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个性情寡淡的人,没有特别喜欢的食物,也没有特别讨厌的食物;没有特别执着的爱好,也没有特别反感的行为,日子不紧不慢、不咸不淡。
这几年,能坚持下来的也就两件事,一件事是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给手机充电,另一件事就是走过三个街道,去一家叫做往昔的小清吧,点上一杯夏威夷之恋。
蓝绿色的半透明液体在精致的高脚杯中摇摆,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生妖冶的光芒,浮托着杯口的一叶百合,旖丽而又纯洁,如同上帝的眼泪一般。
我注视着穿着蓝白格衬衫的老板阿沫在闲极无聊地擦着杯子,轻轻抿一口夏威夷之恋,入口的甘甜在舌尖打转,继而生出一种苦涩来,从味蕾上慢慢流动,最后竟化作一股酸楚,夹杂着丝丝百合的清香,落入喉中。
“能调出这么醇厚的酒,里面有一个故事吧?”我手支着头,眼里带笑地问阿沫。
“不该问的就别问。”阿沫只轻轻瞟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擦着酒杯,一圈又一圈。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这么缠绵悱恻的故事,早就传开了。”
01
阿沫在大学里是个十足的风云人物,一把吉他能弹出响彻云霄的激情和美妙,一手好词字字填进了听众的心窝里,拉着兄弟大头、阿木就搞起了个乐队,取名“电场”,乍听上去跟农工创业一般。
人挺好,就是性子痞了些。大三时在操场上开了一个小型演唱会,阿沫自编自唱了一首《去他妈的大学时代》,在一众群情激昂的欢呼声中被人举报到了学生处主任那里。主任推了推金边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写个认错书,当众检讨一下,就给你个警告,否则就给你处分。”
阿沫看着主任盛气凌人的嘴角,一把扯掉胸前的学生证向主任扔了过去:“别了您唉,本爷不伺候了。”说完背上吉他,装上手稿,带了些衣帽鞋袜,龇牙咧嘴地和朋友们挥挥手,说去浪迹天涯了。
他又轰动了全校,比他的歌还轰动。
一时间,校内上加他好友的人多得他都看不过来,有人安慰,有人讽刺,有人问候他全家,阿沫邪魅地一笑,嘟囔句关你们屁事,就关掉了校内。
02
应了“冥冥之中”四个字,当阿沫流浪在丽江街头时,看着天边的点点繁星像瀑布般倒挂下来,他忽然就思念起自己的兄弟们,他重又登上校内,很多消息已经久远了,只一个樱桃小丸子头像的人给他发来58条信息,最近的一条就在五分钟之前。阿沫捺着心头的悸动,点开了消息栏。
5月23日。学长你好,我是大一新生小晗,听过你的歌,很喜欢,想加你为好友。
5月25日。学长,你是不是很忙啊,退学之后还好吗?
6月1日。学长,好羡慕你,这么有勇气,自小到大我都是乖乖女,连课都没翘过呢,今天是儿童节,突然发现自己都没资格过了呢。
阿沫嘴角闪过一丝笑意,看来这个丫头是个傻白甜吧。
6月17日。学长,我可以把你当做朋友吗?今天是我生日,除了爸妈给我打电话,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好想再听你唱歌啊。
7月3日。学长,今天我好难过,我考试回来瞥见一个舍友顺手将我的乳液放进了包里带走,却没有勇气去要回来,我是不是很懦弱啊?
阿沫想,确实是挺傻的。
7月14日。学长,你在哪里啊?很自由吧,好想和你一起浪迹天涯。
……
阿沫耐心地看完了小晗絮絮叨叨日记般的留言,看了下今天的日子,6月7日,掐指一算,还有十天,这个傻丫头又要生日了吧。
“睡了吗?”阿沫犹豫了下,发出了简短的一个回信。
不一会,屏幕提示收到新消息,“是你吗学长?真的是你吗?是阿沫学长吗?”
