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2009年根据麦家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风声》横空出世,华谊兄弟出品,冯小刚监制,陈国富和高群书联合执导,周迅、李冰冰、黄晓明、张涵予、苏有朋、王志文、英达、倪大红等众多明星出演,堪称当时国产片的最强阵容。更让人唏嘘的是,近十年过去了,至今人们仍把它当成国产谍战片的神作,是难以跨越的高峰。究其原因,影片制作的精良只是一个方面,麦家原作的高质量才是真正的核心。当年,麦家凭借《解密》、《暗算》、《风声》等小说掀起了中国谍战小说的新热,这热度一直延续至今,麦家成为继鲁迅、钱钟书、张爱玲后唯一入选英国“企鹅经典文库”收录作品的中国当代作家,很有些刘慈欣凭借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小说抬高了整整一个档次的味道。
客观地说,电影《风声》确实已经很成功了,但正因为它的成功,却让很多人忽视了原著更大的光辉——很多人都是只看了影视改编作品,而放弃了原著。这是一个情理之中的事情,特别是对于悬疑题材的作品,一旦影视作品普及度极高,人们知道了故事的梗概,那么阅读原著的热情将大大降低。但小说《风声》绝对应该是个例外,看过电影再读原著,不但不会觉得读不下去,而且还会忍不住赞叹原著的精妙。
《风声》讲述的是一个汪伪政府跟日军联手通过层层解密和酷刑逼供找出潜伏的中共卧底“老鬼”的故事,同时,也是“老鬼”在近乎“与世隔绝”的极限情境中,成功将情报送出的故事,更是一个在稠密的暗黑背景板下人性挣扎和信念坚守的故事:
1941年春夏之交,杭州西子湖畔的裘庄。伪军剿匪大队长吴志国、剿匪总队司令秘书官白小年、司令部译电科科长李宁玉、司令部行政收发专员顾晓梦和伪军总队军机处处长金生火五个人被隔离在这个昔日繁华无比、今日荒芜阴森的庄子内。庄子被完全隔离成了一个“孤岛”,就像是一个侦探小说中经典的“密室”,日军主管江浙沪赣等地特务工作的特高课机关长肥原龙川亲自带队,耗尽心机要“大干一场”。因为,在吴志国这五个人当中,有中共的重要情报员“老鬼”。在这五人被隔离的前一天,汪伪政权在南京发来密电,周恩来密使老K将在五天后的晚上十一点,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召开在浙所有党组织负责人会议。“老鬼”在南京密电到来的当天通过下线将情报传出,却意外被日伪军特务截获。于是,一方面肥原龙川要找出“老鬼”,防止其再次向上级报告,另一方面,又绝对不能让外界感觉到这五个人是被隔离了,否则“老鬼”的同志一定会起疑心取消会议。于是,在短短四天当中,上演了极限的谍战对决,肥原龙川穷尽手段要查出“老鬼”,“老鬼”则想尽办法要将情报从裘庄这个类似“密室”的地方送出以拯救同志。
从《风声》的故事梗概中,我们大致能够初步感觉到麦家的小说之所以得到无数读者和评论者的认可、“叫好又叫座”的原因。单纯以《风声》为例,这部小说延续了麦家的一贯风格,在故事与主题两个方面都力图实现一种“极限状态”:一方面是在情节的设计上追求烧脑的极限,另一方面是在人物内心的发掘上追求深刻的极限。这方面电影《风声》虽然成功,但因为考虑到电影拍摄规律而做出的大幅改动,确实让小说《风声》的这种“极限状态”降低不少,甚至有些刘慈欣在《三体》中提到的“降维”的意思。
比如原著中“老鬼”是李宁玉,电影中变成了周迅扮演的顾小梦;被隔离在“密室”的五人当中,确实有两个卧底,电影里将吴志国改编为中共第二个“老鬼”,而原著中恰恰相反,“老鬼”只有一个,但另一个卧底是军统特工顾小梦;电影里传递情报的“包袱”也从原著的李宁玉遗作画中的小草代表的莫尔斯电码,变成了顾小梦内衣上的缝线;而最终情报的传出,电影中选择了让吴志国在被送医院抢救的时候用唱戏传递,而原著中则是军统特工顾小梦最终将“老鬼”的情报传出……
