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敏在自贡下雪的时候,天地白茫茫一片的时候,终于想起我,于是伏笔写了一篇好几百字的文章发给我,文笔流畅,意境深远,结尾时说,“你要是现在来,多好,还能给我在雪地里拍张照片”
那会我在丽江大研,天气很怪,云龙雪山那一块,阳光灿烂,积极,明媚,像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我坐落的那一块,阴云密布,妖风四起,好像阳光再努力,也透不过云层,像要死不死的老太太。
我坐在一家川味面馆里,就着十块钱一碗的牛肉面读冬敏的文章,埋头唆一口,读一小段。冬敏在文章里说,她半夜冷醒,看窗外,自贡的冬天毫无预兆,下雪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莫名其妙的往地面飘,棉絮似的。
冬敏起床后,整个村都白了,屋顶上,小树胯枝上,电线杆子上,挂满了雪花。白鸭子点缀似的浮在池塘里冒充积雪,冬敏看清那是鸭子后,一个哆嗦,心想,鸭子怎么不怕冷啊。
冬敏打着伞踩在雪地里,雪地可脆了,踩下去,咯吱一声,留个脚印,冬敏从她们村一头踩到另一头,咯吱咯吱,回头看,留了一串脚印,深深浅浅的,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的在白色雪地里排列着,十分孤独。冬敏触景生情,想起曾有个混蛋承诺她,带她在雪地里,手拉手晃悠,等头上落满雪花的时候,就可以寓意白头偕老了。
最后,冬敏在文章的结尾说“你要是现在来,多好,还能在雪地里,给我拍张照片啥的”
我看完后,很不乐意。认真读一遍,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发现冬敏的确只在缺少三脚架和自拍杆时想到了我。
我更不乐意了,我回复她,我今天租了个自行车,准备跑跑,从丽江大研古镇一直跑到白沙去,你男票呢?你男票看到你给我发那么长一串,唯美的,文艺的东西,会吃醋吗,吃醋了,会和你闹分手吗?然后就关掉手机,顶着妖风四起和阴云密布,从大研古镇,往白沙古镇骑。
我最近一次见冬敏,在离开成都之后,去丽江之前。k832,成都到自贡,好几个钟头,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停停走走。从成都到自贡,雾霾追了一路,麻辣味的空气追了一路,天空始终阴沉,臭氧层到地表,像一个巨大的隧道,火车里没有漂亮的乘务员可以搭讪,对面也没有捧着《挪威的森林》读的文艺女青年,我醒一会,睡一会,百般聊赖,我给冬敏打电话,管她要,住宿,吃食,玩乐。
冬敏可激动了,冬敏说,你来了,住我老家还是市里?住我老家?那也行,但跟我回家的时候,尽量晚点,越晚越好,那会村里人睡了,我们回家的时候,别走正门,从后门溜进来,你一写手,搞写作的,通情达理,相信你能理解,不会介意。你住进去了,腿脚管好,别乱跑,猫在家里,我给管饭。兔子肉,凉粉,麻辣汤锅鱼,都有。总之,你别被乡村父老看到了,更不能被被乡村父老发现,我们就住在一个屋子里。
你一来一走,几天,我领了男孩子回家,这个男孩子不是我男票,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朋友带朋友回家睡几晚的事情,但是它模糊,它刺激,乡下人本来事就不多,脑洞没处使,稍微在上面创造些东西,像:
冬敏出轨了
冬敏抛弃男友,并携带情夫回家
冬敏携情夫回乡并共宿几晚
这样的烂芝麻烂谷子的梗,不同版本,越发刺激,强行添加细节后,能传上一年半载,到时候,我就成了潘金莲,成了荡妇哇,我还怎么混,怎么嫁人?
