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卿做了一个梦。
多年以后的他一身服帖的锦衣,提笔凝神在白宣上写字。房间素雅整洁,格窗外是一片幽静的翠绿竹林,有斑驳的光影投在他的书桌上。身边,一袭白裙的女子正是墨卿,俏脸上不见任何岁月的雕琢,素手研墨,佳人如画。
转瞬间,满地斜阳支离破碎。他在一片混沌中迷茫地踱步,走不到尽头。
“子卿!子卿……”
严子卿忽然听到凄然的呼唤声,眼瞳一缩。在他前方,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正围住墨卿,将她一步步带离。墨卿白衣血染,身上伤痕累累,那一双琉璃瞳染成纯粹的金色,有泪水一滴滴无力地滑落。而在她身后,一道充满压迫的模糊身影冷哼一声,冰冷的目光犹如毒蛇盯着严子卿。严子卿看不清他的模样,尽管浑身冰冷,依旧用尽全部力气向墨卿跑去。可他进,她退,咫尺距离却犹如天堑。
“放开她啊……”
仿佛有一只手蕴含着他难以承受的力量拍在严子卿胸口,他轰然跪倒在地,七窍流出殷红的血丝。却看见墨卿一点点消失不见……
“啊——”
严子卿陡然惊醒,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猛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睡着了,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这是什么梦啊……”
严子卿心有余悸地喃喃,擦去额头的汗,看向已经明亮的天色,记忆一点点恢复。是了,今天就要去面圣了。那墨卿怎么办,难道要带着她一起吗……严子卿起身收拾妥当,忽然看见桌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他展开,细细地看着。其实也就几个字,可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似乎想要看出写字人的情绪。
“有事先行,别后无期,勿念。墨卿留。”
“别后无期吗……”
严子卿摩挲着纸上秀气又飘逸的字迹,而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床底将木盒打开,取出那支精致的玉簪,端详片刻后放入怀中。忘了将这个还给她了,下次见面,再还给她吧,总会再见的……
富丽堂皇的金銮殿上。崇明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文臣武官们的你一言我一语,龙椅旁边放置着一把颇为奢华的紫金凤椅,是皇帝专门命数位能工巧匠打造的。然而,那上面坐着的不是任何一位貌美得宠的妃子或禀先帝遗愿而立的皇后,而是一身云纹白衣的季思远。许多大臣悄悄抬眼,在看见那个绝色的身影时,都是神情一凛,心中又怕又惊。怕的是季思远手段颇为狠辣阴毒,脚下踩着不知多少家的白骨和冤魂。惊的是皇帝居然对这个奸佞小人信任到了这种地步,不愧是万岁之下的九千岁了。
曾经,也有敢于弹劾季思远的大臣。可在他们后来被人活生生割了舌头后,文武百官都是噤若寒蝉不敢再提,这也令得季思远几乎是无人可阻。好在朝堂中没有第二个姓季的,否则怕是连皇上本人都要难以安心。而众臣瞧见平时还算勤政的皇帝今日心不在焉的样子,草草说了几句后就宣布退朝,心中不免嘀咕。就在众人打算退下时,位居末尾的严文安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去。
“启禀皇上,臣的犬子颇有三分文墨,今日臣特地将他带来,希望能为皇上的文官再添一人。”
众多大臣面面相觑,心中转动着各色的念头。这严文安举荐的方式倒也直白,就是要让他儿子当官嘛!由于崇明皇帝对于人才向来爱惜,所以这样的情况并不稀奇。只不过,敢于当面直接举荐的基本上都是才高八斗的学士,就不知那人有几分真才实学了。
崇明皇帝看了一眼严文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便见见吧。”
踱步而来的严子卿依旧是一身有些寒酸的布衣,规规矩矩地跪拜过皇帝。崇明皇帝有心快快退朝,于是有些刁难地说:“朕听闻曹植可七步成诗,那你可否也来个七步成诗让朕看看?刚好近日朕刚将一批御寒衣物送到边关将士手中,你且以此为题,做首诗来。”(注:引用柳公权三步成诗)
这话一出,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季思远都一挑眉,如此这般,严子卿若是没有点真才实学,场面就会很不好看。将各色嘲讽、好奇的目光收入眼底,严子卿微微点头:“草民愿意一试。”
此言一出,严文安手心微微渗出冷汗。他没想到皇上会这般出题,时间紧迫,若是严子卿无法在七步之内做首诗,怕是自己也不好收场。
严子卿不急不缓地连走五步,稍稍一顿,清朗的声音响起:“去岁虽无战,今年未得归。皇恩何以报,春日得春衣。”
“好!”崇明皇帝眼睛微微一亮,笑问身边的季思远,“爱卿,你觉得如何?”
季思远微微一笑,颇有些风清月朗的味道。他慢条斯理地将鬓边碎发拂到耳后,赞同道:“不错。严公子五步成诗,犹胜曹植。”
见到这普天之下地位最高的二人都这么说了,众大臣都是匍匐跪拜,大呼天佑我朝。
“既然爱卿有这般才能,朕还有一题。”崇明皇帝笑着看向其实比自己还年轻的严子卿,显然颇为满意,连称呼都变了。“朕昨夜刚得一佳人,说是倾城之姿也不为过。朕让她出来,你给她和朕二人做首诗可好?”
虽是问可好,不过又有谁敢忤逆皇上的意思?严子卿恭敬应下,心中却悄悄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身边侍立的宦臣得了皇上示意,立刻跑到后头去将佳人请出。看来皇帝果然是对她颇为在意了,连上朝都要带着一起。
她缓缓走出,佩环清脆作响,一身淡粉色华衣宫装,衣摆上绣有精细的祥云牡丹,外罩珍珠白的轻纱,云鬓上垂下高贵的紫色水晶,随她莲步微微摇曳生姿。肤若凝脂,领如蝤蛴,顾盼之间,风情自来。可细看,那女子的神情却有一丝不自然,美目低垂不敢看向殿中之人。那不是墨卿,又是何人?
严子卿在看见那身影的刹那,浑身僵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说有事先行的墨卿会出现在这里。那也就是说,墨卿竟然是宫中之人?虽说早就料到墨卿身份的复杂,可他怎么也没想过,她会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凤凰。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严子卿陡然而生一种荒谬与嘲讽的情绪,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就要逃离。他身体微微颤抖,双目盯着不敢看他的女子。
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沉默,崇明皇帝眼神一变,属于帝王的威压令朝中有一些凝重。
“怎么了,爱卿很为难吗?”
“草民不敢,请皇上给草民一点时间。”严子卿闭上眼,努力平复着心中翻腾的情绪。
他思索片刻,缓缓睁眼,看着墨卿,又似乎在寻找以前的那个身影,吟道:
“帝王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请鹤山中请仙来,半道有晴半无晴。
临安一舞动汴京,惊鸿掠影踏歌来。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星河耿耿秋夜凉,自此无人添寒衣。
芙蓉如面柳如眉,长行惟愿无泪流。
春风桃李开几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笔墨怎提烟雨醉,几生修得两相对。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一别音容两渺渺,无期可待斜阳改。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玉簪荧荧寄将去。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改编自白居易《长恨歌》)
说是在作诗,其实只是将种种过往与不可说的情思,全都娓娓道来而已。众人连连叹到真是一首绝妙长诗,连季思远都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笑容。严子卿却稍稍低下了头,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微红的眼眶。他现在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不再看到皇上对她荣宠万千的模样。在这汇聚最高权力的金銮殿上多待一秒,对他而言都犹如凌迟。
想到往昔的一切,如大梦一场,严子卿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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