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建康之殇
谢宛境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又要做母亲了。
梁珩得知谢宛境有妊,心里是矛盾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事到如今,对于谢宛境,他究竟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或许,就这么耗着也好,等到她死,或者他死,一切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便结束了。无论如何,她是他的妻,百年之后,史书有载,她的姓名只能永远和他绑在一起。所以,他不会放手,即便她屡次羞辱于他,他都可以忍,但,他绝不会遂了她的意休了她。
自从知晓有了身孕,谢宛境便不再饮酒,也不再故意跟梁珩过不去,而是彻底不愿见他了。她知道这个孩子有多么来之不易,这是上天赐给她的宝贝,她绝不允许十年前的悲剧重演,所以她必须好好护着这个孩子。
梁珩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坐在草地上,仰着脸甜甜地唤他阿翁,梁珩笑着蹲下身,女娃见了,一骨碌爬了起来,迈开小腿,朝他跑去。梁珩一把抱起女娃,抱着她转了好多圈,女娃清脆的笑声回荡在他的耳畔……
忽地,耳中传入一阵嘈杂,梁珩的梦戛然而止。
“何事喧哗?”梁珩扬声问道。
守在外寝的婢女忙道:“启禀王爷,是王妃要生了,可,情况不大好。”
梁珩一个激灵,“她如何了?”
“说是难产。”侍女答道,“王妃的婢女如儿特来……”
梁珩连忙披上外袍,也不待那如儿说话,就往谢宛境的寝殿飞奔而去。如儿一愣,只得赶紧追上。
谢宛境的情况很不好,稳婆说大人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个。梁珩一听,就要冲进去看她,但被众人拦在了产房外,他们不让他进却问他,保哪一个?梁珩怒了,说道:“无论王妃孩儿,但凡一人有恙,尔等便为之殉葬!”
女医稳婆等人闻听此言,噤若寒蝉,只得擦了擦汗,继续拼尽全力保住王妃和孩子的性命。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了,直到次日早晨,谢宛境终于诞下一女,而她本人,尚未及看女儿一眼,便因失血力竭而昏了过去。谢宛境睡了整整两天,她醒来之时,梁珩正离去未久。
梁珩以为,他是恨谢宛境的。可是,当他得知她性命堪忧的时候,却是那么着急害怕,以至于守了她两天两夜。若非军务紧急,他会不会一直陪着她呢?梁珩不知。他只知道,若非他的允许,谢宛境绝无可能离开他,哪怕是阎王相邀,他也要把她从鬼门关上抢回来。
梦中见汝,吾心欢愉。梦孟同音,长女曰孟。
梁珩为女儿取名孟愉,视之为掌上明珠。孟愉稍长,容貌酷肖其父,更得梁珩喜爱。然而,孟愉的出生,并没有让父母的关系得到根本改善。梁珩和谢宛境依旧不温不火,相敬如“冰”,但不管怎么说,总比当初动辄梳个半面妆来的好。
孟愉两岁时,梁珩以王妃嗜酒难担母责为由,将女儿接到了自己的寝殿。谢宛境对此很是不满,他凭什么抢走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谢宛境又哭又闹,梁珩却不为所动。梁珩想,他的女儿可爱聪慧,若是由着谢宛境的性子,不定会养出个如何娇蛮无礼的丫头,所以,他必须亲自教养孟愉。至少,在谢宛境戒掉酗酒这个毛病之前。
谢宛境争不过他,渐渐地,孟愉跟她也不亲了,她心痛不已,更恨透了梁珩。这时,梁珩的侍从美少年冀江闯入了她的眼帘,谢宛境粉黛轻施,秋波暗送,轻易便俘获了这个风流少年。从梁珩的神情中,她看得出他定是知晓了此事,谢宛境却不以为惧,本来她跟冀江的幽会就没有多么隐秘,她就是想让梁珩难堪罢了。果然不出所料,梁珩心里气得发抖,面上却一忍再忍,只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后来,不仅仅是冀江,谢宛境又开始跟梁珩的一个下属,美男子何徽以诗传情,而且越来越肆无忌惮,她真想看看,梁珩能忍到什么时候。待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天,他是会休了自己还是直接杀了自己呢?
