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还好，现在还有泪水沁出来，若真有一日，当最后一滴泪也流尽时，那我的心也就完完全全死掉了。”
阿四一动也不动。
树影婆娑，晚风微凉，天色将暗，可是这一切好似与他没有一点关系。是啊，树有它的自由，风亦无拘无束，天的明暗自有轮回，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终是一人独立。
今晚，夜有些凉了。或许，一直就是如此吧，风未曾暖过，空气永远是那样的苦涩，即便用力护住双眼，也阻挡不了眼睛簌簌地往下掉。
阿四，不是一个好流泪的人。
第一次见阿四，我想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一个不像是生活在现在的人，他永远做着旁人难以理解的事。
如果说明朗，阿四绝对不是的，他的眉头让人一眼便知，这是个心事重重的人。脸上时常挂着笑容，但那转眼而过的怅然，没人会留意。他的眼睛，不太明亮，却也不至昏暗，总是盯着一件东西许久不会移开，偶尔看着远处空空洞洞，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亦或什么都没有。
阿四永远穿着黑色衣服，黑色鞋子，似乎，他的世界只有黑色，他说明亮的颜色太耀眼，会抑制不住流泪。
没事的时候，阿四喜欢一个人看海，他的家离这儿的海滩不远，散步过来十几分钟便到了。
通常，黄昏时分，阿四会寻着个没人的地方，静静的坐下来，松软的沙滩还存着些余温，海风拂面而来并不刺眼，这，已是他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又还要奢求什么呢？
落日抛出它最后的光辉，将整个天空染成血红色，连这海，也在天的照耀下失去原本的颜色。此时，天和海亦是一色啊。
阿四原本有一份警察的工作，虽不是要职，却也有着稳定收入，最重要的是，他能够扶持正义。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一个外地来的姑娘。
这天本是阿四的同僚当班，可他妻子要生产了，他必须回家去，于是阿四便替他了。
一如往前，一切正常，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茶楼客人络绎不绝，卖包子的张大爷和做糖人的刘奶奶见到阿四连忙打着招呼，阿四在执勤时常常会帮这群左邻右舍做些事。
“时间差不多了，找个地方吃饭吧。”同班的九哥提醒了一句，看得出来，九哥早已不耐了，毕竟每天巡逻也没什么状况。
二人在一家面铺坐下，老板端来两碗素面，一碟咸菜。
“今天没什么事吧？阿四。”
“哪有什么事，还不是一样，整天巡街，能有什么事……”九哥脱下帽子用力拍打几下放在桌子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您们两位慢用。”
“天天都吃这个，要是有一天升了官，我一定顿顿去天下楼，到时候也请你怎么样？”九哥夹了一筷面又放下，那样子就好像他早已被这面折磨的不成人了。
“呵呵，吃面吧，吃完还得巡逻呢。”
这时，不远处一群人围了一个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但却隐约听见有女子的惊叫声传来。
阿四觉得事情不对，便赶忙丢下筷子快步跑过去。
“喂！好歹先吃完面，没事的！”
……
挤进人群，原来是一个姑娘正给人拦住不能走，她向左，那人便向左，她向右，那人便又转去右。那姑娘穿着朴素，一条粗粗的大黑辫子，身后背着的包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东西，显然一个外乡赶路人。
姑娘被人捉弄着，又惊又吓，不知所措，已急得掉泪，她无助地望向人群，而那些围观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帮帮她。他们大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亦或漠不关心冷眼相对，甚而有的人居然在一旁助兴起来。
阿四不禁呆了一下。
“我是这儿的警察，你是谁，为什么拦住这个姑娘？”阿四已经上去挡在那姑娘身前。
“你是这儿的警察？你多大官儿？居然不认识我？”那人趾高气扬，好似大有来历的样子。
“我不认识你，但我看到你在对这位姑娘非礼，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会抓你！”阿四却不露惧色。
那个姑娘躲在阿四身后，双手紧紧地抓着阿四的衣角，阿四能感到她正微微地发抖。
“让开让开！什么事？”九哥终于也来了。
可当他一眼看到那流氓时，平日里的威风一下子就都不在了。
“林少爷，怎么是您啊，您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镇上？是来看望舅父吗？”
阿四见九哥对那人毕恭毕敬，就像见到局长一样，一时之间也疑惑了。
再观察那人，生的一副浪荡子模样，身后两个地痞也似的跟班，其本人实在没什么特点，除了手上那把雕花折扇确是件好物品，可惜却拿在了他手里。
“哦，是舅父接我妈过来玩儿，我多年不见舅父，也一起来了，怎么刚一来就遇到个不知事的？你们是怎么教育新人的？”那人居然教训起警察来。
