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晚听说第二天要去一偏远山寨看什么博物馆时,我还真有点儿半信半疑——从没听说过的章朗寨居然会有博物馆。通常的博物馆,无论身居都城闹市,峨冠博带、谨严华美,或尽管规模不大,倒小巧精致、玲珑温馨,要紧的是都得有几样镇馆之宝。不说章朗的博物馆会是什么样子,它有那样的宝贝吗?朋友说,我什么都不讲,还是你自己去看吧。一夜玄想,不得要领。章朗真要有博物馆,不管对有一千四百年历史的章朗寨自身,还是带着一身俗气贸然闯去的都市人,或许都堪称奇迹。

冬日的西双版纳天朗气清,从景洪到勐海再拐上一条山路,章朗寨转眼就在眼前。午前抵达章朗或许既是天意,也是无意中的最佳选择——紧靠边境的那个布朗族寨子,要多寻常有多寻常,想猎奇者注定难有收获,那里除了阳光还是阳光:正午的阳光将章朗虚化成一幅高光摄影照,到处明晃晃一片,分不清哪是寨屋哪是青山,却又以浓重的阴影有意无意地突显出它的局部与细节,将一切不分巨细地淋漓展示。从那时起我一直在章朗浓烈的光与影中漂漂浮浮,看着、听着、闻着、想着的全是阳光与阴影,阳光让人沉醉,阴影叫人思索。久居边地,我已惯于追问偶尔遭遇的任何事情背后的秘密。章朗明亮耀眼的阳光,那天是不是因了某种特殊缘由,才从天外特地赶来?从没见过一个洒满阳光的寨子会那般壮丽辉煌:一如世界上最大的光瀑,汹涌澎湃,光影四溅!寨屋、广场、祭祀柱,缅寺、佛塔、金顶,人群、衣衫、歌声,都既在阳光下闪耀,又在黝黑的阴影中沉思。只是怎么都没看见来前说的那个博物馆。

在寨子的“广场”中央站定,紧靠那个不起眼的祭祀柱站上一会儿,便突生超验之感,似能听见阳光穿透衣服和皮肤进入身心层层叠叠撒落的声音。阳光撒落有声,这我早就知道。阳光撒落在这片高原的不同地方,声音皆风雅别致:落在高黎贡山上,与千年冰雪一起融化,如缕轻烟宛若耳语;落在香格里拉草甸上,如母亲的双手轻柔抚摸,温润细腻一如情话;漂荡在泸沽湖水面上,淡蓝的温馨恰似山歌,让人心轻颤如弦。撒落在章朗寨倒有着金箔似的脆响,让人想起布朗族女孩身上叮当作响的银器,老大妈耳朵上摇晃不定的耳环,年轻男人手里锋利的砍刀……它们都在诉说些什么?在世界许多地方,享受阳光已是奢侈。在许多地方,人们把大地弄脏,垃圾遍地,烟尘飞扬,天空灰暗,阳光在遥远的地方摇头兴叹。而生命一旦离开了阳光,将像小草一样枯萎凋零。人们如果再不动手保卫阳光,阳光就会变得肮脏,甚至干脆不再光临。

章朗充满阳光的日子看来是热烈的,尽管不富裕,而富裕并非热烈的惟一动因——历史倒有着永远的清凉,就像浓荫。终于随朋友走进章朗布朗族生态博物馆展示厅,满眼布朗族的历史与采自现实生活的“文物”,让人想到的都是略感原始的农耕年代,尽管那会让人思索这个生产力相对低下的民族怎么能走到今天,却终归有些日常,有些简陋,经不住看,更别说镇馆之宝了。问朋友:这就是你说的博物馆?朋友不语。再问,他说你没看门口的牌子吗?这里只是个展示厅,别的你最好先去寨子到处走走,自己看看想想。经他一说,心想或许章朗生态博物馆还另有展厅?走出那个与典型的布朗族寨屋别无二致的展示厅,却四顾不见。

无奈中朝寨子深处走去。随意跨进一座清静木楼,问有人吗?没有回答。再问,里面有人答话了,嗓音好清脆:进来啊,我们在晒台上呢!晒台不大,却足够宽敞,两个年轻母亲正边聊家常,边和几个孩子嬉戏。黝黑的皮肤,银亮的首饰,爽朗的笑声。阳光厚厚铺满晒台一角,踩上去让人有陷落之感。古老屋檐下,大树投下的阴影却如黑色绸缎,轻盈欲飞。山林环绕,暗香浮动,那是花木的芬芳。那样的悠闲看看都让人艳羡。迎客的锣鼓声夹杂着不知名的古老乐器声,从“广场”那边传来,她们似闻非闻。又走了几户人家,大抵如此。

中午在一户人家吃午饭,几个来帮忙的布朗族少女一律着鲜红裹边的黑衣黑裙,那种节日才穿的盛装,再次让我想起章朗阳光下那些丝绸般的浓荫:半红半黑的搭配,正如鲜活的庄重简单的富足,证明他们的日子既简陋得如同缎子般的浓荫,又充裕得像正午金红的阳光——她们同时享受着阳光与浓荫,干净、廉价而又优雅。

吃饭时朋友问我:怎么样,找到什么没有?我说没看到博物馆,只看到了这里的日子。他说这就对了,除了那个展示厅,正是你去的那些木楼和整个章朗寨,以及章朗人的日子,一起构成了“章朗生态博物馆”。与别的博物馆不同,这里的藏品不是人为的、经过精心打制却早已成为历史的实物和图片,而是现存的、布朗族简朴却鲜亮的活态生活。阳光从她们心里流淌而出,化作灿烂笑容;历史在他们身边小歇,如同亲密挚友;自然是他们的至爱,从来须臾难离……

至此,开头打死我也没法把一个偏僻山寨跟“博物馆”连在一起的困惑,终于解除。真是啊,章朗寨的生态博物馆,不是都市里峨冠博带的雄伟建筑,也不只是那座布朗族的民居式木楼,而是整个山寨,山林溪流,阳光空气,浓荫与清凉,泥泞与微尘,甚至一个古老民族的全部习俗、婚恋等等活态的文化传承与生活方式,都是它的藏品。生活在章朗简单而快乐,而那正是死命追寻奢华、繁复的现代社会所缺少的。章朗和所有类似章朗的地方,由此成了无须建造的博物馆,也由此成了“现代化”的一面镜子——博物馆从来都是文化遗产的避难所,可它也未必不是提炼和熔铸新文化的殿堂。

(此文原刊於《人民日報》,現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圖片來自網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