南边半空,东子向西看去,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他感到头晕目眩,双腿轻飘用不上力。
一只老鸦扑腾腾落在枯树上,对东子哇哇乱叫。
滚!东子冲它喊。吓得老鸦扑腾腾飞走。
这时前方二十几米处,突然出现了黄色身影,身材瘦高的男人,正回头看他。
东子一见,顿时满脸青筋,牙齿咬的咯吱响,双腿像装了马达,飞快往前冲,铁锹划过碎石路面,发出刺耳的格楞响。
见他追,那人也往前跑。但无论东子多快,始终无法拉近距离,就在体力不支时,身后响起警铃,东子回头看到警车,心里顿时有了希望。
可再往前看,黄衣男子突然不见了……
跑到他消失的位置,举目四望,没有半个人影,路两旁的沟也很浅,根本藏不住人,远处都是还未播种的地,没有植被,一目了然。
当警车停在面前时,他崩溃了,各种脏话从口中爆发。
王兰香首先冲出车门,到他面前,啪!先给了他一嘴巴,两个警察把她拉开。
东子魔怔一般,不停环顾四周,破口大骂,不论警察问什么,他就是不答。
急得王兰香拎起铁锹,照他后背狠狠拍下,锹柄应声折断,东子噗通跪倒在地。
刘鹏怕打坏了弟弟,赶紧把兰香拉走,兰香放声大哭,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绝望的哭声,像铁钩挠在东子心上,他摇摇晃晃站稳,好似清醒了些,指着脚下地面,肯定的说:凶手刚才在这,噗!就不见了。
俩警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能干站着啊,于是一个开车继续追,一个打开电筒从附近找线索,兰香冷静下来,和刘鹏,东子,分别往不同方向找去。
没多久,村里老少爷们都打着电筒赶来,一众人把四周翻了底朝天,一直到天亮,连个凶手的脚印都没找见。
天亮后,又来一拨警察,把孩子溺水周边地面,查了几遍,一直忙活到傍晚,现场除了刘东和刘元宝以外,没有其他人脚印,孩子溺亡的位置,没有挣扎痕迹,并且身上没有伤痕。
而另一拨警察根据东子描述,去周边几个村子进行排查,得到结果是根本没这个人,也没见过这样一人。
最终警方判定刘元宝系溺水身亡,非他杀!
这件事对东子打击实在太大了,他双眼血红,嗓音沙哑,接受不了现实,抓着警察衣服死活不让离开,“求求你们,相信我。我儿子是被穿黄衣的男人杀的。”此时,他像个即将溺亡的人,抓住最后的稻草,不肯松手。
警察负责人看了他,也感到心疼。但事实就是事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唯一解释就是,你接受不了丧子打击,臆想出一个凶手形象,这是警察留给东子的最后解释,然后坐上车一溜烟走了。
警察离开后,王兰香开始哭,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等到醒来,再接着哭。周而复始。旁人怎么劝,她都不听。
东子更吓人,满嘴脏话,见谁喷谁,一刻也不停。只要趁人不注意,就拎着铁锹,往外跑,一直跑到儿子出事的水沟边。对着四周一通乱骂。
众人再把他抓回去,反反复复。搞得几个邻居筋疲力尽。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叫大夫拿来安眠药强给他灌下,这才沉睡。
当天夜里邻居分派了几人,分别住在东西屋,陪他们两口子。
一夜无事。
天一亮村长就安排一拨人把孩子送去火化。另拨人去后山祖坟边挖了个小坑,骨灰回来,直接送去安葬,再加上孩子年龄太小,丧事草草了事。
东子和兰香在众人劝导下,也安安静静的看着孩子入土为安。
这天夜里,兰香跟要好的同村妇女睡在西屋,前半夜兰香一直在哭,后半夜安静下来。
刘鹏陪着刘东睡东屋。东子虽然闭着眼,但始终没有入睡,脑子反复回忆事发经过,到后半夜,从院外传来老鸦叫声,哇!哇!哇!听的人毛骨悚然,东子一骨碌爬起来,趴上窗台向外看。
此时月色格外明亮,一只老鸦扑腾腾落在院外桃树上,紧接着一个黄色身影从大门外一闪而过,猪圈里的猪发出几声哼哼。东子紧紧盯着门口,可是过了好半天,仍然没有动静。
由于院两侧都是石头高墙,阻挡了视线。于是东子轻轻站上窗台,以便看的更远,当视线越过左侧高墙,看向大哥家门口时,发现穿黄衣男人,正趴在铁门栏杆上,向大哥家屋内张望。怒火再次涌上心头,但这次他稳住情绪,轻轻走下窗台,推醒刘鹏。哥,快醒醒。
刘鹏睁开睡眼问:怎么了?
嘘!凶手就在门外。别出声!
刘鹏立刻闭上嘴,随他一同站上窗台,搓了搓眼,向外看,什么都没有,忙问,在哪?
在那。东子手指大哥家门口。可是门前突然什么都没了,连黑老鸦都不知所踪。东子转身跳下炕,只穿一条裤衩跑去。
顺手从墙根拎上铁锹,出家门一直追到西边河沟沿,黄衣男子突然停住。瞪着黑亮的小眼睛回头,干瘦的上嘴唇微微上翻,露出两根尖牙,表情似乎是笑,又似恐吓。
东子哪管什么表情,抡起铁锹往他头上劈。
哐啷!铁锹劈空。男子消失,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东子转圈找,四周空荡荡。狗娘养的!东子再次崩溃,破口大骂,狗娘养的!给老子滚出来!现在,就现在,滚出来!像个爷们,来单挑。别他妈像耗子,见了就跑。
狗娘养的!呜呜呜……你个狗娘养的……
刘鹏见东子跑了,慌里慌张穿了衣服,骑上自行车追去。远远看见弟弟瘫坐在地,又哭又叫,没穿鞋的双脚,被碎石子扎的鲜血淋漓,模样惨不忍睹
刘鹏心疼的流泪,将他扶上自行车后座,慢慢推着往家走。
半路,东子突然安静,悄声说:哥!那家伙不是人,是鬼!我要追上时,噗!就变没了……
一听这话,刘鹏顿时受不了,大声呵斥:闭嘴!醒醒吧!孩子没了再生一个,你疯疯癫癫到什么时候?日子还过不过了?那天让你早回家,为啥不听?听我的,哪会到这地步!
