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城外梅雨枯

锦年城外梅雨枯

锦年时节有梅雨

三月的天，梅雨不歇，整座锦年城被笼罩于朦胧烟雨中。

一小乞儿携着一破碗，冒着微雨走到一家府上，她无光的眸子半开着，眼里充满了疲倦，裙角的水滴淌成了小河。

她本想敲门，迟疑之下轻转过身，几欲离开，这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女孩一惊，手中的碗忽的掉落，顷刻间粉身碎骨，她并没有管那碗，眼中被门边那美好的芍药所占据，她娇弱的笑了笑，望着那朵朵沁入人心的白色花瓣，一时间，宛如春暖花开。

一蓝衣男子撑了伞，径直走到女孩身边，男子脱下外衣，盖在女孩身上。

“小姑娘，你在这儿做什么？可还有亲人？”

女孩许久没有回应，双眼紧锁着他。

男子愣了愣神，他望着女孩布满尘嚣的眼睛，一时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走，我带你回家，从此之后，你便叫梅雨吧。 ”

男子拉过她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起身向宅子里走去。女孩有些愣神，原本毫无温度的身体竟在这时，泛着岩浆般的火热。

  “对了，我叫苏安锦 ”

男子回头对她宛然一笑，那笑容便深深镌刻在了女孩十三岁的心房之上，女孩不由得弯了弯嘴角，她也笑了，一时间，竟比这芍药还要灿烂。

苏安锦，安锦，安享锦年，这名字真好听。

之后的日子，梅雨便在这苏宅安下了身，她身边多了一蓝衣男子，苏安锦。

梅雨每天在这苏宅过得都是小心翼翼，她生怕做错一件事，她想留下来，可她也明白，自己留下来也只不过是做丫鬟的罢了，其他的，她想都没想过。

“梅丫头，你在做什么，快来吃饭 ”

梅雨正在芍药花旁发着呆，忽的就听见苏安锦的叫声。

苏安锦向她招着手，款款情深的眼里暗藏星辰。

梅雨愣了愣神，她撩了撩额间的秀发，小跑去苏安锦身旁，身上的铃铛声毫不刺耳。

“ 梅丫头，你为何老看那芍药，整天有半天时间你都望着那芍药，莫非有什么秘密？”

苏安锦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的问，听得有些漫不经心。梅雨摇头，她低着头，一下子竟羞红了脸。苏安锦忽的停了脚步，转过身对着梅雨安然一笑，他伸手捏了捏梅雨已经红透了的脸，笑得甚是好看。梅雨抿了抿嘴，不知所措的眼神无处安放。苏安锦看她这个样子，也不再戏弄她，转手将一枚簪子插在她发间。梅雨一愣，下意识摸了摸。

“打你入府好多天，都没送你什么，这是我专门差人打的簪子，喜欢吗？”

梅雨取下簪子，那银簪反射的光芒便刺入她遍布星辰的眸

梅雨起身，挑了灯，坐在桌前，她推开窗，七月的雨下起来了，雨水顺着屋檐顺流而下，打在窗前。

七月梅雨季，江南的梅子，熟了。

梅雨想着，她从江南一路逃过来，这一年年的战乱，让她颠沛流离，可若不是这战乱，她也遇不到那个男人，那一身长蓝大褂，苏安锦。

连着好几天都下着雨，好不容易盼着天晴了，这雨后的天，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梅雨换上琉璃裙，身上的铃铛声，清脆悦耳。

她在后院闲逛，芍药花初吐，嫩幼的细蕊在梅雨身上染上了不少香味，沿着石子路走了一会儿，苏安锦的书房逐渐显现出来，梅雨眯了眯眼，她轻推门，一阵浓烈的墨香味袭来，梅雨轻轻嗅了嗅，笑了，她望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她摸了摸，拿下一本，翻了翻，可惜书中的深明大义她看不懂，只好又放回去。

突然，一副字画出现在她眼前，画中的女子，美得不似凡人，一身浅青色旗袍，犹如牛乳的白皙脸庞，一头木炭般黑的秀发落在两肩，梅雨不禁看得痴了，她拿起字画，女子旁的两行诗让她愣了愣。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诗的一字一句如同一把刀子，绞得她心直痛，梅雨有些木讷，没留意，不小心将墨盘打翻，一并泼在字画上，画中女子的脸染上了墨汁，晕染了一层层暗黑。

