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你说那样，黑熊跑出来了?那美人没受伤吧?”
“美人隔得远，自然伤不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黑熊差点儿伤了陛下。不过还好冯婕妤及时挡在陛下前面，陛下才幸免于难。”
“那冯婕妤可有受伤？”
“冯婕妤只受了些皮外伤，却当即因为护驾有功擢位昭仪。”
“啊……冯美人和咱们美人一道入宫，她这么快就擢位昭仪……也不知美人会不会……”
“我也担心呢，今天的事情真是始料未及。可美人从回来起就不让咱们在身边伺候，也不知她此刻如何了。”
……
我正睡意朦胧，听见馥儿与宝珠在廊下窃窃私语，声音细若游蚊。她们谈话的内容似乎有关今晚家宴，我不由立刻起身，披衣出户。
“怎么了?”我轻轻推开门。
她们没有料到我会出现，赶忙匆匆行了个礼：“崔姑姑来了。”
“美人可还好？”
馥儿轻轻摇头，满眼忧色：“我也不知，美人不让我们在身旁伺候，不如姑姑去瞧瞧罢？”
“嗯，你们先歇息。”
她端坐在檀木案几前，认真地誊着《诗经》。见我走进来，她不由缓缓放下狼毫玉笔，嫣然笑道：“你来了，替我换一盏灯罢。”
“诺。”
我恭谨地为她换上一盏凤尾雕花烛台。通明的烛光映得她那双微挑的杏眼分外迷人，仿若裹了莲叶尖上的朝露，薰风流过，眼波便盈盈欲横。
只这一眼，便令我低下头去。我浅笑道：“美人此刻的心情似乎很好。”
“自然了，我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她拿起笔来继续誊写，半晌又添一句，“今日之事想必你都知道了。”
我依言答道：“诺。冯婕妤英勇救驾，勇气可嘉，已经晋封了昭仪。”
她嫣然一笑，眸底的秋水昀光逐渐潋滟起来：“我没她那么大的勇气，亦没那么好的福气。”
我觑着她淡然温婉的神色，心底不由多了几分敬佩。
“您自有您的福气。”
“我亦相信我有自己的福气。只不过……”她笔锋微顿，浓墨霎时在绢上晕染开来，似一朵幽雅的莲花，“只不过……入宫以后，就再也无法遇到罢了。”
“不会的。”我抬眸应声道。
她望着我，眸底泛起一丝惊异：“崔掌灯此话怎讲？”
我恭谨答道：“回美人的话，奴婢相信缘分，只要有缘，即便远在千里亦能相会。譬如奴婢此时能伺候美人，就是奴婢与美人的缘分使然。您一定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缘分在等着您。”
那双水色墨瞳中流转着旖旎笑意，她也许知道我在安慰她，也不愿说破，只道：“如此，便借你吉言了。”
我应承下来：“美人不必客气，夜已深沉，您早点歇息，奴婢这就跪安了。”
我正欲退下，只听她轻声唤道：“崔掌灯且慢。”
我赶紧道：“美人还有何吩咐？”
“宫门外的海灯不用点了，省下的桐油咱们自己用。”
我一顿，心下微微愕然，不由抬眸望她：“您都知道了?”
“嗯，那夜我遣馥儿添灯，她端来的宫灯都不够明亮，然而宋尚侍送来的桐油早已用完。如此一想，便知是你们拿殿中的桐油为外面填补空缺了。”
她朝我盈盈一笑，梨涡深陷：“多谢你们为我费心。只是现如今，那盏灯明亮与否已经不再重要。所以，与其用光明照亮那毫无用处的黑暗角落，还不如把光明留给自己。”
我将双手叠于腹间，恭谨答道：“美人言重了，为您尽心尽力是奴婢们应该做的。既然您已吩咐下来，奴婢一定遵照您的意思。”
她轻轻颔首，命我唤馥儿与宝珠进殿伺候她安歇。
从那以后，长信宫外的海灯一直寂寂多年，倒是绛恩宫外的海灯愈发明亮。冯氏擢位，薛昭仪心下不平，借着手中大权百般刁难，惹得元帝大发雷霆，将其训斥一番，差点降为美人、长使一类的低级嫔妃。好在王皇后于御前力劝，方才作罢；傅美人又因一曲菱歌晋封婕妤，钟长使因触犯龙颜被幽禁冷宫……而所有的这些，似乎都与她无关，元帝早已忘了这个默默无闻的王美人。
竟宁元年，呼韩邪单于来朝。一则为黑熊一事向元帝致歉；二则愿与汉朝公主永结秦晋之好，以求两邦安宁。
为此，元帝高兴得合不拢嘴，将呼韩邪单于安排在了宫外的紫露台，并时常在宫中与之宴饮。
“据说今晚陛下将与呼韩邪单于在上林苑宴饮呢，各位尚未婚配的公主也要出席。”
“真的？也不知他会看上哪位公主。”
“咱们的公主各个天姿国色，怎能委身蛮夷。”
“你说的倒也是，就算他看上的是我，我也不去，那种地方多艰苦。”
“你瞧你，万一那单于一表人才呢?你不动心？”
“那又如何？我还是不去！”
……
我拎着刚从掖庭领回的份例桐油回到长信宫，只见宫门外有两个宫女正一边嬉闹，一边点着海灯。
我心下微微愕然，对其方才的言语只做充耳未闻，笑询道：“怎么今日要把海灯点上？”
她们闻言唬了一跳，忙转过身来，似是料定谈话被我听见，双颊霎时变得红彤彤的，宛如刚刚妆成的酡颜。
其中一个恭谨答道：“回姑姑的话，陛下与殿下吩咐了，今晚宴会重大，宫里各处的海灯都得点上。”
我浅浅一笑：“原来如此，那劳烦你们了。”
“姑姑客气。”她们朝我施了一礼，赶忙提起铜壶走开了。
我徐徐踱入殿中掌灯，只见她正端坐在长窗前，柔荑轻轻抚摸着一把牡丹式酸梨木五弦琵琶。她不时拨动琴弦，优美的旋律便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我微微愕然：“美人会弹琵琶？”
她嫣然一笑，乌珠流眄：“小时候娘亲教的，今日是她的生辰，而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让她享受天伦，只好弹弹琵琶，权当尽孝了。”
“诺。”我不再多言，只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晚风斜入，婵娟高起，她款款地望着远处重檐上那一道皎洁的月光，低低拨动着琴弦。那琴声时而悠远恍若轻云流转，时而低沉恰似水迸冥潭，若有若无地牵动着我的心弦。
一曲终了，她低低垂首，甚是清婉。抿唇睫羽轻合间，她眸底的蛟珠倏然滑落，在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檀痕。
“美人……”
她轻轻拭泪：“无妨。”
我正欲继续安慰，忽然听见宫门外传来一名男子雄浑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几分醉意。
“是谁在里面弹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