东子太熟悉他了,从小到大,除了教训人就是教训人,兄弟俩从来无法正经说点心里话。“你滚吧!我的事不用你管。”东子冷冷的说完,跳下车闷头往西走。
刘鹏顿时火起,丢了车,追上去就给他一耳光。
东子不示弱,抱住他就滚进沟里。兄弟俩你一拳我一脚,撕打的彼此浑身青肿。
好在几个邻居及时赶来,将他们兄弟拉回家。
刘鹏鼻青眼肿,两片嘴唇被打的像香肠,说起话口水直流。坐在自家炕上生闷气,可毕竟还是亲兄弟,过了会儿又担心,怕他再发疯,于是找了条栓狗链,让几个邻居按住东子,一头栓住脚,另一头拴在炕稍柱子上,把东子像狗一样拴在炕上。
又过一夜,兰香听了众人劝,强打精神开始做饭洗衣。
东子又一夜没睡,蹲在炕上一根接一根抽烟,一遍又一遍回忆,到早上,终因体力透支,似睡非睡做了个梦。
梦中站在门口,脚下是无数灰色带刺藤蔓,缠住双腿,扎进肉里,不能动弹。
元宝坐在对面大桃树下,唱着上学歌:
太阳天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黄衣人似笑非笑的脸,从元宝身后的土里慢慢钻出,泥土像水一样,在他周围泛起阵阵涟漪。
他贪婪的看元宝,慢慢将一只黄色皮毛的书包递给他。
元宝看看东子,又看看书包,伸手去接。
东子双腿动弹不得,急忙大喊:元宝别要!
元宝冷冰冰的说:你又不给买书包,我要管他叫爸。
东子心都碎了,扯着嗓子大喊:我买!我买!
叫声震耳欲聋,不但吓醒了自己,还吓得兰香丢了锅铲,过来看他。
见只是做梦,又转头走开。
看到兰香红肿的眼睛,东子放缓语气说:把斧子拿来!求你把斧子拿来!
兰香啪的一声,关了门,不理他,继续炒菜。
吃过午饭,东子呆坐,刚好看见脚腕的伤疤。
这让他想起哑巴和尚,说是哑巴,其实不哑,只是从不说话而已。
村里人说他本来住大城市,经历一些事,看破后尘,来这修行,又不跟村民来往,又不说话,挺神秘。
所以大家猜测他曾发过毒誓永远不说话。
认识哑巴和尚,是东子8岁,父母相继去世后那段时间,14岁的大哥带他去后山捡蘑菇,无意间走到传说的老虎洞。
说是老虎洞,但从没人真正见过老虎,想来,是一些大人,为阻止小孩往林子走太深,故意编出来吓人的。
虽然明知没老虎,但那漆黑的洞口,传出阵阵腐臭,兄弟俩还是吓得不轻,迈开步子,飞快往山下跑。
才跑五六米远,东子一声惨叫。
刘鹏回头看,弟弟脚被卡在两块大石头之间,脚腕子被划出一条长口子,血顺着脚背往下流。
拔又拔不出,石头又搬不动,急得刘鹏团团转,突然想到,半山腰住的哑巴和尚,前几天还去他院儿里偷过黄瓜呢。
想到这,刘鹏说:老弟你等着,我去找和尚来。
东子回头一看,老虎洞阴森森的,吓得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哥,别扔下我,别扔下我。
不会!我保证救你。我发誓,保证回来救你。刘鹏看着弟弟的眼睛保证。
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刘鹏撒开他的手,往山下飞快跑,身影很快消失树丛之间。
东子收回目光,斜眼看老虎洞,像个黑漆漆的漩涡,随时要把人吸进去,越看越怕。越看越怕,豆大的汗珠顺鼻尖往下滴,那恐惧让他忘记脚疼,随时防备扑来一头斑斓猛虎。
时间仿佛冻结了,慢的可怕,尿不知不觉透湿了裤子。
就在他忍受不住,想要大叫时,哥哥带着和尚赶来,东子彻底崩溃,放声大哭。
和尚咧嘴笑,不说话。光秃秃的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给东子擦去泪,将带来的撬棍,插进石缝之间,小心翼翼压住撬棍一头,慢慢下压。大石开始松动,缝隙越来越大,东子猛拔出脚,抱住哥哥,破涕为笑。
和尚背东子下山,尿液蹭的僧袍湿了一片。事情过去多年,东子早淡忘了,今天突然想起,从心底闪现一丝希望。
毫无疑问,他是好和尚,跟招摇撞骗的和尚不同。
眼下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疯了,同样,疯子说的话也没人信,而且,就算他们相信,也没办法抓住黄鬼,只有哑巴和尚,只有他,有能力帮助自己。
想到这,东子终于放松下来,慢慢伸开四肢躺下。
刘鹏不知何时趴在窗外,偷看了东子半天,见他行为依旧不正常,没办法,只好去找老村长。
没多久,村长来了,他屁股一抬,坐上炕沿就开始劝:东子啊!警察都说了,孩子是自己玩水不小心淹死的。根本不是他杀,至于你说的黄衣人,警察早把周边十里八村都排查个遍,根本没那个人,你到底明白没?
明白。东子点头回应。
老村长又说:可你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日子不过了?承包的地撂荒?刚贷款买的旋耕机就扔了?男子汉大丈夫,甭管遇上多大坎,硬着头皮也要往前迈,我说的对不?
众人都称赞村长说得对。
擦去嘴角的唾沫星子,又说:孩子命数到了,老天爷收去做童子,谁也挡不了。兰香那边,已经开导通了,答应好好过日子,你们还年轻。还能再要孩子,我说的对不?
东子又点头,出乎众人意料的说:大爷,你说的对,我想通了,事情翻篇了,往后一定好好的,不撒疯。
众人听他一番话都露出笑容。
村长拍了拍东子的肩膀:好!这才像个爷们!