这时，苏安锦突然推开门，看见那副被晕染了墨汁的画，清澈见底的眼睛突然变了风雨，他推开梅雨，将字画拾起，淡蓝色的衣袖也染上了墨黑。

梅雨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她望着紧张的苏安锦，一时间，她好难过，那字画上的女子和那诗句，死死被定格在她的脑海中，梅雨无助的望着他，眼底的星星逐渐暗淡，直至陨落。

这雨又下了下来，梅雨趴在窗前，天上乌云密布，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梅雨抱着苏安锦送她的发簪，豆大的眼泪如这雨一样，落下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就如同梅雨对苏安锦的感情一样，既然有了，便一涌成荒。

接下来的好多天，梅雨都躲着苏安锦，每当在后园碰着苏安锦，梅雨便远远跑开了，就连晚饭，梅雨也就胡乱扒两口，跑了。梅雨不想见苏安锦，不知为何，她突然变得爱哭了，尤其是见到苏安锦的那一刻，眼眶立马湿润得跟什么样的，梅雨揉了揉眼睛，她坐在石凳上，发呆的望着芍药，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苏安锦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他展开那副字画，梅雨望向那画，原本被墨汁浸染的地方，还是往日的白净，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梅雨望了望苏安锦，眼底有些沉沦。

“她叫景辞，我十五岁便遇见了她，那时的她跟你简直一模一样。 ”

梅雨望着苏安锦，他静静说着，嘴角竟有了丝丝笑意，她望着画中的那个女子，眼底含着的泪水一行行滑落，打在那字画的一角。

  苏安锦见状，将梅雨抱在怀里

  “ 丫头，是不是想家了 ”

  梅雨微微摇头，她的心好疼，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离她的心好远好远，远到遥不可及，梅雨捏着苏安锦的衣襟，哭得好令人心疼。

  山有木兮木有枝

  那根枝

  终究不是我

  民国1937年，日军大肆侵华，炮火连天，生灵涂炭，举国上下，大举招兵，共抵倭流。

  不知不觉，北平已经入秋了。

  苏安锦一大早便出了门，他超梅雨房间的方向望去，那望穿秋水的眼，一点点暗淡下去。

  上午十分，苏安锦回到苏宅，将一包衣物交给梅雨。

  “ 丫头，换上给我看看 ”

  梅雨微点头，她回了房间，关好门。

  她解开衣襟上的短扣，衣上的绸带滑过她白皙的肌肤，落到地上，她取下发簪，乌黑的长发如瀑涌下，这十七岁的少女，美得一发不可收拾。

  当她扣好最后一颗纽扣的时候，苏安锦敲了敲门。

  “ 丫头，好了吗 ”

  梅雨打开门，苏安锦拿着一个红木盒子站在门口，他望着眼前的梅雨，一时间有些恍若。

  景辞

  苏安锦看得有些痴了，他愣了愣神，笑了。

  嘴里吐出两个字。

  “ 好看 ”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都是些胭脂水粉。

  “ 这么大了，也该好好打扮打扮了 ”

  苏安锦拿起木梳，小心拾起梅雨的一段秀发，轻轻梳着，那清澈的眼底，顿了些什么浑浊的感情，谁都看不清。

  梅雨望着镜中的苏安锦，他那炽热的目光深深灼伤了她。

  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丫头，还是，景辞。

  他分不清的。

梅雨拾起唇脂，微微一抿，这风华绝代的女子，美得倾国倾城。

    一切完毕，苏安锦叫了辆黄包车，梅雨挽着他的手，她微低着头，巷口的风拂过她的发丝，苏安锦抬手，将那几缕青丝别在梅雨耳后，他一脸疼爱的望着她，貌似真的只是一个哥哥对妹妹应该有的目光，梅雨望着前方，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要干什么，可是只要是跟苏安锦在一起，她只觉得心安。

    他们在一家酒楼停了下来，梅雨有一丝疑惑，平日苏安锦也出去应酬，可从不会带着她，梅雨望向苏安锦，眼底染上了一些不知名的东西。

    苏安锦拉着她的手，走进了酒楼，梅雨望着酒楼里形形色色的人，脚步变得越发踟躇，心里竟有一丝冲动，她想甩掉这只手。

    终于，他们来到一个包厢，苏安锦推开门，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年，少年坐在一旁，望着他们。梅雨有些诧异，他望向苏安锦，可苏安锦并未接收她的目光，他笑着。