谢宛境知道自己的魅力,只要她愿意,能有几个男人不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冀江说她“年虽半老,犹尚多情”,何徽作诗言道“白角枕情诗唱和”,这些暧昧的语句在王府里传得满天飞,可梁珩除了继续冷眼对她外,依然没有任何其他举动。谢宛境困惑了。
父母不睦,梁玄度看在眼里,却无能无力。玄度少年聪慧,精于骑射,还与父亲一样擅长作画,只是,梁珩却越来越嫌弃他。随着玄筑以及其他几个庶弟一天天地长大,他在父亲面前简直可有可无了,梁玄度感到十分不安,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世子之位便要拱手让给玄筑了吧?梁珩知道长子的忧惧后,不仅不加以劝慰,反倒是对他更为不满。由此,梁玄度几乎惶惶不可终日了。
恰在此时,皇帝忽然召见诸王长子,梁珩派玄度前去建康,梁玄度欣然登船,也许,他是想在祖父面前证明自己的才干,好让父亲不再看轻他吧。孰料,船行至繇水,京师变乱。原是叛臣胡安南渡长江,举兵谋反。梁珩令玄度速回江陵,玄度拒绝了,他回信父亲,说自己不愿苟且偷生。梁珩无奈,只得给他一万援兵,让他与诸路援军一同解建康之围。作战时,梁玄度总是冲锋在前,颇得军心。梁珩也不由对玄度称赞有加。
虽然建康告急,梁珩却心情极佳,他特意去见了谢宛境,道:“玄度聪明能干,若我再有一儿如此,便无须忧虑了。”
谢宛境默然。儿子在外冲锋陷阵,生死难料,可他身为人父,不仅不关心玄度的生死,却还说出这种自私薄情的话!且他无视父兄之困,明明手握重兵却只遣一万援军,无异于杯水车薪,难不成他是想等着看父兄罹难么?呵,真是应了当年那句,帝王家本就凉薄……谢宛境没有回答梁珩,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流着泪离开了。
如今,她竟是连敷衍自己都不肯了么?梁珩注视着谢宛境的背影,眉头微蹙,他真心觉得玄度有可造之材,这才与她说来,可她这是什么意思?彻彻底底的无视!一气之下,梁珩将谢宛境那些不堪的行为书写公开,一时间湘东王府无人不知。
胡安勾结京城守将梁正德,围攻皇城,屠戮百姓,又挟持皇帝和太子,矫诏解散援军。梁玄度退还江陵,陡然听闻父母之事,忧惧更甚。与此同时,湘州刺史梁言多次拒不服从其七叔调遣,梁珩有意征讨,玄度请缨出战。临行前,梁玄度曾说,他这一去必死无疑,但若死得其所,他又何惧一死?其实,梁玄度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但若这一死能为父亲解除后顾之忧,能让父亲明白他梁玄度绝非庸碌之辈,何乐而不为呢?
未几,梁玄度战败溺亡,年仅二十一岁,而尸骨也不知去向。消息传回江陵,世子妃怀抱着未满周岁的儿子泣不成声,悲痛欲绝,谢宛境大哭一场后心灰意冷,行为愈发放荡不羁,倒是梁珩,神色平静,并没有表露太多的伤心。
皇帝梁詡被活活饿死后,胡安立太子梁珏为傀儡皇帝,自封丞相,总揽一切朝政要务。而此前数月一直惨遭蹂躏的建康,如今更是满目疮痍,“千里烟绝,人迹罕至,尸骨如山,如丘陇焉”,荒凉得令人心痛。对于建康城中的门阀士族来说,这次变乱简直是一场灭顶之灾,声望最显的王谢家族几乎被屠杀殆尽,曾经繁华风雅的乌衣巷口,只余一缕斜晖残照。
梁珩决心称帝。
他认为此时的首要任务并非诛杀胡安,而是剪除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兄弟子侄。直到他的几位兄弟子侄或被消灭或被击溃,大片领土也白白落入西魏王朝之手时,梁珩才开始遣将攻打不久前废杀梁珏自立为帝的胡安。终于,胡安伏诛,建康收复,历时四年的叛乱得到平息,同年梁珩称帝于江陵。
一将功成,登基为帝。终于,成为俯瞰众生的天下之主,梁珩的心中不可谓不得意。当他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对新皇俯首称臣、极尽谄媚之时,唯有她,对他还是那么不屑一顾。
他不去见她,她也不来找他,任凭相思化入骨髓,酿成一缕暗香。
梁孟愉端坐在书案前,全神贯注地读着手中的诗册。梁珩注视着认真读书的女儿,不知不觉眼前竟浮起另一个人的身影……当年她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玉雪可爱,也是这般喜爱读诗。她虽不羁,却也潇洒,她虽娇蛮,却也率真,她虽说讨厌他,却也会关心他。她呀,是独一无二的谢宛境,是他的妻,更是他心心慕慕许多年的阿境……
“父皇?”梁孟愉不知何时抬起头,看着神思不属的梁珩。
梁珩一惊,回过神来。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梁孟愉说道,“这一句,愉儿读不懂。”
原来是在读他的那首《折杨柳》,梁珩笑了笑,温声道:“此句以莲花喻群山,以月光喻流水,愉儿如何会不懂呢?