转身对刘鹏说,大鹏啊!你兄弟想明白了,把锁链解开吧!这是人,不是狗。总这样绑着像什么样子。再说你让他咋撒尿,拉屎?往炕上?
一屋子人都被村长逗的哈哈大笑。
刘鹏不答话,也不笑,双眼死死盯住东子。
东子忙把目光错开。
不能放!他骗我呢。刘鹏指着东子:兔崽子!一天放几个屁我都知道,想蒙我,还得练练!说罢转身就走。
众人见他兄弟没谈拢,随后也都离开。
到太阳落山时,家里只剩夫妻俩。东子没能骗他解开铁链,烦躁的一根接一根抽烟。
兰香在另一间屋,收拾情绪,抹干眼泪,下地开始做饭,只是一句话都不跟东子说,更准确讲,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东子听见外地做饭声,忙喊:兰香!把斧子拿来。
兰香心知他要斧子干啥,所以就是不应。
东子连着叫了几声,兰香听了烦,咣,的一声,将东屋门关了。
东子没办法,只好蹲炕上继续抽烟。
天色渐暗之后,兰香打开门,端着一碗米饭,一碗酸菜。
东子刚端起碗,看见兰香双眼肿的几乎睁不开,心疼的丢了碗,一下又一下抽自己嘴巴。
他这样打,倒不是想博取同情,只是感觉皮肉的疼,暂时减缓心里的疼。
兰香转身去了外屋,呜呜呜的又哭起来。
渐渐的东子打累了,垂下胳膊,呆呆的盯着窗外。
哇!哇!哇!突然窗外传来几声老鸦叫。
东子立刻站起,看见老鸦落到院外桃树上,一个黄色身影掠过,停在大哥家门前。
果然还是那人,他冲着东子微微一笑,转而看向大哥家屋里招手,嘴巴一张一合像对人说话。
东子知道大哥,大嫂都去了村长家,只剩侄女一个,心里正疑惑。
突然见他对着屋里招手。很快,左边传来开门声,再往大哥家院里一看,英子摇摇晃晃走出来。
狗杂种!东子大吼。完全没想到,他目标竟是侄女,顿时急火攻心,一拳打破玻璃。
手背划出好几道血口子。他忘了疼,对兰香大喊,凶手来抓英子啦!快拿斧子!快拿斧子!
兰香赶来,见他急红了眼,没敢耽搁,赶紧找来斧子。
东子抡起斧子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终于砸开。
可锁头仍挂在脚上,没办法,只好一手拎着半截铁链跑出家门。
兰香带上铁锹也跟来。
当他跑出家门,已经不见了英子。又穿过巷子,拐上土路,才看见黄衣人正牵着英子的小手,一路往西跑。
侄女小小的身影,跑的磕磕绊绊,好几次都差一点摔倒。
啊……东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狗杂种!呜……呜……有能耐冲我来啊,杀孩子算什么本事!
东子扯着铁链,又光着脚,这速度可比往常慢了很多,可看到侄女马上就要死掉,那滋味就像被丢进油锅,抓心挠肝的疼。
而英子就像魔怔一般,根本听不见叔叔在喊什么,只一个劲往前跑,到了小水沟处停下,黄衣人指着水,对她说了什么。
英子竟微笑着点头,然后一步,一步走进水沟,最后一头扎进水里。
啊……见此情景,东子失声尖叫,两腿发软,跌跌撞撞差一点摔倒。
黄衣人露出满意的笑,继续往西走,不时的回头看他们。
到东子赶来时,英子已经一动不动,全身寖入水里。
东子张大了嘴巴,一遍又一遍呼唤侄女的小名,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而黄衣人却站在远处阴森森的笑着。
情绪上的激动,让东子肌肉变得僵硬,双腿失去控制,抖个不停,最后几步,几乎是连滚带爬跌入水中,好在水浅,很快抓住侄女胳膊,将她托出水面。
英子双眼紧闭,嘴角上扬,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像永远睡着了一样。
东子绝望到极点,哆嗦着把脸贴在侄女心口,轻轻呼唤她小名。就在这时,从她口中传出清晰的咳嗽声。
那一声声咳嗽,仿佛天籁之音,东子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黄衣人看到这个结果,裂开嘴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转身往西去了。
此时兰香也已赶来,夫妻俩抱着英子哭作一团。
情绪稍微缓解之后,夫妻俩没敢耽搁,赶紧抱孩子跑去大夫家。
这时刘鹏两口子也赶来,听大夫说孩子没事,总算松了口气。
可孩子怎么睡得这么沉呢?要不要叫醒?大嫂急切的问大夫。
或许是惊吓过度!大夫说,睡一晚就好了,我再开点药,明天给孩子吃了,应该没啥问题。
几个人总算放心,趁大夫开药的功夫,兰香讲了事情经过。
刘鹏半信半疑,抱着孩子回了家。
到第二天早上,医生的愿望落空,英子依然沉睡,大嫂对着孩子耳朵一遍,又一遍喊,半点反应都没有。
刘鹏终于坐不住,再次询问兰香昨天的事情经过,心里已信了八九分。
东子沙哑着嗓子插话:我想去后山找哑巴和尚,或许他有办法。
刘鹏摇头,他不行!从没听说那个和尚会抓鬼,这事还得找村长他们商量,毕竟他们年纪大,经历过的事也多。
这些年,东子早已烦透了那些见便宜就占,见吃亏就躲的老家伙。不屑的问:他们相你?……好!就算信了,还不是个个乱出馊主意,然后找几个玩把戏,骗钱的阴阳先生,骗走你的钱。
刘鹏斜着眼看他,你小子才活了几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人家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就这样,兄弟俩没能统一想法,但总算让刘鹏相信有鬼这件事了。
接着刘鹏去了村长家,把整件事说了一遍,村长虽半信半疑,没鬼什么都好,万一真的有鬼,那可是人命关天呐,这种事警察肯定不会管,所以……
他摸着脑门把认识的半仙,大神,统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了个靠谱的大神,立刻打了电话。
大神听了事情经过,要价500,保证叫醒孩子,不管是什么鬼,保证抓来。
双方谈妥,大神决定当晚就来。
大哥走后,东子骑摩托,去了镇里,挑最贵的买了书包,还有文具盒,铅笔,橡皮擦,故事书,练字本,反正各种孩子上学用的东西,一样不缺。
回到家已经中午,英子还在沉睡,时不时的呓语几声,似乎在做着噩梦。
大嫂坐在身边,不停抹眼泪。接着又神经质的猛抬头,实在不行,就带着孩子躲去她姥姥家,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东子摇头,你怎么还不明白,那鬼明摆着就是奔咱家俩孩子来的,任你躲哪去,他都照样跟着。
听他这样说,大嫂又哭起来,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还叫不叫我活了!