“是我呀,别叫我学长了,叫我阿沫吧,过几天你就生日了,想听歌的话,生日那天晚上八点,在城市东南角的海边等我。”
发完,阿沫就下线了,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没事找事的许下这么一个千里之约,或许只是心疼这个在人海中艰难前进的小晗吧。
03
六点钟的海平线上还隐隐绰绰地闪着光,像一整片玻璃被打碎了洒在水面上一般。
阿沫灌了一口黑啤,眼神缥缈地看向远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只是直直地、呆呆地,望向无边无际的海天交接,时间尚早,他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消耗。
刚过七点,阿沫余光扫见了一个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怯生生地向自己走来,乌黑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她是一个乖巧温暖的姑娘,阿沫想。
“阿沫学长,你好,我是小晗。”小晗紧张地声音微微有些颤,越说声越低,最后的几个字就这样弥散在风中。
阿沫不由得一笑,擦了擦身边的台阶,示意她坐下。小晗拘谨地坐下,激动的心砰砰地拍击着胸膛,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早在那天黑幕下的耀眼舞台上,她就已经倾心于他了。
“生日快乐,想听什么歌?”阿沫拨弄着怀里的吉他。
“都行,都爱听。”小晗的脸红扑扑的,暗想幸好天已经黑了下来。
阿沫不接话,拨弄着琴弦,双眼望向远方,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响起,充满了让人心醉的张力。
“风从海面吹归来,
我的心也被暖开,
风从海面吹过来,
阳光洒满金色的岸…”
海风习习吹弄着小晗的发梢,悠扬的歌声使她心旷神怡,很久没有这么惬意这么舒适的感觉了,不管以后会怎样,她将永远记得这一刻的安宁与心动。
“能带我一起走吗?”小晗乞求似的问。
“去哪?”阿沫语气淡然。
“随便,我最想去夏威夷看海,看白白的海鸥划过蓝蓝的海水,就这样躺在沙滩上就行。我想和你一起浪迹天涯。”
阿沫哑然一笑,果然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而已,“你这样的小白兔是准备去喂大灰狼么?”
“我做了二十年的小白兔了,以后,我想做一只海燕,在暴风雨中搏击。”小晗越说越激动,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
阿沫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哈哈大笑,“给你句忠告,好好学习,别轻信男人,都不可靠,包括我”,阿沫认真地看着发愣的小晗说,“我走了,照顾好自己吧,该勇敢的时候要勇敢,懂得说不。”
说完,阿沫真的就拍拍屁股走了。小晗看着渐渐走远的阿沫,心里突然焦急了起来,她冲着阿沫的背影大声喊起来:“阿沫学长,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会一直等你的,一直等下去,真的。”
阿沫头也不回地继续走,朝着背后挥挥手:“其实夏威夷的海滩和这里没什么两样。”
04
阿沫继续浪迹天涯的日子,在街边卖唱,在月光下谱曲。小晗还是每天都会在校内上简讯他,流水账似的向他讲述自己的生活,阿沫有时会看得发呆,有时又会一眼不看,却是从来都不回的,有些事最好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无巧不成书,大头有天紧张兮兮地给阿沫打电话,说大三有个学妹和学生处主任杠起来了,听说那个主任在会上一直批评你,那个女孩就护着你,结果听说要被警告了。
阿沫手心一凉,喉咙发紧,“那个女孩叫什么?”
“好像叫李什么来着,对了,叫李晗。”
阿沫立马挂了电话,给小晗发简讯,这个蠢丫头,怎么这么蠢。“小晗,你马上去跟主任认错。”
片刻后,小晗回“我不去,你可以,为什么我不行?!坚决不去!!!”
阿沫看着屏幕上的三个叹号,眼眶微热,“如果你去认错,那以后就是我女朋友,怎样?”
两分钟后,小晗回“此话当真?”