“对不起林少爷，是我的错，我的错…”
“喂！这是林少爷，局长的外甥，你刚来的还不认识，还不给林少爷赔礼道歉！”
阿四更疑惑了，自己身为警察执行正义，居然要向一个流氓赔罪。
九哥见阿四一脸坚定的样子，还不知错，但又怕得罪了那人，便连连代他赔罪了。
“好，今天就看在你是新人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下次要再这样小心你的饭碗！”说罢，那人大摇大摆而去。
“滚开滚开！看什么看！”他的跟班推开人群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嘿，小妞儿，我早晚要带你回家的！”那人回头瞥了阿四和他身后一眼。
阿四转过身来，这姑娘脸色苍白，她大概是吓坏了。
这时，卖糖人的刘奶奶挤进人群来，大叫一声：“双儿！”她忙上来抱住那姑娘。
这女子方才回过神来，也紧紧抱住刘奶奶，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流下来。
原来，那姑娘是刘奶奶的孙女，她们祖孙相依为命多年，双儿这次是处理好了老家的事过来帮奶奶的。
刘奶奶一再谢过阿四后便领着双儿回去了。
阿四望着她们祖孙的背影，好像想到了什么。
“喂！工作啦！”九哥猛地叫醒他。“你这次得罪了林少爷，还好他不跟你计较，你以后要小心了，千万不能给他碰上，他可是局长的外甥……”
“局长的外甥？难道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们做警察的也要任他不管？”
“唉，你以后会明白的。”九哥摇摇头叹了口气。
阿四真是傻的，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他为什么就不懂呢？他所坚持的正义从来就没存在过，在这官场勾结唯利是图的社会又有几个如他一般执着的人呢？怕是没有了吧。
日子平平淡淡过去一个月。
阿四照常巡逻，每次经过刘奶奶的摊子照例要去打招呼的，只是双儿从来不敢看他一眼。或许，是他看起来本就不近人情吧。
阿四有时也会要上一两个糖人，并不是喜欢吃，而是喜欢看，看怎么做成的，和做成后的美妙绝伦。通常奶奶会让双儿来做，而阿四总是要一只猫或一只兔子之类的，每次双儿似乎都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没了，只默默地做好递来。阿四也不过问，只细细欣赏着这些艺术品，双儿的手艺一点也不比刘奶奶差，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这天，局长家张灯结彩，听人说是局长外甥林少爷要娶亲了，是局长给说定的。呵，不知哪家的姑娘倒了霉，要嫁给这个浪荡子。
刘奶奶的糖人依旧一个一个精致的插在那里，来往的行人总会去买上一个，或送给自家小孩，或自己拿来细细欣赏。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美好的啊！
突然，阿四发现刘奶奶摊里今天不见了双儿。
“双儿要出嫁了，明天，是局长的外甥，就是那天那个人……”奶奶声音已经变了。
阿四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哪？”
“她在家呢，明天便要过门了，今天不能露面的……”
“不行，我去看看她。”
阿四看见刘奶奶破旧的屋子里放了两口大箱子，桌上是两匹红布，那料子该是本地最好的上等货。
而双儿，正梳着头。阿四还是第一次见双儿披散着头发，那长发一直垂到腰间，像极了抽丝发芽的垂柳。
透过镜子，阿四看见双儿是那么的美丽动人，可她的眼里却含着泪，他以前从未注意过双儿的眼睛，双儿也从没看过他啊。
“你来了，请坐吧。”双儿回过头来。放下手里的头发，沏了一杯茶过来。
“你明天要出嫁了吗？”阿四居然多此一问。可是，除了这句，他还能说什么呢？
“是啊，明天。”双儿的眼里闪过一丝悲伤。阿四虽然愚钝，可却看在眼底。
“你愿意嫁那人吗？”阿四又多此一问，真是不该。阿四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下。
“不喜欢又能怎样？他是局长的外甥，有钱有势，我若不嫁，他们就要拆了奶奶的摊子，那是她一生的心血，我不想……”双儿的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只是嘴唇还微泯着。
阿四沉默了，面对如此的不公，即使他身为警察又能如何呢？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事是不公平的。
他相信正义，可却没人相信他。
“那，你嫁过去以后要好好生活，一定记得。”阿四已没什么话好说，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阿四！”
阿四回头，双儿正一双眼注视着他。这是双儿第一次这样看着阿四。只是，阿四从她的眼里看到的是绝望，无助，一如那天在街上。
“谢谢你那天帮我脱难。”
阿四又望着双儿呆了一会儿，想来已没有话说。
“不客气，那是我份内的事。”
那日，局长家异常热闹，人山人海，阿四自然少不了要在现场维持秩序。
