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放羊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栓住绳子的木棍,这当做是鞭子。将羊一路的赶着,人与羊同黄昏一般缓慢地行着。鞭炮声远远地传过来,噼里啪啦的。在村里,若是谁家有了喜事,这是无人不知的。单这鞭炮声在山间回荡徘徊,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久久地像是唱着单调又烦琐的歌,早使山村意识到了什么。不多久,刘福到家里了,十几羊拥挤在小小的门外,刘福用手将鞭子一挥,羊又鱼贯而入。鞭子丟在墙边,喝口水,他站到镜子旁,杂乱厚重的头发中有几根白丝,黝黑的皮肤,明亮的双眼,皱纹在脸上趴住。他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屋子四面都是墙,有一个天井,现在日头在一面墙的墙头上落着。
远处的鞭炮声停了,原本颇有生气的村庄又没了声响。村里的吴老汉的儿子结婚了,村里的人都差不多来齐了。刘福没有去,而村里的人也没发现。
清晨,随着几声鸡鸣,几个人零落地在路上走,有背着箩筐的,有牵了牛的,他们显得如小小豆子般渺小。吴老汉家的门口堆上一层红纸屑,那是鞭炮留下的。大门上贴两个大且红的喜字。日头升到刘福屋子的上方,刘福要带他的羊到山里,十几羊在路上散开,看起来更像是铺开的豆子,他的鞭子轻轻地挥打。‘‘老刘啊,吴家娶媳妇了,你去了没?’’‘‘没去,放羊了。’’那人背着箩筐,有些惊异。谁人家有喜事,村里人都会来到,既或来不了,招呼也是不可少的。‘‘这羊够结实的,再过几月可以卖了。’’那人说,‘‘是啊,可以卖了。’’‘‘你儿子回来了?’’‘‘还没呢,不知死哪去了。’’刘福说得狠狠的。那人当做宽慰地说:‘‘总归会回来的。’’而刘福却用沉重的声音说:‘‘不回来才好呢,出去了就别再回来。’’‘‘老哥,你不能这么想啊。’’‘‘做了这么些事,不要回来了。’’刘福脸上的皮肤紧致起来。那人不能再说什么了,村里人对面子十分看重,如同看重田里的谷物。刘福是确实不愿他回来。这不是刘福的错误,可刘福的脸面不见了。
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与人合伙将村里的狗偷去卖钱,后被人抓到了。狗在门口急声吠叫,主人听见了,顺手拿起一把锄头就跑了出去,狗已经被人拉着锁链硬拖到车里去,狗还是不住的叫,主人将锄头轮起来,立即扑上去,锄头磕到车门上,留下一个印子。那伙人狗也不要了,逃走了。那主人在村里嚷道‘‘刘福的贼儿子偷狗了。’’自此他那为所有人记住的儿子再没回来。有田不去种的刘全,田一日一日地干涸,杂草乱长出来。他一个人活,人老了,也没气力了。
请客是要连请三天的,吴老汉家的门口再排出桌子,接着坐满了。红色的碎鞭炮屑在一旁堆积,这是请客的第二天,村中的人依旧很热闹地聊天,刘福也依旧没去。
傍晚,刘福刚到家门口,看见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前,夕阳斜照,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老吴啊,进来坐。’’刘福认出是吴老汉,‘‘好,走吧。’’吴老汉不假思索地说出口,一步踏进门里。两人在天井里坐下,都抽着纸烟,烟子悠悠地飘到上空去,吴老汉抽出一根烟,说:‘‘这是好烟。’’递给刘福,刘福接了,烟子又重新向上飘。两个人隔着两步的距离。‘‘这房子挺好的,日头都能照到这天井里。’’吴老汉说,因为他没来这串门差不多有一年了,所以就对房子发出一点感受。‘‘只是晒日头好点,你看墙都没有漆。’’说着,刘福指向一面斑斑驳驳的墙。他们都看向那道墙,墙皮有一块没一块的,没墙皮的地方是朱红色的。‘‘岁月真是不饶人啊!’’剥落的墙告诉他们的或许就是这句话,吴老汉把这句话说了出来。‘‘都有白发了,老吴。’’刘福补充道。‘‘你看,我儿子都结婚了,我也老了。’’口气有些沉沉的,吴老汉说。‘‘别提了,我那个不知死哪去了。’’‘‘你怎么不来?’’刘福知道他问的是喜酒,不知道说什么,保持了一段沉默。‘‘你要来,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嗯,我去。’’刘全低头应着。吴老汉和刘福幼小时,在一起捞过鱼虾,年轻时一起闯荡,相互照顾过的。羊圈里的羊叫了几声,刘福抱住几捆草丢到圈里。‘‘在这吃饭吧。’’刘全问,‘‘不了吧,我那事忙。’’吴老汉走了,又递出一盒烟给了刘福。