东子一阵心酸,拉着兰香来到屋外,哑着嗓子说:这事不能再等了,我现在就去后山找老和尚。你今晚就跟大嫂一起睡,万一有点什么事,好互相有个照应。
大哥不是已经找了跳大神的吗?兰香不高兴说:你老是毛毛躁躁的,能不能稳当点?
这他妈都火烧屁股了,还怎么稳当,我就把话撂下,大哥找的人解决不了这事儿!不信等着瞧。
谁都不行,就你行?兰香情不自禁又哭了,你行?你倒是护好孩子啊?不是你整天毛躁孩子能死吗?
东子本还想骂兰香,谁知一下被说到痛处,气的转身就走,回了家拎起书包,就奔后山去了。
在树林边,儿子的小坟堆前,掏出打火机把书包就点了,一阵浓烟升起,东子卧在坟旁,双手抚摸坟上的泥土,闭上眼,想象以前大清早,父子俩赖在炕上的情景。
元宝当时管他要书包,还威胁:谁买书包就管谁叫爸,东子照他屁股就给了一巴掌,元宝疼得哇哇哭。
往事历历在目,活生生的孩子,如今就死了。东子控制不住哽咽:元宝啊,书包买了,你还要什么,就托梦给爸爸,不什么,都给你买,千万别跟坏人走啊。
你心疼死我了啦……
东子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这些天心中积压的所有悲伤,统统在这一刻释放。
哭了一会儿,远处的野鸡嘎嘎叫起来,似乎在提醒他赶紧走吧。
东子擦掉眼泪,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往北。
北边都是没有人烟的老林子,东子从小就在山里玩大的,对这一带比较熟,抄一条近路走了大约三个小时,到了那座最高的山脚下。
老和尚就住在半山腰小溪旁,两间稻草小屋,木篱笆围成的小院。
远远就看见和尚蹲在溪边洗野菜,顿时感觉失望到极点,因为眼前的和尚太老了,身材瘦弱,动作笨拙,跟记忆中,二十年前那个高大,强壮的和尚相去甚远。这样的人还能帮自己吗?
老和尚听见声音,抬头瞧了一眼,也不说话,继续慢慢的,一根一根洗他的野菜。
东子趴在他下游,将满是臭汗的脑袋扎进水里,伸出一只手,使劲搓脑袋。
当他抬起头时,老和尚刚好丢来一条白毛巾。
东子接过毛巾,看着他光秃秃的脑袋,童年的记忆再次浮上心头,虽然他又老,又笨拙,但就是感觉那光秃秃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智慧。
他来到和尚身边,抓起柳条筐里的菜,就帮他摘,可刚摘了两根,就被老和尚拍掉,似乎嫌他摘的不干净。
东子收手,一屁股坐在旁边,想快一点把事情说一遍,可不知怎么,看到慢腾腾的摘菜动作,心里顿时就安静了。
于是也慢腾腾说:我儿子死了。被一个穿黄衣服的鬼给淹死在河沟里,现在那鬼又来害我侄女。
东子抬起头,等着回应。老和尚继续摘菜,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东子知道,他不哑巴,也不聋,于是又继续说:警察不信,说我儿子是溺水死的,可我眼睁睁看鬼把我侄女带水里,每次我去追,他就突然变没了,现在我侄女还昏迷着,我敢肯定那鬼今晚还会来害她。
老和尚继续摘菜,嘴里小声嘀咕,似乎在念经,但声音太小,谁也无法听清。
东子继续说:我大哥去找跳大神的了,但您应该知道,那些人都没什么本事,只会到处骗钱,所以,现在能救我侄女的,只有您。
老和尚慢悠悠站起来,把脏筐在溪水里涮了涮,自言自语: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能做什么。
先救了我侄女,再弄死那只黄鬼,帮我报仇。东子发狠的说。
唉!老和尚叹口气,年轻人,我是个没用的人,所以才躲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享清闲。哪里会抓什么鬼。他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东子赶紧跟在他身后,你是和尚,菩萨心肠,就忍心看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给害死?
不忍心!我看一只蚂蚁死了都不忍心,可又有啥办法?你快去找个真正会捉鬼的人吧,不要耽误时间,我一个老头子去了,无非就是添乱。他拒绝东子,进了屋。
东子不肯罢休,也跟进去,屋里光线很暗,老和尚把菜篮放在简陋的灶台上,就去了里屋。
东子也跟着进去,一铺火炕,一张木桌,摆着几个佛像,简陋的不能再简陋。
老和尚坐上蒲团,闭眼,敲起了木鱼,再也不说话。
东子见他这样,就火了,呸!你算什么和尚?见死不救,哪有一点菩萨心肠?孩子眼看就要死了,却只会敲木鱼。
老和尚好似听不见,继续敲着。
木鱼一声声敲击着东子的耳膜,听得他越来越火大,抓起木鱼丢在一边,双手插进老和尚腋下,直接把他抱起来,就像抱着一个小孩子,往屋外走。
老和尚无奈的叹气,年轻人,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我真不会抓鬼呀.
东子完全不理会,出了屋外,就把老和尚扛在肩上,大步向山下走。
老和尚挣扎了几下,可惜劲太小,就放弃了抵抗,任由他瞎折腾。
走了一段,东子就问:师傅,还记得二十年前有个小孩在老虎洞那儿,腿卡在石头缝里吗?
老和尚想了想,记得,记得,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我就是把尿蹭在你身上那个。东子苦笑着说。以前是你背我,现在换我背您,奇怪不奇怪?