如果延续刘慈欣的说法,所谓“降维”就是一种维度的降低,那么,在《风声》从小说到影视作品的改编中,降维蕴含的意味则是一种悬疑程度和玄妙感受的降低。这就涉及到《风声》原著在结构和情节构建上的极限烧脑,按照2018年再版的《风声》,总页数是344页,但其实最主要的故事情节在第174页便戛然而止了。在这174页中,所有我们在影视作品中了解到的主要故事情节全部上演完毕,但麦家却在这174页中没有说谁是老鬼,也没有说情报是如何传出去的。我们只知道李宁玉自杀了,吴志国被活活打死了,肥原“怀疑起自己来,担心老鬼又在人间,犹在西楼,这简直乱套了,肥原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而最终中共计划召开秘密会议的地方一直没有人,肥原的一切都落空了。
那么,《风声》原著的后半部分写的是什么呢?麦家言明后半部分“是个后记”,又同时是个“前传”。麦家要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和我们说清楚,特别是要说清楚老鬼到底是谁,情报是如何送出去的。原本我们以为《风声》将从此滑入“狗尾续长貂”的悲惨结局,可是谁也没想到《风声》的后半部才是麦家让这部小说从优秀升级到经典的杀手锏。《风声》分为上部《东风》,下部《西风》和外部《静风》三个部分,我们熟悉的桥段都在《东风》这个部分,而这个部分也是以李宁玉的假扮丈夫(实际上的哥哥)潘老的说法为准。总体上讲,这一部分是完全参照大陆一直以来的定论的:老鬼李宁玉将情报画成了遗物画里的小草,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草貌似毫无章法,却实际上是摩尔斯密码,潘老识破画作的信息,然后将情报上报组织……
如果《风声》只保留了《东风》这一部分,那它充其量只是一部非常优秀的谍战小说,是“密室逃脱”的悬疑典型。但《西风》这个部分却一下子如过山车一般,将整部小说扬起到令人震惊的高度。麦家写到自己在准备出版小说的时候,突然接到远在台湾八十五岁高龄的顾小梦的信息,老人如今子女都很成功、很有社会地位,故而神通广大,不惜以起诉麦家相逼。麦家只好来到台湾去见顾小梦老人,于是,以老人的回忆为叙事腔调,《风声》的故事以另外的面貌再次展现在我们面前。喜欢电影的朋友对此也许并不陌生,这很有黑泽明《罗生门》的味道,通过不同人的讲述,让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麦家是个非常特别的作者,他并未沾沾自喜于这种罗生门般的迷离,而是非常实在地去进行逻辑分析,最终确认顾小梦老人的说法更靠近事实。
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说影视改编将《风声》降维的初级原因。原著讲的最多的并非各种神乎其神,而是铁一般的逻辑,整部《风声》就是一个类似中国榫卯结构的逻辑体,环环相扣。所以,所有对原著人物和情节设置的简化——哪怕是因为影视拍摄的规律需要,都将造成悬疑程度的降低。我们不妨举个简单的例子来略窥一斑,在电影《风声》中,因为周迅饰演的顾小梦牺牲了,所以张涵予饰演的吴志国被洗清了嫌疑,日伪将其送往医院抢救,而其在医院急救中通过改变哼唱戏剧的音调,将情报成功送出。但麦家在推理方面的高明之处恰恰就在于此,他并未将自己至于高高在上的位置,在他的意识里从来没有理所当然这回事儿。