两个五六十岁的人的谈话并没有留下太多印像。刘福看着,看着那道斑斑驳驳的墙,好久没有再粉刷过,村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家都漆了新墙,而他这变化很少,几乎是没有。儿子跑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想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现在不回来了。养一头牛,种田,可他没这份心了。随着羊走,羊吃饱了就回来了。
明天清晨,吴老汉家喜事的第三天。刘福果然来了,特意换了件颇为干净的衣服。鞭炮声在清晨的雾霭中响起,红纸屑落下一地。十几张圆桌在门前的路上摆开,前来帮忙的人都在忙碌着,每张桌子都坐了人。刘福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他的前面有个人抱一个还不会讲话的小孩,有几个大些的孩子往他背后走过,他不自觉地关注起孩子。吴老汉拿着烟和糖来发,跟着的是他的儿子与儿媳。吴老汉来到他身边,抓了一把糖就往他手里塞。吴老汉下一桌去了,刘福把糖又给了邻座的孩子,且用关切的目光看着。在一阵阵忽起的热闹与欢笑中,烟被缓缓地抽完,酒也被那些好喝的人们喝完。待到村里人都吃好了,除一些十分熟识的人在天南地北地聊着,其余人都回家去。刘福也需赶回家里,羊或许现在已在叫唤了。孩子,孩子已经不小了,有些可以讲话了,还在怀里的也已经在转动眼睛看四周,全都是新的面孔。刘福对于时间的逝去,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许多孩子的面孔是他没有见过的。‘‘他回来吗?’’他忽而想到,他那儿子跑出村外,几年没见他,‘‘我不愿他回来。’’他又在心里狠狠的念到,老吴的儿子结婚了,我那儿子也是这样吗?
‘‘不知道,管他的。’’他像是切断一捆草一样,念头被他截断了。他把羊赶往山里去,打算与往常一样,日头下落就回去。
日光比往常要慢下来,对他来说是这样,照旧拿住那一头栓有绳子的鞭子,绳子迎向地面上。车的汽笛声在山下的道路中响起,刘福看向路的中央,几乎是发呆地望着。‘‘他还是会回来的吧。’’他终于这样想,这件事早被村里人忘记了,若是没人提起,谁也是想不起来的。可想起来又能怎么样呢,只是不痛不痒的事,儿子来看看自己的父亲是应该的,体面终究比不上陪伴,村里人看到有人陪伴着自己的父亲时,一定便是感到舒心。‘‘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句话同样为人们记住。
车离去了,不是刘福想要等到的车,里面也不是他念的那个人。 他看着路的那边,但眼睛不再关注着路, 而是看到了被日头照亮的那草丛,进而看向那边的山坡。他又将羊赶到那山坡上,一直等到黄昏时,回去了。
已是第四天,没有了鞭炮声,没有了红纸屑,一切都照常。村中的任意声响都显得越发单调。狗与鸡在各家的门前行走,天气很热,人也不见。刘福在家里呆着,没将羊再赶到山坡上去。墙上的红砖有一只壁虎趴着不动。刘福在家里打盹,不觉地睡下去。‘‘咩,咩...’’一只羊不住地叫,刘福被它吵醒,往圈里去。羊的腿被什么划破,流下血液,在腿上流出一条红线。他不禁要难过起来,红色的线似乎在刺痛他的眼睛。将羊抱了出来,给它上药,在日光下坐下,抱着羊兀自地哭了,只是浅浅的一层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不一会儿,羊放下来,让它在地上躺着,强烈的阳光照的什么都晃眼。羊不再叫唤,安静地晒着阳光。刘福觉得眼睛有些干,大约是哭过的缘故。他现在不想睡了,看看镜子,一块如盘子大小的镜子,镜子里所有东西也是晃眼,一双眼在镜子里很明亮地睁开。地上的羊叫了一声,试着站起来,可是脚上的疼痛令它又不得不伏下去。刘福走过去,把它抱到圈里,嘴里念叨到:‘‘这么不小心,把腿都挂伤了。’’这时他感到手里沉沉的,但是很暖。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把它们卖了,换一些生活的用品。他有些舍不得了,他的儿子没回来,这些羊陪了他许多日头。
羊还可以陪他几个月,几个月后,儿子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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