是啊!我老了,你长大了。
——
就在东子往回赶的时间,大神已骑着摩托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络腮胡子的男人,在村长陪同下走进刘鹏家。
他不大爱说话,把一大包行套撂炕上,看了看沉睡的英子,然后上上下下,里屋,外屋,统统打量一遍。
对身边的刘鹏说:这屋里到处都有股子尿骚味,百分百黄皮子上身了,你准备点贡品,给我在里屋腾块地方,早点开始吧。
这都五点了,急什么,现成的饭菜,吃了在说。刘鹏说。
对,先吃饭!村长跟着附和。
不了,家里老伴病了没人照顾,早点弄完,早点去回去。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行套。将一身花衣裳套上,然后展开一块红布盖在英子脸上,接着燃香,烧纸。
村里人听说有跳大神的,于是三三两两跑来看人闹,围了一屋人。
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大神喝下一口白酒,像喷雾一样,喷在英子身上。
然后抓起皮鼓,敲起来,身体也跟着鼓点的节奏扭动,腰上的铃铛哗啦啦响。
大家默不作声看着,他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眼睛瞪的很大,像个下凡的凶神。接着开口唱了起来: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脚采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
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
就在大家盯着大神时,躺在炕上的英子动了。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大嫂心疼的握着她的小手,英子别怕妈在这呢。
灯泡闪了几下,窗户玻璃也莫名的振动,大神面目表情越来越夸张,唱的声嘶力竭,房间里气氛顿时紧张,围观的人吓得都不敢说话。
随着大神的声音越来越大,英子又安静,窗户也不再振动,电灯也由暗慢慢转亮。
豆大的汗珠从大神鼻尖滴落,他慢慢停下,拿毛巾擦去汗,又喝下一大杯水,准备接着往下唱。
突然英子像弹簧一样坐起,扯掉红布,双眼着了火一样仇视一圈。咧开嘴,像只发怒的野兽对着大神吼叫。
声音凄厉,尖锐,灯泡啪!的一声碎掉,玻璃窗也跟着一块块碎,玻璃渣落了满炕。
屋内顿时暗下,围观的人吓得纷纷后退。
英子一边叫,一边爬向大神。动作完全不像人类。
按住她!快按住她!大神对着炕上的人喊。
兰香和大嫂这才回过神,急忙抓住英子胳膊,往回拉。
英子发了狂,照着妈妈的手咬下去。脑袋死命的摇晃,去撕扯皮肉,鲜血顿时流出,蹭的英子满嘴,满脸都是,疼得大嫂也跟着嗷嗷大叫。
见他俩按不住,刘鹏也跳上炕,来到女儿身后,死死抱住她脑袋。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围观的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胆小的直接走了,剩下三五个胆大的也只敢远远看。
大神找来两根蜡烛点上。屋里顿时有了亮光。他低声对刘鹏说:我已经十多年没碰上这么大恨意的黄皮子,你家最近是不是弄死过?实话告诉我,别藏着。
刘鹏想了想,好像是有一回,那都五六年前了,我们兄弟俩,在村北头沟沿开荒,挖出一窝黄皮崽子,让我用铁锹拍死,丢河沟里了。怎么跟这有关系?
那就对了,黄皮子最记仇,过几年报仇也都常见。你也别怕,今晚拿不下这小东西,以后就不混这行。
大神胸有成竹的把蜡烛摆在大衣柜上,抓起皮鼓,接着又敲,又唱起来。
英子随着调子,痛苦呻吟,烛光一闪一闪照在她脸上,表情狰狞,声调也跟着更加凄惨。
接着她喊了声,妈!紧跟着又喊了一声妈呀!救救我吧!
大嫂一听顿时受不了,浑身抖个不停,妈在这呢,妈在这呢,英子不怕,这些人都是来救你的。
啊……妈呀!快叫他别唱,我快疼死了。英子抽泣着,粘稠的鼻涕流了满嘴。你想让姑娘死在你面前吗?快叫他别唱了。
随着英子每一声叫喊,大嫂感觉心都要碎了,她再也忍不住,跟英子一起叫喊,停了吧!快别唱了!
大神不理,越发的加大了音量。
刘鹏见他老婆也跟着瞎起哄,抬起脚就把她踹到一边。
她又慢慢爬起,下了地,去夺大神的皮鼓,此时她脑子完全失去理智,只听见女儿凄惨的叫声 。
刘鹏抱住女儿分不开身,对着围观的人大喊,快把她拉开!
两个小伙子,壮着胆上前,把她拖到外屋。
大神扭动身体唱的声嘶力竭,汗水寖透了全身。
英子慢慢的安静下来,血红的双眼仇视着大神。
两人目光慢慢交汇,然后彼此瞪着对方。
突然,啊!的一声,大神丢掉皮鼓,双眼捂住眼睛,慢慢的,当他抬起头时,两条鲜红的血痕从眼角滑下,围观的人吓得汗毛倒竖。
村长隔着挺远,关切的问,没事吧,不行就算了。
别啊,别啊!刘鹏抱着英子大叫,他要不管,我姑娘命就没了!
别怕,这事我管到底!大神终于讲话,几十年名声,不能在这毁了!慢慢睁开眼,感觉能看见东西,就放了心,擦去血,从包里翻出一只面目狰狞的面具,戴在脸上。
你今晚会死在这里。英子咧着嘴低沉的说,那声音根本不像从一个小姑娘嘴里发出的,而像是某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在自言自语。
刘鹏吓了一跳,他大声呵斥,你说什么屁话!
