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人有情,诗更有情!不过,严文安,之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他?有如此才能的人在朕眼皮底下,朕却不知晓,这天下人该笑话朕的不识才了。”崇明皇帝颇为赞叹地看着严子卿,并示意墨卿来到身边,轻抚柔夷,似乎没有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
“回皇上,犬子多年来一直醉心文墨,不敢班门弄斧。”严文安回道,眼中满是骄傲与欣慰。看见皇帝如此看重严子卿,想必后者的仕途必定会比自己平坦许多。这样的话,也算是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崇明皇帝赞同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严子卿,心中揣摩着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可信,苍白的脸上有一丝不明的笑意:“那朕今日就许你少师一职,正一品,王爵,如何?”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严文安更是险些跌倒,满脸的不可思议。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皇上对严子卿的看重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从一介布衣到正一品的少师,可谓是前无古人也怕是后无来者了。严子卿同样被一惊,与那双深邃的眼一对视,忽然明悟了七八。看来,皇上是看出了自己对墨卿异样的感情,放出这么大的鱼饵,无非是想看在权利之前他感激零涕的丑态。他在哗然的朝堂上顿觉如坠冰窖,以前曾有过的满腔热血刹那冻结。他忽然想起了娘在临终前说的话,勿踏仕途……
严子卿恭敬跪下,行臣子大礼。就在所有人认为他要感激皇恩浩荡时,他却淡淡地说:“谢皇上,草民尚有自知之明,不足以担此大任。”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语显然又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一些心中嫉恨严子卿暮登天子堂的大臣也纷纷站出来,滔滔不绝地试图说服皇上放弃这个念头。在他们看来,年轻的皇帝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日后心中反悔,多不好下台。
崇明皇帝看着跪拜在地却显得风节贯骨的严子卿,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不爽,于是将身边的墨卿搂紧一分。墨卿下意识想反抗,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贝齿轻咬,不再去看严子卿。崇明微微偏头看着凤椅上的季思远问道:“季丞相,依你看朕应当如何?”
季思远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不似一时意气用事的严子卿,点朱薄唇一勾:“皇上,难得有如此不贪慕名利的青年才俊,何不依他所言?”
崇明皇帝见季思远都这么说了,又架不住众多大臣的唇枪舌剑,只好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们也不必劝朕。既然如此,朕就许你思量一段时间。退朝吧。”
崇明皇帝揽着墨卿同季思远一道走了,墨卿再度看了一眼依旧跪倒在地的严子卿,一言不发,袖中的手缓缓紧握。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散了,还不忘扔给父子二人一个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严文安又是气愤又是不解,想斥责严子卿几句,却在看见严子卿脸上泪痕时一时语噎。严子卿抬手,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痕,走出金銮殿,忽然哑着嗓子对身边的严文安说:“请您,将当年发生的事,以及您的苦衷,全部告诉我吧……”
十二年前,靖远年间,崇德皇帝31岁,崇明太子年仅11岁。
那一年对如今有点岁数的人来说都是不寻常的一年,不仅是因为一起牵涉颇广的贪污案被破获,而且还是最血腥的一年。以当时的江丞相为首的数位高官贪污数百万两黄金,尤以江长宥江丞相的贪污数目最为巨大。破获之后的数月,汴州一时间满城风雨。最为悲惨的当数江家,全族上上下下数百号人几乎无人能逃过被屠杀的命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江家凡是会喘气的,都死在了司礼监明晃晃的屠刀之下,又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火光冲天,三日不散。
此事严文安助力不小,本来应当是件足以让自己升官受封的好事,可严文安越来越不觉得这是件好事。这十几年来,所有涉及当年那件贪污案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或者说,是破获那场贪污案的人。告老辞官的,得了暴病而死的,一个个熟悉的同僚都不见了踪影,如今已经唯有严文安一人因为位低寡言,而胆战心惊地活到了今日。
而在多年前的一天,严文安忽然收到一只飞鸽传信。他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封血书,那是一位同僚在临死前拼死传递的消息。当他战栗着打开血书时,那上面只有寥寥二字,却令他如坠冰窖。
“筱棠。”
十二年前的江家灭门惨案,江家家主江长宥的爱子,就叫做江筱棠。难道说,江筱棠并没有死,这么多年来,都在暗中寻机复仇吗?
这样的猜测一旦在脑海中浮现就挥之不去,严文安仔细地推算之后发现,江筱棠若是还活着,刚好与皇帝身边的季思远年纪相仿。这样的猜测在脑海中生根发芽,并逐渐成为严文安认定的事实。为了不牵连到家人,他在刚入朝堂时就将夫人和年幼的孩子安顿在偏僻的野村。彼时尚觉得自己是否多此一举,如今却万分庆幸。虽然这样的行为招致了夫人极大的怨念与不解,严文安却觉得值得。多年来浸淫朝堂斗争,他见多了朝不保夕的家族,只希望有一天,能够推翻自己心中的猜测。最不济,也要保得妻儿平安……
从回忆中挣扎着脱身,严文安叹了口气,声音饱含风霜,犹如一位真正的老人:“这些年来其实我也回去看过你们,奈何你娘一直不理解我的做法,觉得我在外面肯定花天酒地,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竟不再认我。我第一次回去的时候,你并不在,你娘以死相逼,要我再也不要出现……那以后,我每次都只能捎人去,替我带一点银两给你们娘俩……”
严子卿沉默不语,心中已经相信了严文安的话。他多次看见过娘亲拿着不知从哪得来的银两分给乡亲们,那时的他虽然不解,但看着娘亲难看的脸色也不敢发问。他更不敢问爹,每次一问就要惹得娘亲又哭又骂。好在乡亲们对他们孤儿寡母的一家颇为照料,这么多年来才能磕磕碰碰地走过来。
严子卿摇摇头,不再去想以前,心中万分感慨。本以为在娘死后,自己要孤独一人,可没想到自己还有一个爹。虽说这么多年的不相见让严子卿颇为难受,心生隔阂,但好歹血浓于水,他又是读多了忠孝道理的书生,还是接受了严文安的说法。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有些不好办。你拒绝了皇上的旨意,若是皇上想要刁难于你,就麻烦了。这段时间,你先去爹的一处林庐里暂住,地方是简陋了一些,但胜在清净幽僻。”
严子卿点点头,只想等着风波稍微平息之后再作打算。还有关于墨卿,她真的……严子卿心中一痛,思绪犹如一团乱麻。
带着严子卿离开热闹街巷的严文安心中不安,无声地喃喃道:
“愿我这样做是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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