我说,自贡火车站,哪有小百货呀,我买上墨镜,鸭舌帽,口罩,把脸糊好了,万一被碰到了,以后被传个一年半载的时候,也不会被谈及到相貌,或者,丝袜也行啊,拿丝袜套在脸上,脑袋那一块就跟打了马赛克一样,我不介意。
“那样他们会说我领了一个通缉犯或者死变态回家的”冬敏说
“我要住市里”我说
自贡火车站门口,没找到卖墨镜的,有个卖伤心凉粉的,三块钱一碗,红色的油辣子浇在上面,油亮油亮的。
“为啥叫伤心凉粉啊”我问小摊老板
“你尝尝啊”小摊老板说
我尝了一口,继续问小摊老板“为啥叫伤心凉粉啊”
大概在问完第二遍为啥叫伤心凉粉的第五秒后,舌苔,舌尖,牙龈,乃至整个口腔,一股辛辣的真气在嘴里充斥,并往上面窜,我鼻子发酸,脸发烫,窜到眼睛的时候,眼泪掉的很伤心。
2
车站很小,比我去过的所有火车站小。我坐在旅行箱上,唆一口凉粉,找一眼冬敏。我好几年没见冬敏,印象里面,冬敏可矮,到我胸口的样子,扎小辫,直流海,有一搭没一搭在额头上甩,脸小,有肉。眉毛春山一抹,眼睛贼亮。很多年前我写文章评价冬敏的长相,我说,挨近了看,蛮好,长得安逸,丢在人堆里,一时半又找不到。
大概是2013年,我第一次见冬敏,办公室里灯光昏暗,我那会正被客户在电话里骂,那客户自己不讲道理,也不让我给她讲道理,讲道理她就“碧池,你是个碧池”得骂。我想抬头问候傻大个的空调,却见到冬敏了,冬敏穿一身黑色小西装,扎小辫,刚办完入职手续,在昏黄的灯光里突然回眸,笑靥如花。我瞬间感觉,地板砖上长出销草,办公室的白墙壁上爬出野花,把空调包裹成鲜红碧绿,这世间,原来还能如此美好。
2015年末,我最近一次见冬敏,冬敏在熙熙攘攘的自贡火车站突然把脑袋冒出来,她身边人头攒动,我一下没认出来,好像高了,脑袋都到我肩膀了,脑袋以下身体裹在白灰色风衣里,刘海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在额头上甩。
我去自贡的第二天早上,冬敏早上九点跑到我住的旅店,敲我门,拉我下楼,吃担担面,猪儿粑,抄手。冬敏说,吃完带你逛逛,盐都博物馆,大佛寺,尼姑庵,等等。我说,都逛过了,昨天下午我在这周边搭讪了一妹子,研究生,研究古建筑的,周边有人文气息的地,我都去过了,她买的门票,还带我去吃油炸的面包,两块钱一个,说只有自贡才有油炸的面包,最后请我我宵夜,吃的麻辣鱼,可辣了,我没看菜名,可能叫伤心烤鱼吧,后来,很晚了,月黑风高......
冬敏说,打住,不想听了,那你说吧,你还想去哪,还想吃啥,我带你去。
我说,这样吧,我们从科技大学出发,步行,一直走,走到哪算哪,饿了吃,累了歇脚,迷路了打车回来。
冬敏说,好。
人少,路窄,路两旁的树我都不认识,挂着彩灯,不闪,板板砖垫的路,踩一个咣咣响,好像随时要掉下去,太阳被雾霾挡住了,没有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漏下来,我和冬敏就这么并排在树底下一高一矮的走,不牵手,也不对视,偶尔停住,叹息一下物非人非,世事无常,人心险恶。
这种构图,这种色彩,这种节奏,多熟悉,就在一年前,我和冬敏在深圳石岩,羊台山底下,也是这样的路,也长着这样的树,唯一不同的是,深圳阳光猛烈一些,透过树叶间隙哗啦啦往地面砸,冬敏头发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嘴里嘚嘚嘚嘚,打字机似的,跟我讲,在自贡发生过的事情。如今我们在自贡,冬敏嘚嘚嘚嘚,讲深圳。
冬敏还在深圳打工的时候,我成了一个职业的自由职业者,不务正业,四处飘荡,到处沾花惹草。冬敏在深圳朝九晚五,下班了不去夜店,不跟男同事搞暧昧关系,所以她爸她妈她婶她姨都很热衷于她的终身大事,张罗了很多男孩子给冬敏挑,什么带房带车的资产阶级,年轻有为的公司经理啊。冬敏一个也没要,冬敏他爸他妈她婶她姨还是热衷,不停的推荐,比卖保险的还烦,冬敏实在降不住,点兵点将,随便点了个老实八交又长的好看的做假账。冬敏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爱上了,后来就谈到结婚了。
我有点半睡半醒,一来我被冬敏拉起来的时间太早,二来那段时间我在读《时间简史》,我想冬敏还是冬敏,我还是我,树还是树,路也还是路,我们还是并排的走,物质不变,空间不变,人物不变,是不是时光倒流了呀?听到冬敏说结婚两个字,我清醒了一点。
我说“啊?”