我说,他今晚会死在这里。英子又重复一次,然后咧嘴笑了。
以为威胁几句,我就怕了吗?大神抖了抖疲劳的双手,抓起皮鼓又敲起来,节奏越来越快,沙哑的嗓音也跟着越来越急。
英子疼得发出杀猪般的叫声,慢慢的,慢慢的,似乎力气越来越小,叫声也变小。
这时房梁顶上传来哗啦啦响声,大家抬头望去,一只黄皮子,两条后腿踩着木头,闭着眼睛,直立着身体向前走,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了一样。
围观的人大喊大叫提醒,小心!房梁上有只黄皮子。
大神摇晃着脑袋不去看,仍声嘶力竭的吟唱那上百年流传下来的调子。
正在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房梁时,一只老鸦子从破碎的窗户飞进来,落在大神头顶,死命啄他脑袋。
大神鼓棒一挥,它扑腾着翅膀,灵巧躲过,又从来路飞了出去,落在外边窗台上,哇哇叫个不停。
大神继续吟唱,没有被它干扰,几分钟后,英子彻底安静下来。
房梁上的黄皮子,摇晃着走了几步,然后向左侧一倒,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大神麻利的摘下面具,抬脚就踩,小脑壳顿时给踩碎。
大神一屁股坐在地上,疲惫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大口的喘气。
窗外的黑老鸦,哇哇!凄凉的叫了两声,然后扑腾腾飞走了。
所有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刘鹏慢慢把枕头垫在英子头下,她呼吸匀称,睡得很沉,仿佛刚发生的一切,跟她没半点关系。
大嫂被人搀着从外间走来,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慢慢靠在英子身边躺下。此时她什么也不想管,只想搂着孩子,休息一会。
兰香慌张找来一块毛巾,给英子擦脸。
大神点着一根烟抽了两口,把死黄皮子塞进塑料袋,开始脱下行套,然后随意塞进帆布包。
刘鹏赶紧招呼兰香热热饭菜。自己跑去柜子里翻找新灯泡。
别忙活了,我得赶紧回去,大神拎起包袱往外走。
刘鹏急忙拉住,多大事儿也得吃了饭再走啊。
对!吃了饭再走。村长在一旁帮腔。
家里好多事等着呢,他看村长笑着说,今儿必须早点回去,老伴身体不大好,家里没人照顾,改天有时间了,再单独过来,咱都坐一块好好喝点。
刘鹏见留不住,于是松了手,从口袋掏出500块钱塞给他。关心的问,你眼睛没事吧,天黑了,要不找个人骑摩托送你。
不用!就是破了点皮,不耽误看路。大神接了钱,也没多说,把行套绑在摩托后座,就上车骑走了。
拐出街道,上了国道,跑了两三百米,一个激灵,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事情办的是不是有点太顺利,没道理啊。
他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把摩托靠边停下,打开后座的帆布包,拉出黄皮子,在摩托大灯下掰开嘴,仔细看那些牙。
他脑袋嗡的一下,这是个小黄皮子啊,不可能作这么大妖啊。难道暗处还有一只?
他越想越害怕,于是掉转车头,又往回开。
往回开了两百米,准备减速拐进小巷时,那只黑老鸦,悄无声息,突然迎面撞来,两只爪子,刚好嵌进了眼睛里,然后扑腾着翅膀使劲拉扯。
大神慌乱中,条件反射撒开车把,伸手去扯黑老鸦。摩托顿时失去控制,哐!撞在路边大槐树上。
整个脸实实的拍在树干上。然后倒下,鼻梁上牙槽全都给撞塌,满脸是血,身体不停抽搐。
黑老鸦落在树枝上,啄起爪子上的眼球,仰着脖子吞下去,哇!哇!兴奋的大叫。
路边的人家,看到大神撞了车,赶紧跑去通知刘鹏家。
刘鹏来了一看,吓得浑身瘫软,人家这是来帮自己办事才出的车祸,哪能不管,于是赶紧和村长商量,找了个面包车,拉上大神就往医院去了。
邻居们被刘家的事吓破了胆,早早散了。各种可怕版本,快速传播出去。
此时家里就剩下兰香,大嫂,还有英子三人。
从破碎的窗户吹进阵阵冷风,兰香打了个冷颤,她摸摸英子脑门,感觉有点热,于是对大嫂说:上西屋去吧!别冻着孩子。
大嫂虚弱的点头,于是两人抱着英子就去了西屋。
大嫂上炕铺好被,准备放英子躺下。这时,她醒了,搓着惺忪的睡眼说:妈,带我尿尿。
见孩子终于醒了,两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婶子带你去吧。你妈今儿累坏了,得好好歇歇。兰香说。
英子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被兰香拉到炕沿,又找来一双鞋,给她穿上。
出了门,外面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从窗户透出的光线,照亮了两三米的距离。
兰香撒开手,她以为英子会蹲在墙根尿,因为她一向胆小,但此时却并未显得害怕,反而一脸兴奋。
不!我要去厕所。英子说。
兰香疑惑的看她,搞不懂怎么变胆大了,你要么就在这儿,要么就不尿,厕所太远我不敢去。
她撅着嘴,一脸不情愿,就蹲下去。
兰香还以为她会尿很久,可谁知,她几乎只蹲下去两秒钟就站起来,往回走。
进了屋就拍肚皮:我饿了!
看到她天真,可爱的模样。兰香总觉得这不是英子。
哦!你都睡一天一夜肯定饿坏了,那好,回屋等着,婶子做饭给你吃。
于是兰香又推开门,去拿生火的稻草。
英子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满意的转身去菜板上拎起菜刀,回了屋里,把门轻轻一关,挂上了门栓。
兰香刚走到院中,就害怕了,外面黑漆漆的,草垛又在大门外,刚走两步就后悔出来。
可一想到英子饿了,于是就硬着头皮,跑出去。
出了大门向左一拐,就是草垛,兰香不管干湿,随手抓住一捆,就往外拉。
这时,那只黑老鸦扑腾腾,落在草垛上,呱呱叫了两声,发亮的黑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下面的人。兰香脊背一阵发凉,吓得拎起稻草就往家跑。
回到灶间,赶紧把门关上,又拉上插销。再往外看,黑漆漆一片,夜和老鸦的颜色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清。
稳了稳情绪,开始点火,刷锅,热饭菜,很快,锅里的蒸汽就冒上来。
她无意中瞥见空空的菜板,印象中好像有把菜刀放在上面,但此时什么都没有。
正想着,英子推开门,一脸焦急:婶子,我妈不舒服,快过来看看。
兰香总感觉她表情很不自然,那种焦急的神色好像是装出来的,但还是犹豫着进了屋。
他看到大嫂横躺在炕上,面朝窗户侧着身,跟之前姿势不大一样,她轻轻喊了一声,大嫂?