梁孟愉嘟起嘴,道:“这个我知道,只是,此诗抒发游子怀乡之思,曲调苍凉,为何父皇形容山色却用了一个“艳”字?“
是啊,明明是青山绿水,皎洁空灵之景,可他偏偏用了“艳”字。那是因为,作此诗之时,眼前的秀美山水忽然变得朦胧飘忽,而他心底那个美艳无双的女人却变得清晰异常,挥之不去。于是,荆州清秀的山水便笼上了一层绮艳流光。“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山山水水中,其实是他思念着的她……
梁珩沉默片刻,才道:“那日夕阳晚照,山色清艳,故而用了此字。”
梁孟愉思量半响,犹未能解。
梁珩登基后曾联合西魏军队讨伐称帝于蜀的八弟,不久,成都附近的大片土地落入魏军之手,然而日益壮大的强邻并不满足于此,很快,他们盯上了江陵这块肥肉。梁珩即位的第三年,魏军顺流而下,攻打江陵。平日里只知著书立说、打压宗室的梁珩面对强悍的敌人,毫无招架之力。
江陵城坡的那一日,哀鸿遍野。
“文武之道,今日绝矣!”自知国之将亡,梁珩抽出宝剑胡乱砍着殿中的柱子,叹息良久。
随即,向来爱书如命的梁珩下令将所藏的所有古籍绝本付之一炬。
谢宛境拒绝了妙儿劝她逃命的好意,只冷冷地看着惊慌四散的宫人,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她早就无所谓了。忽然宫中窜起一片火光,谢宛境凝眸望去,着火的方位不是别处,正是梁珩的藏书阁。
今日之祸,早已萌芽。
如今,他竟连他最钟爱的书籍都烧了,怕也是了无生意了吧。如此,也好。爱恨纠缠了这么些年,都可以解脱了。
谢宛境突然想去见梁珩最后一面。
天子正殿里,梁珩颓然地坐在御榻上,身边只余亲信数人。
一个娇小的身影冲了进来,哭喊着奔到梁珩的面前。
梁珩一见之下又惊又怒,冲着她身后的侍从道:“朕命尔等护送公主出城,如何回来了?”
梁孟愉牵着父亲的衣袖,哽咽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愉儿执意要来。”
“你这又是何苦?”
“愉儿不想离开父皇,要死,便与父皇一起死。”梁孟愉说着,扑进父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梁珩抬起僵硬的手,抚上孟愉的头发,心中大恸。他的女儿,不过十二岁,娇嫩得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她的少年时光本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可,是他这个父亲葬送了她的一生!想起亡国公主的下场,梁珩不禁颤抖,有些幸运的,逃出生天投奔他人,或受降新朝降为县君、乡君,不幸的,或命丧黄泉,或惨遭蹂躏……
梁珩长叹一声,“父皇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又何止孟愉一人。”
梁珩和孟愉闻言,俱是一怔。
“阿境……”梁珩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鬓发齐整、面容平静的女人。
梁孟愉抬起头,转过身看着母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谢宛境的目光拂过孟愉,闪过一丝悲辛,转而又望向梁珩,“为了一个皇位,值得么?”
梁珩唇角浮起一抹苦笑,“我不悔称帝,只叹自己终是守不住这个位置,白白丧失了大好河山。”
“你简直无可救药!”
“阿境。”梁珩看着她,“你可知我为何非要称帝?因只有如此,我才能成为天下之主,才能证明自己从来就不输于大哥。”
谢宛境摇了摇头,半响才缓缓说道:“其实从前的你,又何尝不如大哥呢?可后来,从你意图登基为帝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比不过大哥了。”
梁珩笑了,“是么?”
“事到如今,早逝的大哥恰恰成了最幸运的人。”谢宛境说着,嘴角渗出一丝黑血,脸上却浮现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梁珩大惊。
“阿境!”梁珩扶起倒在地上的谢宛境,搂在了怀里,喃喃道:“对不起。”
谢宛境只见梁珩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恍惚中却看到了他少年时期的模样,真好啊,她想,一切又回到了最美的那个时候……渐渐地,谢宛境的眼皮越来越重,最终无力地阖上。
旷野上的风越过断桥残花,卷起谁的裙裾翩然而舞?江陵城外,尘土满面的少女回望着火光冲天的皇宫,咬紧了唇。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忆起父亲的临终之言,少女心痛莫名,却茫然不知何解。她只知道,如今国破家亡,而爱恨纠缠了半生的父母也已变成两具相拥而眠的尸骨。
男童轻轻扯了扯少女的衣袖,一脸懵懂,“姑姑,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回家。”少女摸了摸男童的脑袋,柔声说道。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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