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希腊哲学的悲剧》,我发现,西方哲学的第一个重要问题是语言问题。
对于任何读者来说,阅读哲学遇到的首要问题一定是对各种概念的定义和辨析。不管是中国哲学还是外国哲学,哲学概念的用词都是必须慎重对待的。哲学译作大多会注明哲学概念的原文,也就是为了强调这个专有名词与相似名词间的区别。因为思想必须通过语言来表达,那么语言的局限性也会反映在概念上。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哲学的悲剧就是语言无法准确表达出思想的悲剧。
这不仅仅是翻译的问题。虽然坏翻译会曲解甚至损害原意,但是很多时候,问题在于两种语言之间的根本性区别。这种“不可译性”大概只能依靠译者的再创作来解决了。我们也看到,在译介过程中,中文增加了很多新词,这也是语言发展的必然过程。举个例子,“哲学”就来自于日语,比按照字面意思翻译的“爱智”有韵味的多。
在谈论赫拉克利特时,关于他最重要的概念“逻各斯”,作者说道:“logos一词在公元前5世纪乃是希腊文的一个常用词,其含义的多样性使得赫拉克利特学说成为最难澄清的古代学说之一。”
作者转引了“logos(逻各斯)”的11种含义,我简略地引用一下:
1.任何说出的话
2.值得一提,名誉,名声
3.思虑,思前想后,在心中自言自语
4.原因、理由、论证
5.名副其实的东西
6.尺度,标准
7.对应,关系,比例
8.一般的原则或准则
9.理性能力
10.定义,即语言对事物本质的表达
11.一致同意
可见,“逻各斯”和现代语境中的“逻辑”有较大的区别。“逻各斯”既是语言的内容,也是思想的内容,还指衡量的尺度。用作者吕祥的话来说,就是“逻各斯既是宇宙运动的原则,亦是人的灵魂(思想)的原则”,因而宇宙与语言之间建立了联系,“因为宇宙的法则与语言的法则是同一的”。
在这几重意思的影响下:1.逻各斯对立于感知,“相应于灵魂与感觉的对立”;2.逻各斯对立于事实,形成了二重化的世界,一方面是“贯穿宇宙的逻各斯”,另一方面则是“宇宙的永恒流变”(那句著名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由此,赫拉克利特引起了“人们对思想与语言本身的关注”,也看到了后来的柏拉图哲学“对现象与实在、意见与知识的区分”的影子。
赫拉克利特的学说“近乎全面摧毁了人们所习以为常的世界,以致世间万物既存在又不存在,而某物既是它本身又不是它本身”,“从根部瓦解希腊语言中基本词汇的确定性,而系动词‘是’(to be,亦可表示存在)首当其冲地成为最显著的牺牲者”,“因为‘是’(在)与‘不是’(不在)之间丧失了起码的界限”。
后面作者提到了非常有意思的一点,虽然希腊哲学早就将“存在”当做了思想对象,但是“现代存在论(本体论)所讨论的问题……都落在希腊人的视野之外”,这并不是因为希腊语中没有“存在”这个词,而是“由于‘不存在’(to me on)在希腊语中往往是指谎言、假话的内容而并非指‘无’”。因此,是否存在等于是否为真,而没有触及“外部世界是否存在”和“自我是否存在”等存在论问题。换成拉丁语existere,就没有这个混淆。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前面说的语言和翻译问题了。据我所知,logos在汉语里是找不到意义完全对应的词汇的,因此采取了音译,造出了逻各斯这个词。语言之间的差别也造成了思维方式的差别(或许是反过来,思维方式的差别造成了语言的差别),从“存在”的例子可以看出,希腊语本身的特点限制了其哲学的发展。
不过我对中国哲学了解不多,不敢说中国哲学里没有类似的概念,但在具体内涵和外延上必定有所区别。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钱钟书著名的“打脸”黑格尔的段落:
“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举‘奥伏赫变’(Aufheben,扬弃)为例,以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拉丁文中亦无义蕴深富尔许者。其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又老师巨子之常态惯技,无足怪也。”
总之,不要对自己不了解的领域发表言论,以及,学习外语对于研究哲学至关重要。
作者说,希腊哲学的悲剧性在于:“希腊哲学始终试图在一个统摄万物的知识框架内寻求有关世界的终极答案,由此造成人们在纷繁的意见世界中的无所适从。”
对我来说,这种悲剧性植根于语言本身:语言限制了思想的表达,从而产生了种种误解。
本文参加了“书入法”组织的“鲜读团”活动,首发于书评网站“书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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