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悲伤的故事。
可是谁也不能避而不谈,因为这样的不幸或许每天都在发生,而且就在我们身边。
十岁那年,黄照一家在逛商场,在他留恋汽车玩具时被人贩下了迷药,当天就带离了暮城,醒来时已经被困在一个小黑屋里。
那是一个利用孩子挣钱的团伙,好在不是通过对他们施暴,对正处童年的孩子来讲,我不能想象那几年他是在怎样的黑暗和恐惧中度过的,我甚至不敢去想那几百个日夜对他来说有多么漫长,他一直拿着那张和妹妹合影的照片,他说那是他那段时间唯一的支撑和动力。
他不会忘记那个潮湿阴暗的小黑屋里,满地的肮脏,鼠虫蟑蚁在这狭小的黑匣子里背着暗黑的人心肆意窜行,一点点消耗掉重获自由的希望。他最害怕的是黑暗,再坚韧的意志也经不起日日夜夜禁锢在黑暗的沼泽里,会沦陷的,迟早都会沦陷的,墙角的蜘蛛网越结越大,可再怎么大,也网不到半点阳光,只有每个月月圆的时候,在高高的铁窗边会洒进一束洁白的光亮来,那一刻,躺在又硬又潮的床板上,黄照才感觉自己实实在在的活着。
然而,这样的生活他渐渐忘了自己还 是个孩子,每天吃着如同嚼蜡又毫无营养可言的食物——如果暂且称得上是人吃的食物的话,像囚犯一样过着机器人一样牢狱般的生活,他们每天在恶毒的人类口中被告知任务,然后要像驶上轨道的列车,不差分毫的完成着最值得鄙夷的事情——从善良的人那里榨取同情。每当他身上长满毒疮奇痒难忍的时候,他就无比的厌恶自己,他捡起地上满是泥浆的铁板刮的浑身血肉模糊体无完肤,一次又一次,他发现痛到极点竟再也感受不到痛,希望渐变成绝望,心底的那一点信念才会冉冉升起,成为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即使这个世界已然忘记了,他还是一个本该拥有快乐无忧的童年的孩子。在那里,因为渐渐表现出来的超乎寻常的天赋,让他们对黄照格外“照顾”,他也意识到适当的“优待”能为自己创造出逃的机会。
他成功了。他原是这样以为。
四年后在回暮城的路上,和苓儿以那样的方式“相遇”了。
我开始痛恨自己的“成功”。
回家后,他的生活并不快乐,因为一切都和离开时候不再一样了。
他永远失去了亲爱的妹妹,妈妈也失去联络,而他爸爸认为是黄照的出现才带走了妹妹而一直对他记恨,在爸爸心里,黄照或许根本不该回来。他是从年迈的爷爷奶奶那里知道,人生除了冰冷和绝望之外,还有爱和温暖。
大人的自私孩子还学不会,就像孩子的悲伤大人永远以为只会和糖果有关一样。那时候,我们的心还很小,悲伤装不下就陷在了眼眸里。后来,心越来越大,大到可以装得下足够多的悲伤,眼眸成了通道,不信你仔细看,冷峻的眼波下悲伤那么那么大。
黄照一边说着一边不停的喝酒,越说到后面越崩溃。
我知道这样的痛并不是时间或者靠努力就能抹掉的,我也终于明白黄照冷冽的眼眸由来已久。
我坐到了他的身边紧紧的抱住了他,原来所有的遇见也都是蓄谋已久。命运它煞费苦心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苦苦找寻着自己的影子,慌张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是应该活在当下,还是应该怀念过去,连展望未来都觉得走投无路,影子成了慰藉,你告诉自己跟它步调一致或许才是对,不然人巧工精的皮影戏怎么会有人喝彩。
男孩的眼泪终究只会浅尝辄止。
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我轻轻松开了他说:“我还没有来酒吧喝过酒,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你才十六岁吧,自然进不了酒吧。”
“十六岁?可怎么感觉自己在这个世上活了好久好久……”
“其实平时我待的最多的地方并不是酒吧。”
“我们都一样,不会真的喜欢太热闹的地方。”
在本应该绿酒灯红喧闹的酒吧里,我们安静的坐在一角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舞池里的人形形色色,但都比在街上步履匆忙按部就班的人们精彩,为什么不是呢,我们未必总要坚强,我们未必总要那么合群,我们不愿被世界同化,更不想寄生于它,就这样孤独的背对背拥抱着,为倔强不惜代价。
反正只要还活着,这一切就无可厚非。
透过夜色中发亮的枝桠,月色如琥珀,渗出一团静默的阴影。屋里灯如白昼,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有时认真的聊着天,有时咧着嘴大笑,又忽而抱着大哭了起来,最痛快的醉酒莫不过如此。
即使他讲了他不为人知的那些故事,但黄照对于我来说仍旧充满了神秘感,不能否认,我喜欢这种一层层接近“真相”的感觉,比做任何推理都要刺激。
我回家时已经天亮,颜子坐在院子里等着我。
从她担心的神情里看得出她找了我一晚上,看到我出现她长吁了一口气,轻轻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说:“一整晚去哪了?一晚上联系不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她说着把她手中的山茶花递给我,“刚开好的山茶花。”
我有些吃惊,因为我知道,花开的再美,她从来不会摘下来。
她察觉到了我的惊讶说:“我想把它做 成干花给你带着,看你还让我这么担心。”
我没有说话,也很清楚她只是想让我时刻记得有一个人总是在牵挂着我,但有一点她错了,我的心房里有一处比山茶花更美的地方她已经占山为王,并不需要任何的提醒。
她闻到我一身的酒味儿,没有责备,只是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去洗个澡,水已经放好了。”
头疼的厉害,我使劲甩了甩头走进了浴室,散开了头发把水开到最大就想让莲蓬头里的水叫醒身上的每一个宿醉的细胞。
我很享受洗澡的时刻,我总以为莲蓬头应该也可以列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因为好像除了它,并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人这么从容的赤裸着面对自己的内心,从莲蓬头里洒下来的水是有魔力的,它从头到脚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上游走,水珠像一块块小型磁铁,吸附出来的不仅仅是你周身的疲惫与不堪,更让一部分的你肆意妄为的消耗着另一部分的你,就像干柴和烈火。
不知道是不是宿醉产生的幻觉,我脑海里反复闪现出一个画面:阳光透过纱窗投射到身上,我躺着床上,身边是正说着梦话的黄照,侧身时我竟很自然的将手放在了他的胸脯上,嘴唇轻轻的靠近耳语道:“带我堕落吧,听说,地狱的尽头,才是天堂。死过一次的人,才有资格真正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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