没有回应。于是就弯腰去拍她肩膀,大嫂?
还是没反应,于是用力推了一把,只见大嫂的脑袋顿时从枕头上滚下,仰面朝上,眼睛,嘴巴,都张的很大,一脸惊愕。被切断的脖子还冒着带气泡的鲜血。
啊!兰香惊叫,往后退。
英子一脸坏笑,从容拉上门栓,一只手上拎着滴血的菜刀,向她靠近,她死了,真可惜!一点痛苦都没有。英子一脸遗憾的笑,似乎杀人并未让她尽兴。
你竟然杀了你妈?你竟然杀了你妈?兰香痛苦的摇头。感觉一切都是噩梦,那么不真实。
英子大笑,声音像患了哮喘的老头,是啊!是啊!我六亲不认,我要杀光你们全家,因为你丈夫和他哥哥也杀了我全家,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是一笔公平交易,对不对?
兰香终于明白,大神没有杀死它,那个邪恶的东西还留在英子体内,它骗了所有人。
东子,你在哪?快来救救我。呜呜呜。她知道,此时唯一能乞求的,就是东子快点回来。
英子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掌,慢慢向她靠近,嘘!别害怕,我会让你痛快死掉,一点痛苦都没有。
兰香惊恐的摇头,慢慢靠向炕沿,放在平时她只需两秒钟就能跳上炕,然后冲破窗户逃出去,但此时,双腿抖个不停,用尽力气向后一跳,屁股却只上去半边。
英子见她要逃,追上去,举刀就砍。
兰香顺势向后一倒,向窗户滚去。但动作太慢了,留在后面的脚被一刀砍破了胶鞋底,连带着脚掌被划开一条口子。
她忍着疼痛站起来,用尽力气去撞窗户,可是她撞错了位置,那是两扇窗户之间最坚固的立柱。窗户只是颤动一下,毫发无伤。
接着她又准备撞第二次。
这时英子已经利索的爬上炕,举刀要砍。
兰香绕过大嫂的尸体,躲到一边。她瞥见门已经上了插销,又瞥见地面的矮柜门打开着,于是她踮着脚尖跳下炕。
英子不紧不慢跟着,忍不住发出粗鲁的笑,看你手忙脚乱的,看你手忙脚乱的!
兰香完全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只本能的钻进柜子,然后扣住门边凹槽,关上门,死死拉住,柜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英子从容跟来,拉了一下,没拉动,于是挥起菜刀,疯狂去砍柜子。
每一次菜刀落在柜子上的声音,都让兰香颤抖。
她死死拉住门,一遍遍重复,这是梦,快点醒来。这是梦,快点醒来。
突然,外面砍声停止,似乎累了。那个苍老的声音发了疯的喊:我耐心有限,你他妈最好赶紧滚出来,不然就放火烧你!
兰香不回答,继续紧抓住门,从细小的门缝,看见几床被褥落下,然后安静片刻,接着一捆燃烧的稻草,点着了被子。
梦!都是梦,兰香闭上眼,他再也不指望东子能来了,只希望这是场梦,求老天爷快点让我醒来,一切都没发生,我儿子还活着。他还活着,该死的噩梦,快点醒来,快点醒来。
很快她闻到一股浓烟,越来越浓,呛得她无法呼吸,柜子里越来越热,感觉进了烤箱。哪怕半分钟都无法再坚持。于是用力推开柜门,爬了出去。炙热的火焰迎面扑来,她顿时倒在火中,头发,衣服,都在燃烧。她本能的在地上打滚,刚感觉离开了火焰的中心区域,就被一把菜刀砍断了双腿,随后听见一阵来自地狱的笑声。
——
东子背着老和尚,筋疲力尽翻过了最后一个山坡,远远就看见自家房子着了大火。于是也顾不上解释,丢下老和尚,拼了命往家跑。
到了家门口,看见很多邻居都远远张望,不敢靠近,不去救火,也不敢和东子说话 ,好像他带着传染病不能靠近。
猪圈里的猪嘶叫着,一次次跳跃,想要翻出栏杆。
英子满身黑灰,坐在院里哭泣,大火在她身后熊熊燃烧。
东子冲过去问:你爸呢?英子摇头。你妈和你婶子呢?英子又摇头。
东子撇下她,靠近东边窗口,隔着大火往里看,似乎没有人,又看了灶间,还是没人。
他又跑到西屋窗前,玻璃早已脱落,透过烧焦的窗框,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的衣物已经被烧焦,看不清模样。
他顾不了那么多,伸手握住正在燃烧的木框,用力一扯,顿时火星四溅,燃烧的木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然后屏住呼吸,按住窗台,往上一跳,就进了屋里。
扯住那人烧焦的腿要往外拉,这时才看见,她脖子和脑袋已分了家。
东子绝望的呻吟,一节燃烧的木块从房顶落下,点着了头发 。他立刻用手打灭,正要准备离开,下意识的往里看了一眼,
只见一堆灰烬外,还趴着一个人,他全身焦黑,冒着白烟,两只脚断在一旁,尽管已经面目全非,但那只伸长的手上,戴着一枚黄金戒指。
无需辨认了,那是她的结婚戒指。
东子咬着牙冲进去,扯住兰香烧焦的胳膊,整个扛到肩上,跳上炕,跳了出去。
两人翻滚着落地,东子急忙脱下衣服扑灭她身上的火,接着又按住胸口,猛压!
心里明明知道太晚了,已经死透了,还是不甘心的使劲按压,奇迹有吗?很显然,没有!
这时英子慢慢站起来,一声不吭,走到他身后抽出菜刀对准了东子脑袋。
远处的人,大喊大叫提醒东子。可是火焰燃烧的木头噼里啪啦的声音太大,他什么也听不见。
但是,他看见火焰映照在地面的影子,很清晰,一个人举着菜刀。
就在菜刀落下同时,东子下意识的向左一躲,菜刀偏离了目标,但是砍在肩头,发出噗的一声。
东子倒在地上,惨叫一声。转头一看胳膊见了泛白的骨头。
东子混乱的看着侄女,眼前发生的一切,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畴。
远处有人忍不住大声提醒,小英子被妖怪附身了!快跑啊东子!