“从不食言。”
“那好,我明天一早就去认错,但我现在就要做你女朋友。”
“好的,我的女朋友李晗同学。”
“哈哈,我的阿沫男友。”
阿沫感觉隔着屏幕都能看见小晗干净的脸上扬起的温暖笑容。
以后的日子,阿沫在远方,给她讲看过的风景、遇见的怪人,小晗在学校,和他说每日的心情,还有,她又想他了。
05
在小晗毕业的那段日子,阿沫也很忙,在外两年的打拼和游历,他有了一笔还算丰厚的积蓄,正在四处奔走准备出自己生平以来的第一张碟。
“我告诉爸妈我们的事了,”小晗在电话里情绪低落,“可是他们很反对,我和他们大吵了一架。”
阿沫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乖,听你爸妈的话吧。”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这么轻易就放弃,这不像你!”小晗在电话那端哭喊着。
“不不,不是,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礼物,可是,跟着我只有颠沛流离,我心疼。”阿沫强忍着泪水。
“我不怕颠沛流离,我只怕最后的那个人不是你”,小晗泣不成声,阿沫心疼至极。
阿沫还在忙,又过了两天,小晗还没联系他,他有点担心地拨通了小晗的电话,接起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喂,你是阿沫吧,小晗病倒了,在市第一医院里,来看看她吧。”
阿沫手一颤,手机就这样摔倒了地上。他火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搭乘了最早一班火车,一路八个小时站到了小晗的家乡。他靠在火车墙皮上,心想,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娶她。
冲进病房的时候,阿沫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脸色煞白还在昏迷中的小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心里大声的喊叫,小晗,我来了,你不想我吗?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小晗妈妈抽泣着走上前,拉着阿沫的衣角说:“我和他爸不同意,这丫头倔,就跪在房门口不起来,也不吃不喝,都怪她爸,就是不同意,小晗她,她跪了整整两天啊,整整两天然后就昏倒在地上了,都怪她爸啊!”
小晗妈妈哭着捶打着小晗爸爸的背,这位父亲默不作声,眉头因内疚和担心而拧成了一个深深的疙瘩。他望向阿沫,眼里带着阴晴不定的猜疑和无奈。
阿沫望着二老,双手攥成了拳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晗受过的苦,他也要来受,“我是真心待小晗的,如何才能让二老点头?”
小晗爸爸叹了几口气,说:“不是我们有意为难,我们就这一个女儿,不想她跟着你四处受苦而已,只要你有个正经营生,我们就不再反对。”
阿沫望着小晗父亲,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叔叔放心,我现在手里有一笔钱,可以用它来开个小酒吧,我会弹琴唱歌,养活小晗还是没问题的。”
小晗父亲揩了揩眼角的泪水,连连点头。
06
阿沫和小晗的酒吧终于要开张了,阿沫不再四处漂泊,他每日幸福地守着忙忙碌碌给酒吧添灯加花的小白兔,想着,安定的日子也挺好的啊。
6月17日,是酒吧正式开业的日子,也是又一年小晗的生日。一大早,阿沫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小晗说这样喜庆,站在酒吧门口迎客,大头全程笑得牙都要掉下来了,说阿沫就像一个等着入洞房的小相公。
可是,小媳妇却消失了。小晗走时笑盈盈地说,二十分钟,抱捧花给你。
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呢,命运总爱嘲弄着世人,偏要把美好的剪成碎片,把幸福的摔成悲伤。
小晗这一走竟成了永别。听目击者说,小晗抱着大捧的百合过马路时,突然从转角窜出来一辆红色汽车,连人带花都飞了出去,小晗头朝地重重地摔下,那捧百合就掉在她的身旁。红艳艳的血从小晗的身体里流出,浸过乌黑的发丝,染红了一地的百合。
那天,阿沫跪在小晗出事的地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直直的、呆呆的看着地上,像要把地面看穿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连拖带拽地移走,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后,就守在了这个酒吧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07
“她什么才能从你心里搬走?”我看着阿沫,一脸轻松的笑意。
“谁?”阿沫茫然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说谁。”
“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我低头啜了一口夏威夷之恋,心里默念,等她搬出来了,就让我住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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