冬敏看了我一眼,说“后来就谈到结婚了”
“你居然要通过相亲结婚,哈哈哈,我鄙视你,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得说
我那天突然有些失落,就像,你喜欢山上的一棵树,你学着《2046》里梁朝伟那样,时不时去跟那棵树讲些心里话,可是没多久,那棵树就被某个家伙砍了拉走刻上名字一样。
“他干吗的?帅吗?有房子车子吗?”
“他在工地上班,搞装修的,天南地北,到处跑。没有温度住所,所以长得再帅,也是给白墙看,房子车子都没有,我们准备买,买在自贡的一环”
冬敏指着一栋楼盘给我看,示意那就是自贡一环,我说“不错,有点接近深圳最偏远郊区”
我们溜达的时候,左边是釜溪河,右边是挂着彩灯的树,走到尼姑庵的样子,我突发奇想,我跟冬敏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为什么呀?”冬敏说
“不为什么,非要为什么的话,祭奠你死去的青春呀,庆祝你的现世安稳啊,或者庆祝你找到了老实八交的男孩子做男朋友呀”
电影《老炮儿》晚九点开始,十一点结束,演的什么基本记不住,只记住了,电影色调明媚的时候,电影里阳光灿烂的时候,冬敏阳光灿烂的脸。
晚十二点,夜幕降临,没有星星,把冬敏送回家后,搭出租从自贡的最南端到最北端,两旁的树亮了,彩灯好像是掺在树叶里面似的,透过树叶放出光亮,两条长龙似的在两旁绽放。我把头靠在玻璃窗边,感受流光溢彩,树上的颜色从蓝到红,从橙到绿。感受车轮转动,时间在一颗树到另一颗树的距离里流逝。彩灯好像是掺在树叶里面的,两条长龙似的在两旁绽放。
说回丽江,我骑车抵达白沙古镇的时候,很晚了,在客栈里认识了一北京诗人,酒腻子。酒过三巡,我们开始互相吹牛自己去过哪哪些地方,历过哪哪些人。
三瓶青梅酒,还都就不完那场牛逼,凌晨两点的样子,我们结伴着去束河古镇买醉。白沙的天空很近,所以星星也离得很近,好像就在脑门上闪光。如果星星伤心的话,好像掉一滴眼泪,就能砸到自己的眼睛里,我们行走在一片辽阔里,脚一深一浅的踩在地面上,像踩在棉花糖上,像两叶小舟在汪洋里浮沉。
我们头顶星空,脚踩大地,从南到北,从一座城池到另一座城池,听风鸣,叶子萎缩,树叶嘶嘶,小草发芽。北京诗人踩着自己的影子说“就这么飘飘荡荡吧,小陆,接”
我想了一下,对着星空和土地说:
就,这么飘飘荡荡吧
从一座城池到另一座城池
飘荡到伸手摘星的地方去
取一颗揣在怀里
镶在戒指上
献给尘世的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晚上,我十分想念冬敏,想念她的尘世幸福。就是不知道,冬敏为什么会在现实安稳的雪地里想起我这个飘荡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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