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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旧历年底,尽管江天寥廓江风凛劲,江边年事俗常的热闹到底如期而至,硬是搅热了河滩。担一对木桶去江边挑水,站在码头上往下一看,嗬,黑压压的一排排人,尽皆在齐腿肚子深的江水里有说有笑地忙年呢——记忆中,小城的大年自来都打江边开始。那时即便过年的吃、穿、用无非那么些东西,有了那条大江的在场,年倒总是过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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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邊河灘,似無限寬闊。遠處的磨基山,舊時亦被在宜昌的老外稱為宜昌金字塔。
说到底,守着一条大江还真是小城之福:江水的滋润让小城从无饥渴之虞,江流的奔涌给了小城一副阔大情怀。冲出三峡的长江水声隐隐,沉稳的吐纳怎么都给小城添了几分英武。冬日的江雾缥缈氤氲,随手便为小城增了几分妩媚。相比大自然中的那片河滩,家太小城也太小,要放飞欢乐寄托哀思,得寻个宽敞去处,寻来寻去寻到的正是家门前的大江和河滩:中秋赏月、清明祭奠、端午赛龙舟、七月放荷灯,转眼就过年了,当天涯旅人个个都往家里赶时,小城人倒都在往河边赶——我自然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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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宜昌的江邊碼頭。
小城在大江北岸,南岸一座金字塔形的山峰酷似千岁老人,凝视小城的目光总有一份严峻的慈爱。湍急的江水冲出峡口便骤然宽阔舒缓,甩下一片河滩。一如大江能接纳百川,河滩亦可包容百样人生,派上百种用场。要过年了,船工颠簸于波涛激流间的漂泊人生,在这里系锚解缆、晒网补帆,河滩是他们的大地;纤夫以纤绳汗珠串起的长长足印和纤夫号子那高亢的悲壮,终能在这里有个小小的歇息;年前的码头工越加忙碌,脊背如弓汗水如注,大大小小的货包、货品,都要先在他们肩头品尝过人生的艰辛,再送达小城居民手中;咸菜业者忙着洗晒菜蔬,那是他们的工场;制绳者也来凑热闹,把河滩当成炮制棕丝搓制绳索的作坊,真不懂过年跟棕绳麻线有何干系?怎么说,河滩那浩大的清旷雅静的温馨,怎么都给了他们家园之感。一到过年,小城的男女老少,从家庭主妇到经年也不到江边一趟的文人,都一起拥向河滩。好在夏天满溢浩荡的江水,一入冬九便远退到河心,水小了,河滩倒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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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宜昌江邊河灘,各種攤販應有盡有,熱鬧非凡。
舟船远泊,跳板直搭到江心。一步三颤地走过长长的跳板,到江心打的水格外清亮。其实从小到江边玩,河滩早就成了我和我那些玩伴的天堂,不惟江水可供漂游泅渡,沙滩可供演习“战事”,即便对世事的幡然了悟对生死的最初品味,也无不从江边开始。爹妈倘若四寻不见人,到码头上十有八九会逮个正着。稍长,假期我常去江边扛码头,挣一份学费,也玩个痛快,至今所有的记忆还被淋漓汗水浸泡着,汗水咸重,记忆至今不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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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腊八前后的江边年事,起先无非一场轰轰烈烈的洗洗涮涮。什么都能拿到江边去洗涮晾晒:等着腌制的肉品,赶着磨汤圆的糯米,积尘的桌椅家具,穿脏的被褥衣物,甚至或欢悦或郁闷的心情。大自然的开阔闲静总能让人释怀。于是尽管冬日的江水冰凉刺骨,个个冻得双手通红,江边倒总是棒槌起落水花飞溅笑语喧腾。冬日的长江水清如镜波浪不兴,尽心尽意地抚慰着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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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宜昌江邊的停船。
除夕夜的河滩倒一片悄寂,母亲说连大江也回家团聚去了。其时江流无声桅樯静悬渔灯明灭,一如大戏开演前最后的静场。可初一无论阴晴,河滩总是挤满了人。不知一夜间从哪里涌来那么多好玩好吃的玩意儿:浩荡的长龙威武的雄狮和着细匀沙尘一起翻舞;江湖马戏团临时搭起的大帐篷里,急急风的锣鼓阵阵传来,宣告那些真假莫辨名目繁多的绝技正轮番上演;糖人摊的支架上,各式糖人从梁山好汉直到深闺仕女应有尽有,好看得要命。摊糖画的手艺人手里那把盛着糖稀的铁勺轻拉慢摇,溜滑洁白的石板上转瞬便勾画出飞禽走兽、报喜童子、送财门神,胜过龙飞凤舞。最疯狂最忘形的还是那些孩子,浪花般奔来涌去,在河滩上惊惊乍乍地东游西窜。河滩上奇香流溢,各式小吃摊倾巢而至,顶顶糕雪白如玉,臭豆腐干任辣椒抹得通红,油炸萝卜饺子金黄酥脆,冰糖葫芦串儿晶亮透红……那位写春联的老先生,戴一副黑边眼镜,平时在街头代人写写书信,酸甜苦辣百味俱全,过年帮人写春联才满心都是欢愉,那笔字尽管难分颜柳,可红纸黑墨映衬出的,倒字字都是真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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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宜昌。
——想想,一切都是小城平素都有的,可一旦加入江边年事,滋味便格外悠长,细品或许那就是年味,是季节之味、时光之味,也是大自然之味吧?跟当今大小城镇一年一度的年货街不同,江边年事全然是自发的、传统的、完全融入大自然的。真的传统总是这样,无须组织张罗,倒总在期盼中如期上演,把人与大自然拉近——没有江流、江天、江风、河滩和山峰,小城的大年不知要少去多少乐趣。一座小城的年事如是,一个民族的传统又何尝不如此呢?那是对过往时光的了结,更是对未来的期盼。不是么?当江边突然响起一阵惊呼时,抬眼一看,一群风筝不觉间已在空茫的江流上空飘飞,就像一群翩翩翱翔的鹰。年事在对风筝的凝望中一天天一年年延续,恍惚间,希望似也在目光的尽头飘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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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原刊於《人民日報》,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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