    “ 晚辈来晚了，还望见谅 ”

    “ 哎，苏少爷哪里的话，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嘛 ”

    坐在最中间的那位老者开口，这话却让梅雨心里一惊。

    一家人？

    梅雨抓着苏安锦的手，她微微摇头，苏安锦扣着她的手，将她按着坐下。苏安锦还是笑着，他好像很开心，梅雨愣了愣，也笑了，可是，这笑得，也太难看了。

    梅雨安锦的望着苏安锦，她星辰遍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流逝，直至毁灭。

    一滴泪无声滑落，滴在手心。

    不知多久，他们回到了苏宅，刚到门口，这时天下起了雨，苏安锦撑开伞，雨仍然滴滴答答的下着，似乎并没有要停的意思，梅雨仍然安安静静的，她一直很安静，像个精致的洋娃娃，没有灵魂。

  “ 丫头，婚期定在下个月十七 ”

  “ 丫头，你终于要嫁人了 ”

  苏安锦微微说着，语气中竟有着一丝怅然，梅雨有些失魂落魄，她眼底有泪，可泪只流到了心里，她说不出话，疼痛感吞噬了她的所有声音。

  “ 现在国家有难，寇族入侵，举国上下危难，我打算入军，那齐家大少爷齐胜满腹经纶，能文能武，年纪又与你相仿，现把你托付给他，我也算安心了。”

  苏安锦将梅雨送到屋檐下，将伞交给她，梅雨走到门前，她忽的转身，风扯弄着树枝，沙沙作响，雨声包裹着二人，将世界都隔绝，梅雨向苏安锦说着，嘴角微微蠕动，光把影子切开，苏安锦听清了。

  “ 我等你 ”

  我等你

  半年不回我等一年

  一年不回我等十年

  我等你回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梅雨挑灯坐在窗边，她望着窗前怒放的芍药，朵朵花开淡墨痕，梅雨静静望着，心底的苦涩她一人独揽，膝上的大红盖头她轻抚着，她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盖着这样的大红喜帕，挑开时，映在自己眼底的，是苏安锦，梅雨笑了，滴滴泪珠融洽在耀眼的红色之中，她取下发簪，放在木盒中。

苏安锦立在门外，他望着被烛光倒映在窗纸上的梅雨，他抬起手，轻轻触碰着，许久，这偌大的苏宅只剩下无尽的落寞。

这一夜，芍药花悄悄落了花瓣。

这天还是到了，一向清冷的苏宅也挂上了大红灯笼，处处都是一片红色，梅雨轻坐在窗边，一身红色嫁衣美得国色天香，她望着一旁的大红喜帕，眼里的星星再也灿烂不起来了。

苏安锦身着军戎，推开了门，他望着梅雨，眼底有着什么东西正破茧而出，他有些恍惚，一时间，竟让他不知所措。

苏安锦笑了笑，向前走去，他坐在一旁，轻轻握住梅雨的手，眼底流露出的，却不再如往常一样清澈。

梅雨静静望着他，眼神柔和却绝望，她深深看着他，眼底有泪，却不敢让它落下，梅雨抬头，一个吻落在苏安锦唇间，苏安锦有些迟疑，他惊异的望着她，梅雨不知，这个吻，已经让他的心，一阵惊涛骇浪，而她的目光，则灼伤了他的心。

“ 起轿 ”

梅雨上了轿，苏安锦上了马，从此，陌路相离。

齐家倒是热闹，处处张灯结彩，齐家上上下下热热闹闹，人来人往。

梅雨刚出轿子就被一人拥入怀中，这个人的怀抱温暖宽厚，可她的悸动都只给了苏安锦，此外，再无他人。

傍晚，齐胜来到喜房，梅雨端坐在窗边，两只小手死死捏着衣角，他轻轻掀开喜帕，梅雨玉琢般的脸便映入眼帘，可她只是死死盯着地面，如一块石头般。

    齐胜坐在梅雨身旁，眼里尽是落寞。

“ 我知道，你的心，在苏安锦那儿 ”