就拿这场戏为例,五个人被封闭在密室,其中有老鬼,如果我们稍微进行一次排列组合般的推理,就会发现其中不能完全排除某些“极限情况”,比如有两个老鬼……日本特高科的高级特务头子肥原当然也能想到这一层,所以单从李宁玉牺牲了,吴志国就可以洗清嫌疑这一方面是不成立的——即使李宁玉和吴志国彼此咬定对方就是老鬼。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假设我们是肥原,我们确切知道今天晚上对方就要秘密开会,白天的时候最主要的嫌疑人自杀了,我们会不会马上就把其他人放掉?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一切过了今晚再说,至于吴志国的生死,麦家写的很清楚,日本人是不在意的——最后在李宁玉、吴志国都已死的情况下,肥原按照上级提前给他的密令还是让顾小梦之外的所有人全部“失踪”了,甚至包括张司令。
当我们抛开这些具体的情节和人物,将眼光放置在更加宏观的角度审视文本,我们会发现麦家在《风声》中最为重要的悬疑并非单纯的逻辑推理,而是一种复调的悬念。如果说《风声》下部《西风》的出现,潘老和顾小梦各执一词,让整个小说实现了一种罗生门般的复调式悬疑。那么,在这之上则还有一重复调悬疑存在:麦家在写作小说《风声》时,三部开头都以采访、纪实的笔调开始,甚至还写自己生活和创作中的一些亲身经历,让人觉得他始终采用的是一种写实的手法进入。特别是《西风》的开头,麦家让读者觉得自己是为了保证《东风》能顺利出版,才不得已被顾小梦老人胁迫去台湾求证。
此外,麦家还借当事人或与之相关联的人物之口,以往事回忆或追述的方式来推进故事,这种种貌似不经意的设置其实暗藏着作者的苦心孤诣。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突然大喝一声:“嘿!别忘了这是个小说!是虚构的题材!”相信即使是这样,很多人也不会相信,他们会说麦家写的有凭有据,考据极为细致,怎么可能是假的?继而,也会有部分人会慢慢犹豫,觉得也许麦家的那些采访、考据本身就是情节的一部分……什么是最高明的悬疑?密室烧脑、惊人推理、高级智商等只是最初的层面,罗生门般的整体推翻、多重真相算是更高层面,而真正的复调悬疑的极致,则是让读者对整部书产生困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才算是入了境界。
还需注意的是,麦家是一个喜欢极致的作家,他不但用极致的复调悬疑将谍战小说升级为一种特情心战小说,而且用一种近乎暗黑叙事的手法将作品的色调同时进行精心的打磨。以《风声》为例,其中延续了自《解密》开始的灰暗味道,1941年春夏之交的西子湖畔,没有浓妆淡抹总相宜,却处处黑云欲来城欲摧。天气永远是阴郁晦暗,地点永远是冷寂阴森,那发生过灭门惨案的裘庄仿佛怪兽的大口正欲择人而噬,甚至连车也是“黑色小车沿湖而行”。而更让人感到压抑的是,麦家小说的叙事总是让人处在一种悲剧的必然感和空间恐惧的逼仄感之中。当李宁玉、顾小梦等五人来到裘庄,张司令让他们轻易破译出一首打油诗:“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奸细,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让读者似乎已经开始嗅到了死亡和惨烈的味道。更不用说那种被远处望远镜观察、监听、彼此揭发、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鬼气森森的裘庄,读者感到一种被活埋在棺材里的空间恐惧。
特别是,麦家的这种叙事风格还往往通过对人心的不断摧折来实现情节的推动。肥原为首的日伪情报机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就是要让老鬼心理崩溃,从而漏出破绽,《风声》出现次数最多的不是拷问,而是观察。肥原喜欢也善于创造各种压迫性的环境,然后就在李宁玉等人旁边默默观看着他们的表现。甚至连李宁玉这样百炼成钢的老鬼,也出现了“觉得压力很大,似乎随时都可能崩溃”,“她绝望地沉默着,看似很平静,无所用心,其实心里乱得很,七上八下,头皮发麻,如一把利斧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掉下来,令她心惊肉跳”。实际上,这已经是在运用通感的手法在不断让读者进行角色代入,体味那种心灵的煎熬。