英子咧嘴一笑,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对人群怒吼:多管闲事的家伙,等我弄死他,再一个一个收拾你们。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你是谁?到底怎么回事?东子大声质问 。
哦,它佯装思考:嗯……我杀了你儿子,又杀了一个傻不拉几的大神,然后杀了你大嫂,接着又烧死你老婆。嗯,我做了很多坏事。
它慢慢蹲下,看着东子,你一定很生气吧?
东子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虚幻的,现实的,所有一切都重叠在一起,分不清真假。你他妈到底是谁?
哦,忘了说重点,我是你们口中的黄皮子,五年前,我老婆,还有六个孩子,被你和你哥用铁锹拍死,现在我回来报仇了。
他一脸不在乎,嗯……或许你认为杀死一只黄皮子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我眼里杀死几头愚蠢的人类,也没什么大不了。哈哈,对不对?它自顾自的大笑。
你是不是很愤怒?它大方的把菜刀递给东子,给你!把我杀了!
东子疑惑的接下菜刀,慢慢举起来,看着侄女可爱的面容,不敢相信竟然发出老头子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要神经错乱了,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砍下去。
对了!就这么干!它突然用原本英子的声音叫好,微微一笑,尽力控制面部表情,展现天真可爱的一面。然后指着额头,又指着脖子,然后指着胸口,这里?这里?这里?
快!展现你人类最凶残一面。让我欣赏一下,亲叔叔怎样杀死侄女。快点啊!
它越催促,东子越混乱,就像有一把锤子反复重击脑袋,疼,而且混乱,他分不清眼前是侄女,还是妖怪,哆嗦着,颤抖着,犹豫到底要不要砍下去。
住手!老和尚的声音传来,他走的很慢,但似乎已经用了最快速度。
呵!又来个管闲事的秃子。英子轻蔑的说,笨蛋!它转头对东子说,别听他的,快点砍我!
东子看看和尚,又看看她,举着菜刀继续发抖。
老和尚走来夺下菜刀,顺手丢进火里。
英子一脸失望,用苍老的声音说:完了!完了!笨蛋,叫你快点。看吧,这下刀没了,你怎么办?
老和尚一把抓住它胳膊,然后对东子说:去找根绳子把它捆起来 。
东子继续发抖,上下嘴唇不停哆嗦。
老和尚腾出一只手,使劲摇晃,快找根绳子!
东子大口的喘气,似懂非懂的点着头走了。
英子转头,用天真无邪的声音问:秃子,你要把我怎么办?杀了我?和尚杀生是犯戒的呀。
我不杀你,和尚一脸严肃,只是带你去化解仇恨。
去你妈的!它突然大吼,我已经没仇恨了,这一辈子从没像今天这般爽过。它前一秒还笑嘻嘻的,下一秒突然咬住和尚手背,用力撕扯。
和尚忍住疼,另一只手揪住她头发,用力向后拉。可还是被扯掉了一块皮。露出发白带血丝的肉。
它嚼了嚼肉皮咽下去。裂开粘着血的嘴唇说:不好意思,没忍住,想尝尝和尚肉什么滋味。说实话,一点不好吃。呵呵呵呵,它一脸傻笑。
和尚忍着疼,揪着头发将它拖向玉米仓边的柱子下。
这时东子已经带回绳子。两人合力将它捆在铁柱子上。
它不停的朝两人吐口水,蠢货来杀我啊?让我欣赏一下叔叔杀死侄女!让我看看人类最凶残的一面!
老和尚在它对面坐下,双手合十,准备念经。
等一下!先别急。它笑着问:和尚,你说杀死一个人,跟杀死一只蚂蚁。在佛家里哪个罪孽更大?
和尚没有回答,立刻念起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随着咒语声入耳,英子的脸开始扭曲,凄厉的嚎叫。吓得猪圈里的猪悄悄不敢露头。
这时,一只黑乌鸦突然飞来,直接落在和尚光秃秃的头上,死命的啄。
东子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抓在手中,张开嘴将它一只翅膀扯掉,然后丢在地上。黑老鸦哇哇叫了几声,就不动了 。
老和尚叹了口气,又继续往下念。
英子的头发慢慢飘向脑后,一大团缠绕在一起,慢慢一根黄色的尾巴开始从发梢露出来,接着越来越长,后腿,肚子,前腿,一直到脑袋,整个一只大黄皮子出现在英子头发里。
老和尚咒语不停,慢慢站起,从英子身后,抓住黄皮子脑袋拎下来。
黄皮子嚎叫,四肢不停乱抓。
英子脑袋一歪,一动不动了。东子担心侄女,于是用耳朵贴在她嘴巴上,听见匀称的呼吸声,才放心。
接着他站起来,走到玉米仓边,拎起一把铁锹,走到老和尚面前。
和尚伸手阻止,年轻人,别再造杀孽了!
让开!东子怒吼,不让开,连你一起砍死!
那就连我一起砍死吧!老和尚,闭了眼,静静等待。
去你妈的!东子一脚将老和尚踹倒。黄皮子也跟着一块落在地上,还没等它爬起。
东子已将铁锹最锋利的薄面,对准它又细又长的身子砍了下去。
黄皮子最终也没逃脱死在铁锹下的命运,当场被劈成两瓣,前半部分嘴巴张的大大,后半部分两腿还在发抖。
和尚什么话也不说,坐起来双手合十,又开始念经。
东子仰头看乌云散尽后的夜空,又看了远处的邻居们,最后转头看燃烧的火焰,仔细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火焰中奔跑,跳跃,肩上似乎还挂着书包。
东子双眼兴奋的盯住火焰,踩过黄皮子的尸体,慢慢把兰香扛在肩上,走向火里。
老和尚在后面大喊,年轻人,快回来!
东子转头,干嘛?
跟我去山上吧!让你忘记一切烦恼。
噗!东子笑了,像你一样当个缩头乌龟?……算了吧!
随着东子走进去,房梁上最大的一根横木也塌下,顿时火星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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