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场工作的第二年我才正式和李希有了交流，对保险公司的活动，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每天会有一次早会，这个不在我工作的酒店会场进行。我一开始也不清楚有这样的早会，不过他们每个星期五会来到酒店会场进行总结会，然后在月末进行“宣判”大会。
宣判大会是我给起的名字，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像等待上刑的犯人一样，我觉得好笑又可怜。
李希是大专毕业生，在事业单位工作了几年，看着毫无上升机会的工作，工资也少得可怜。纠结之后，从单位跳了出来。
“市场营销，很大众的专业。”
李希找过很多份工作，一共做了四家公司，基本没有超过三个月的，毫无技术，对比单位的机制，他无从适应。在家人的压力下，朋友总喜欢拿他做比较，戏说他又失业的情况。
长期招人，高中学历就能上班，有底薪，有提成。一条条的招聘信息，李希看中了一份保险公司的工作，保险的外包公司在我工作的酒店斜对面，门口是一个小门，进去就大厅，一张张的塑料椅子被摆放在那里，一边的墙下摆了一张白板，上面会写满销售技巧和业绩信息。
李希去那面试的当天，穿得十分正式，他走进门口，正好在开早会的所有人看着他，有男有女，年龄看起来偏年轻，中间也有几个中年妇女的身影。
李希被带到二楼楼梯口边的一个小房间里，门口没有牌子写明房间的功能是什么，里面成堆的资料，只有房间的中间有一张桌子和两三椅子。
“你是来面试的吗？”
一个穿着正装的女人从资料柜后面走了出来，她招呼李希坐到椅子上，看了他带来的简历，有些窃喜地笑了笑。
“大专生？”
“嗯。”
“这样的学历在社会没有什么竞争性。”
女人做出为难的表情，李希紧张地坐直身体。他不想失去这个工作机会，家人的要求，朋友的嘲笑，他过去失去了太多机会，让大家都认为他就是一个毫无能力，注定一事无成的人。他决定好好在工作上证明自己的能力，自己是可以出人头地的。
“底薪1500，试用期三个月，转正之后是没有底薪的，我们会按成交单的金额算提成给你。”
“这个我了解，来之前有看了公司的招聘信息。”
“那就好。”
女人翻找着眼前的资料，接着说道：
“早上9点到下面报道，我们会开个早会，之后你的时间是完全自由的。”
女人拿出了一份入职的合同给李希签，他有些好奇，为什么试用期还没有开始就签合同，带着好奇的心，他并没有发出提问，大概看了一下合同上面的信息，有一条让他很在意，所谓的底薪，是要签单成功才有——不过他还是签了合同，急于要工作机会，急于要证明自己，他好像没有选择。
李希第一次参加保险公司活动我还不认识他，会场清一色的西装服，所有人像机器人一样，从门口进来，然后坐到椅子上，保持一致的方向看着主席台上的人。
每次轮到保险公司的活动，我就会觉得无聊至极，他们互动时的一些节目倒让我有些兴趣。
“安，有那么多人会去买保险吗？”
管理的会场的梓安在这个时候，呆在我身边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当然，公司也帮我们买保险了，基本上每个公司都会买，还有车，房子，什么样的东西都有保险的存在。”
“那他们一定赚很多。”
“那就不一定，这个不一样。”
梓安做出了嘘的手势，他让我停止关于保险的讨论。
李希入职的前两个月，一单都没有签，负责他的组长找了他谈话，如果试用期没有签单，只能不录用。
焦虑，疲惫，紧张的李希，在参加完第二次公司活动，他整个人的状态相当不好，他坐在我前面两排的位置，因为距离近，加上后面的位置一向没有什么人坐，我很快就注意到他失落的脸。
活动的最后，他被叫上了舞台上，和他一样被叫上去的还有十几个人，大多是男生，中间有四个女生。
“大家看到没有，这就是一单没有开的，拿不到单的人。像这样没有一点能力的人是注定要被公司淘汰，你们想受人拥戴，还是遭人嫌弃。这个世界没做不到的可能……”
主持人是个有些秃头的中年男人，大家好像都叫他鲁经理，每次都是他负责带动现场气氛，解说业绩情况等等。他举了很多励志的案例，其中还有两个是世界富豪成家的故事，我听了至少几十次。