  梅雨抬头望向他，一脸的惊异。

    是啊，爱一个人的眼神，是如此炽热，又怎不会被人察觉。

    “ 你放心，我齐胜绝不会做强迫他人的事 ”

    他说的很坚决，却字字充斥着不甘，齐胜起身，摸了摸她的头。

    “ 好好休息 ”

    说完，便消失在梅雨的视线中，梅雨松了口气，她望向窗外，已是墨色的天空，微微叹气。

    之后的这些日子过得倒是舒心，梅雨正日做着鞋，好送给逃到城里来的难民，她总是会想，也不知苏宅的那几株芍药怎么样了，她不太喜欢和别的富家小姐太太相处，她总觉得怪怪的，齐胜也愿意陪着她，她一旁做鞋，刺绣，他就一旁练字，舞剑，可她未曾看过他一眼，未曾一眼。

    齐胜每每望着梅雨，眼底的欲望就破茧而出，可每次都被自己生生压了下去，他不想伤害她，他爱她的方式，就是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他给她自由，在这不太平的世道中，他只希望留住她最后的笑容。

    锦年城旁的炮火声越来越近了，可城里的人还是各自生活着，没人走，也没人留，只不过出去的人就再也没回来过。

    齐胜端了碗参茶，放在桌上，梅雨并未抬头看他，她拿着绣绷，白丝巾上的鸳鸯栩栩如生。

    “ 刚下人来报，兄长在前线屡立战功，特赐苏宅，齐府牌匾两副 ”

    齐胜望向梅雨，轻开口，这时，梅雨微微抬头，她望向齐胜，笑了。

    齐胜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有似含星辰大海的双眸，对他笑意盈盈，齐胜心底半分喜悦半分凄凉，他也笑了，却尽是悲凉。

    民国1939年，日军攻破北区，锦年城沦陷。

    现在的锦年城，已经残破不堪了。

“ 齐胜，齐胜 ”

    梅雨跪在地上，齐胜奄奄一息的躺在她怀里，他身上有四个被子弹穿破的子弹孔，正源源不断的向外涌着鲜血，梅雨望着眼前的红色正一片片扩大，她按住伤口，手上身上都是血，齐胜的血。

    齐胜望着梅雨，嘴角扯出一道弧度，他笑了。

    你终于为我落泪了。

    齐胜抓着梅雨的手，他躺在她怀里，嗅着梅雨身上淡淡的芍药花香，他觉得他好幸福。

    说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和家酒楼，那一次我们的联姻饭局，我第一次见你，就爱上了你，而最后的那滴泪滑过你的脸，也划破了我的心。

    我爱你，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齐府被灭，梅雨再回到苏宅，这时的苏宅并没有多大的变样，只是锁了好久，都难免落了尘埃。

    梅雨换上旗袍，将齐腰长发剪短，落在两肩，梅雨再拿起那府江南女子的字画，不禁暗嘲，还真是相像。

她打开抽屉，取出那个木盒，盒子中的发簪还在，她轻抚着发簪，眼底又是一片星海。

    芍药还是盛放的厉害，朵朵碗口大的花朵饱含了春的意味，阵阵春风又暗示着春天的来临，苏宅，又是一片生机。

    从此，我就在这儿守着，在这乱世之中，也为你守住这最后一片净土。

  我等你回来。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也不知等了多久，转眼十四年过去了，锦年城也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城门口每天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梅雨每天都朝城门口望啊望，那双望穿秋水的眼，一世就追随一个人。

梅雨就这样等了十四年，可她并没有等到他，她等来的，是一坛骨灰和一封落满岁月的信。

    “ 请节哀 ”

    这天又下起了雨，如同十四年的那天夜里一样。梅雨抱着白坛，目光定格在信纸上最后那行字。

我爱你

    轰，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如同末日来临，可梅雨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

  梅雨全身冰凉，她换上大红嫁衣，右手拿起断刃，狠狠向手腕割去，她不敢轻，她怕她死不了，她怕再也见不到他，梅雨紧紧抱着百坛，她笑了，绝美的笑容定格在那一刻，这夜里，梅雨就这么去了，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起来。

    屋内，灯火通明，墙上挂着两幅画，画着梅雨的那副画上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

  而画着苏安锦的那副画上写着，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一年的芍药，落了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