更甚的是,麦家在将故事色调、空间压迫、人心摧折等工作完成后,往往总是用人性的深不可测来最终完成这种暗黑叙事。其实,《风声》的影视改编和原著最大的不同,从文本的表象来看当然是悬疑层面的降维,但从内核角度来说,更是一种叙事深度的降维。在那些改编的影视作品中,老鬼的英雄形象还是没有脱离高大全的套路,纵然让人物偶尔表现出害怕和恐惧,但这距离真正的人性解剖显然差之千里。《风声》原著中的老鬼李宁玉无疑是一位英雄,但这位英雄是完全符合现实逻辑的绝代特工:李宁玉和顾小梦并非姐妹情深,其实彼此都在一直猜忌,特别是在顾小梦为李宁玉传递情报这个环节上,如果只看过影视改编的人再看到原著一定会更为叹服,当然也会沉默良久。
作为戴笠直接联系的军统高级特工,顾小梦父女是打入汪精卫身边的最重要楔子。所以符合事实的逻辑是,顾小梦根本不会冒着全家受累和军统多年心血付之东流的危险,去为中共传递这样一份情报。更何况当时皖南事变已经发生,打入日伪政府和军队的双方谍报人员都在借日军反谍之机,大肆摧毁对方的特工人员和组织。是的,李宁玉并非用感情或者民族大义感化了军统高级特工顾小梦。而是在顾小梦将其差点传出的情报纸条拿回来之后,用威胁揭发顾小梦真实身份的手段胁迫顾小梦送情报。那之前顾小梦为什么会将老鬼李宁玉的情报小纸条拿回呢?因为即使在那样极限的环境下,李宁玉仍用近乎冷血的冷静模仿顾小梦的字迹写下了那份情报……也就是说,如果那份情报无法发出,被肥原发现,那么敌人将会多出一个老鬼的怀疑对象,局势将彻底被搅浑。
没错,这才是麦家笔下真实的《风声》,这才是当年真实的谍战。虽然人心被扭曲了,一切都蒙上了暗黑色的调子,可是,没人会觉得李宁玉或者顾小梦卑鄙,反而会觉得那才是现实中的民族英雄。面对魔鬼和禽兽,最有效和最需要的,不是当下流行的“圣母心”或者“佛系”,而是铁血意志和心狠手辣——因为我们的背后就是自己爱的人,就是自己将要亡国灭种的民族,退无可退,俗德必废。这才是符合事实的历史和人心,也是麦家最终在复调悬疑和暗黑叙事的多维角力下,能够将谍战小说提升到新的境界的原因——在其通俗文学的外表下有着纯文学气质,在其冷厉阴晦的色调内暗藏着真正的英雄主义情怀。也许,麦家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话,最能让我们感受到他在《解密》、《暗算》、《风声》等一系列小说中的倔强坚守和深沉情怀:
“这一切都算是命运赐予的吧。跟经历有一定关系,但我写的都是虚构的。不是说我掌握了什么黑材料,而是我对这群人产生了真切的感情和兴趣。我现在真的非常想念这些在特殊部门默默无闻的人。这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时代背景不可忽视,就是当我离开这个单位后的20年,是整个社会不停地往下沉沦的20年,是原有的伦理道德不停地被驳斥的20年。而这群人,他们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他们生活得特别封闭、单纯,他们的伦理道德体系没有被蒙垢纳污,他们心怀崇高,为信念而活,格外地值得我珍惜。某种程度上说,随着世风日下,我越来越怀念那群人,我希望我就像他们那么简单的、为了哪怕是一个错误的信念单纯而努力地活着。我写他们其实是在怀念他们,在用一种虚拟的方式跟他们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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