李希在内的十几个人，被拉上去做反面教材，用来鼓励和刺激下面所有从业者的信心和上进心。李希下台后被组长叫去又是一顿教育。
“看看拿奖金的那些人，还有比你小的，学历比你低的，你为什么不行，又凭什么不行，我作为你的组长，我很丢人。”
我看得尴尬，梓安没有说话，他也在看着李希被教训的样子。
等他们的活动结束之后，梓安才告诉我，像他这样的人，有太多了。
李希第三个月终于拿到了转正，他签下了两单保险，高兴的他好像很久没有得到快乐，或者说这辈子都没有得到过。他像个孩子，坐在台下面笑着，然后看着台上那些没有拿到单的人像自己上次一样，被嫌弃，被羞辱。
“你叫什么名字？”
我故意搭讪，李希看了看我，笑着对我说：
“李希。”
“你拿到订单了？”
“对啊，我爸妈帮我买了。”
我瞬间就明白了，在这里的很多人，都是从家人拿到的第一个保险单，梓安告诉过我，如果他们找我买保险，就让我说公司已经帮我全部都买了，不再需要。我想这也是他们不会找上我的原因。
我那天和李希聊了很多，他的经历，让我觉得他很不适合做保险业。
“不，我感觉太合适，组长都说我是有潜力的，只是没有被发现，要拿到订单，就一定要有抗压能力，我才刚刚开始，不算什么。你知道吗？我们组有一个女生，第一个月就拿下几十万的单子，之后每个月都比之前的单子还要大。”
“这么厉害！”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怎么样的女生，但我认为还是有适合这个行业的人存在。
“你自己有什么计划？”
“跑工厂和郊外的商店。”
我摇摇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市内的公司和个人都被其他人找得差不多，我觉得郊外有机会一些。”
这次我点了点头，对李希有一些改观，感觉他还是可以的。
之后的每一个月，李希都有几单业绩，他没有再被叫到台上，一开始会嬉笑着看着上面的人被嫌弃，被羞辱，到后面却没有了一开始的笑容。
“有选秀活动在我们这里搞，你到时帮忙安排一下座位。”
梓安说有个传媒公司举办的歌唱选秀会在酒店会场搞海选，让我帮忙，我当然乐意，看厌了保险公司的活动，难得有不一样的东西。
“是怕椅子不够吗？”
“我觉得是够的，但是那边的传媒公司说怕不够，你到时安排一下，这个传媒公司满麻烦的，我要和对方核对音响效果和流程那些，这个拜托你了。”
本以为是什么艰巨的任务，结果只是看着酒店运输人员把椅子放到会场，我负责安排他们如何摆放位置。
星期六的早上，歌唱比赛海选正式开始，我看着布满现场周围的宣传架，上面都是一些没有见过的人，听说是一些网络红人。在第一排的裁判席里面，整齐地坐着六个人，中间坐着的男人扎着马尾，梓安说搞艺术都那样，好像是沉迷艺术没空打理头发，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那样很与众不同。
那个扎着马尾的男人，他在每个选手唱完歌之后，都会拿起自己面前的话筒，对其进行点评，基本上都是简单的几句话，一个选手可能有几分钟，从上场到结束离开——真是看本事的时间。
在下午四点三十分，一个身影的出现让我感觉到意外，李希从门口走了进来，走路慢吞吞的，好像没有力气去支撑自己身体的站立。他看到了我，走到我身边的位置坐下。
“你是来参加歌唱比赛的吗？”
他摇摇头，用鼻子呼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我看着他眼皮下的眼珠子在蠕动着。
“好像找你说话，能让我放松一些，我就来了。”
李希说的很慢，我看着他，在我们面前走过去的选手个个都打扮得很漂亮，但没有人在意我们俩的存在。李希说自己走错了方向，郊外的工厂和商店大多数都住市区，需要买保险的都买了，而其中两家工厂还是同组成员的业务。
“你知道她有多恶心吗？”
“什么？”
“就我之前说的那个女生。”
“她陪睡拿单？”
我和梓安说过那个女生的事情，梓安说可能是陪睡拿下的业绩，不过也可能是真的有能力说服对方，又或者是有背景关系。我只能大胆的猜测。
“不是，她让自己朋友陪睡，中间还自己收取费用。”
我承认那一刻我的世界观出现了改变，一时间无法接受李希说的事实。