人们纷纷议论着新娘子的出身来历，说她多有福气之类的话。或许是吧，起码，嫁给那人，双儿可衣食无忧，刘奶奶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拜堂时，现场热闹非凡，所有人都想一睹新娘子的花容月貌，阿四也在两侧的人群里。
自然，人们是看不见新娘的脸的，只见她拜堂时小心翼翼，似乎有些惊怕和犹豫。
中午，众人酒酣之际，有人提出要看看新娘子，真是一群没礼数的人！哪有新娘子这时候给人看的。
可没想到，那林少爷居然借着酒劲一口答应下来，随即让人牵出新娘来，还当众掀开她的红盖头，众人一齐高呼“新娘真漂亮！”
阿四愤怒极了，他看见双儿眼里噙着泪，默默地低着头，任凭那帮人对她指手画脚。而新郎呢，当然是挂了一脸的笑，娶了这么美的妻子，如何不高兴？
如何不得意？更为过分的是，林少爷为了让大家高兴，居然让双儿轮番与人敬酒，可怜的双儿就那样任人摆布，她多么希望有人能从天而降带她走，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这里。
双儿一直在看着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是阿四，她在找阿四，她找到了。可是，阿四只是她的保镖，来保护她嫁给别人，嫁给一个调戏她的人。
夜深，人已陆续散尽，诺大的一个家，此时寂寂静静，只有那数不清的红灯笼将一切都染成红色。
那天晚上，阿四很晚才下岗，到家时发现刘奶奶正等着他，他请她进去坐，刘奶奶却只给了他一个糖人便离开了。
那是极精美的一个糖人，上面两个小人，一个是新郎，一个是新娘，新娘颔首微笑，美丽非常，而新郎却略显庄重，甚而面无表情，长相也是一般。刘奶奶说，双儿一直想谢谢我，只是姑娘家碍于情面未能开口，所以昨晚做了这个糖人送我作谢。
晚上，阿四拿着糖人久久不能放下，那新娘……那新娘明明是双儿！而那新郎？……
那夜，阿四喝了很多酒。他原来，一直没明白双儿的心意……
第二日，阿四照常一早去上岗。
他听到局长家里人都在窃窃私语。
“好好的洞房怎么闹成那个样子……”“新娘子不听话……”“以后的日子还苦着呢……”
阿四不知发生了什么。
九哥告诉阿四，原来林少爷根本不是真心喜欢双儿，娶她只是为了玩弄她，昨晚双儿被林少爷打的半死。
阿四彻底愤怒了，他恨不能一枪打死这流氓，可是，他不能。
他偷偷进到婚房，发现双儿连站都站不稳，却还艰难地捡着地上的茶壶碎片。
见到这一幕，阿四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双儿！”
双儿回过头来，亦是泪目。阿四看见双儿脸上有好几处伤痕。
“你从来不哭的，怎么哭了呢？”
“我带你走，好不好？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回来！”
“走？能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总之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我照顾你！”
双儿要过来，却连路也走不了了。
阿四一把上去抱住双儿，两人紧紧相拥。
当晚，林少爷正在外面花天酒地，阿四带着双儿偷偷跑了出来。
夜里，阿四背着双儿，那晚月色很美，路那么长，真希望一辈子走下去，这是阿四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天还未亮，阿四已带着双儿逃出城来，此时太阳还未升起，阿四与双儿坐在海滩上，阿四拿出双儿送他的糖人。
“双儿，这糖人？”
“是我和你呀！你真不聪明……”
阿四有时候的确不太聪明。
双儿靠在阿四怀里，两人望着天边曙光。
“阿四，你能陪我看这一次日出吗？”双儿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双儿你怎么了？你还好吗？”阿四感觉到了双儿的身体冰冷。
“我，我还好，我只想看这次日出……”双儿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日出前海边的温度是极低的，阿四和双儿穿的都很单薄，双儿又有伤在身，定是撑不住这刺骨的寒冷的。
“双儿，我带你去看大夫好吗？等你好了我们天天来这儿看日出。”
“不，我怕我等不到那时了……”
阿四的泪水不知何时又爬了满面，他怀里的姑娘，他爱的人，竟在向他诀别。
“阿四，你也不要伤心，陪我看完这次日出就好，真的，我没什么愿望，只想再看一次日出。”
“好，我陪你看日出……”阿四强忍住眼泪，但仍控制不住抽泣着。
“阿四，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敢看你吗……”
“……”
阿四真想永远这样抱着双儿，可是他又祈求早点日出，因为双儿想看。
亦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远方一束光亮冲破海面驱散了夜幕最后的昏暗，它像一把钥匙将这混乱的天地分开，似乎要照亮整个世界。随后，太阳缓缓升起，天亮了。
日光微暖，黑暗不再。
“双儿，你快看，日出了……”
“是啊，我看到了，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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