李希坐在我身边骂了几个小时，他说自己不相信什么仁义道德，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公司业绩好的人，没有一个是靠自己能力拿下的业绩。我没有反驳，如果是梓安，一定会说那样的行为也是一种能力的表现，但我不认同。
“你不可以因为这个就选择不好的方向。”
李希像野兽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了解，所以才这样说。”
“那你之前不是也拿到单子了吗？”
李希听到我这话，眼睛看着前方，一句话也没说。台上出现了一个拿着吉他的男孩，他自弹自唱着《蜗牛》，轻快的节奏，温柔的声音，现场的很多人都拿起了手中的相机，把镜头对准台上。歌声结束，掌声和欢呼声响起，男生顺利晋级了。
“都是我家人和朋友帮忙买的，我真正靠自己的业绩一单都没有。”
李希的样子，让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这时才明白他一直在努力得到的单子都是从身边来的，那天的他没有在我身上得到解压，他离开之后，梓安马上就把我拉到一边。
“你别管其他人的事，出事了会影响酒店的。”
“我们就聊聊天，没什么。”
“他们那些保险公司运作本来就不正常，你何必呢！”
“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梓安告诉我，保险让还很多人心理产生抗拒，一看到卖保险的就马上向跑开，就是因为太多像李希那样的人打扰了生活。但其实保险是有好处的，只是不是外面这个外包公司的这些。为什么保险公司要大量招人，又不怕他们没有业绩，很明显他们要的是客户，并不是真正的员工。
“像李希那样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保险公司的客户，他把周边的人找来买完保险，没有资源，自然就被保险公司淘汰。你说，保险公司本来得不到的业务，通过这些人，是不是就有了业务。”
我理解的点着头，梓安那句人比机器复杂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着，我那么一刻为自己感到惭愧，面对了那么久的机器，都忘记什么是人的本性。
李希没有因为业务被叫上台，在大家面前被领队批评，他还是每个月保持着几单的业绩，一直坐在下面看着台上的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通过自己努力得到了业绩，但他没有再找我说话，偶尔遇到也只是对视一下，然后明白地避开彼此的眼神交流。
大概一年后，我发现李希有好几个月没有出现，忍不住去找了他的组长。
“李希是不是不做了？”
“李希？”
那个组长愣住思考了一会，好像才想起这么一个人。
“哦，李希啊，你没有看新闻吗？”
“什么新闻？”
“他跳楼自杀了，当场死掉，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李希那张又笑又失落的脸冲进了我的记忆里。
“他为什么自杀？”
我想象着他说过的话，是没有业绩还是因为周边环境的压力，我认真地看着那个组长。
“欠高利贷的钱，被追账，没有钱了就跳下去。听说他用借来的钱为自己充业绩，真是笨蛋的行为。”
他说完冷冷地嘲笑了李希的做法。我坐到椅子上，整个脑袋像被拳击手狠狠的教训了一顿，许久都没有缓过来。那些来来去去的保险人员，没有人再记起他们中间出现过一个叫李希的年轻人，后来的我看到每一次保险公司的活动，都好像看到一个一个像李希的人，他们重复着李希走过的路，做着李希做过的事情。
“机器看起来复杂，可是看懂了里面就是一套套的原理。人看起来个个都有模有样的，里面装着什么小心思，可是复杂的很。”
我时常会想起梓安和我说过的这些话，李希的人生最后的结果，让我对社会有了一种失望的心情。我不是对待生活不积极的人，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到过人间了。那硬邦邦的机器，才是我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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