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回来了

（一）

燕子姑姑回来的那天上午，五奶奶和往常一样，端着一碗白粥，就着几根萝卜干，倚在大门口吸嗦，萝卜干在口里咯嘣咯嘣地脆响，院里的母鸡又在咯咯咯咯地炫耀生蛋的本事。太阳已经上来了，露水渐渐地隐去，刚从地里回来的五奶奶，脸上还挂着劳作留下的汗珠。

燕子走近时，她眯着眼，瞅了瞅，年纪大了，也看不清是哪家姑娘。便继续低头用筷子沿着碗边将刮上一圈，一口温凉的粥就到了嘴里？

“妈，我回来了。”快到家门口了，燕子喊了一声。

五奶奶这才抬头看看了眼前的姑娘，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粥泼撒了一地，引来母鸡争先恐后地啄食。口里还含着一口还未咽下的粥，看清了眼前的姑娘，五奶奶便哇哇的大哭了起来。吓得母鸡咯咯地跑开。

燕子向前伸手去拉她起来。她顺手就一个大耳刮子甩了过去，多年来的劳作，手上的胼胝刮在燕子的脸上，一股火辣辣感觉涌上了燕子的脸颊。燕子用手捂着生疼的脸，看着已是鬓角斑白的五奶奶心疼的哭了起来。

她吃力地将瘫坐在地的五奶奶扶起，五奶奶又操起门后的扫把，往燕子的脚下扫。一边将燕子往屋外赶，一边用哽咽道：“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死……死……死了了就……就不要回来了。”“我们没有……没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女儿……”

（二）

燕子离家的那年才十四岁，十四岁的燕子看着同村的李红从广州务工回来，染着血红的指甲，涂着像似要滴出血来的口红。肉色丝袜打底，丰满的臀部裹着紧窄的皮裙，脚上蹬着仿佛有两层楼高的尖跟高筒靴，原本一头厚重的青丝被染成一堆黄毛。举手投足间显示异于农村人的风情。看看李红，再看看自己，脚穿破旧解放鞋，大棉裤还是母亲穿旧的，一个冬天就靠一件破夹袄过冬，寒冬腊月里，冒着寒风去地里拔萝卜，感觉风就像刀子往夹袄的破洞里钻。脑后常年累月拖着一根狗尾巴似得辫子。除了需要清洗的日子，被母亲扎得紧紧的辫子平日里连解开重新梳过都显得多余。

李红像似浑身上下长出了无数的钩子，勾着燕子那颗想要逃离家乡，想要变美的心。于是燕子便寻死觅活地嚷着要去广州。从小就耳濡目染在农村妇女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里，燕子撒起泼来信手拈来，哭过闹过不管用，燕子便绝食。

眼见女儿渐渐地形销骨立，五奶奶便咬牙同意了。燕子辍学后，五奶奶从缝在内裤里的口袋掏出三百块钱塞到燕子手里。临行前，一再拉着燕子的手，嘱咐她在外多加小心，给老板做事要认真踏实，别让人家看不起我们庄稼人。听人说燕子走后，家里的鸡鸭好几天不吃东西，这是鸡鸭想念日日夜夜喂养它们的主人嘞。也听人说燕子走后，五奶奶肥胖的身材像脱水一样瘦了一大圈，抽离了脂肪的肚皮都垂到大腿上了。

谁曾想燕子这一走就如同冬日南迁的燕子，再也找不到归家的巢穴了。燕子那次走后，就再也没回来。燕子就这样消失地无影无踪。每到年底，家家户户有人从广州回来过年。五奶奶便挨家挨户地上门打探燕子的消息。一开始人们同情五奶奶的遭遇，愿意接受一个失去女儿的妇人在喜庆的日子来家絮絮叨叨，哭哭啼啼。

后来人们渐渐地听多了，耳朵都起茧子了，也就不耐烦。每当五奶奶说“我家燕子可乖了，她在家，我都不管家里的鸡儿、鸭儿……”还没等她说完，人家就接茬，“这事我知道，可不是嘛！燕子走了后，你家鸡啊，鸭啊都绝食呢！是吗？”言辞中尽显揶揄。

背地里人们说燕子定是跟野男人跑了，五奶奶当初要是给燕子吃好点，喝好点，穿好点，姑娘家也就不舍得那么早辍学离家。可不是，当初燕子在家，五奶奶可没给人家好脸色，稍微少干点活，就被打被骂，前院追到后院的打。燕子是个好姑娘，但有个母夜叉娘啊，燕子五岁就洗全家人衣服咧！你是不知道，我以前看见燕子冬天手上全是冻疮。五奶奶那个人呐！见不得人家姑娘赚了钱，硬是逼着十四岁的女儿辍学去打工。

啧啧！啧啧！人们在背后小声的附和。原本值得同情的五奶奶成了人们嫌弃的人。

（三）

“丹丹，过几天你和几个哥哥去给燕子姑姑送亲。”五爷爷的声音带着喜庆的闯入。我将目光从墙角的蚂蚁堆移到了五爷爷的脸上。他的眼睛放着光，五爷爷是个精明的庄稼人，除了种地，也倒腾一些小买卖。

“哪个燕子姑姑？”我歪着脑袋。

“就是我女儿啊，燕子姑姑。”五爷爷解释。

“她那会还小，记不得事。”奶奶围着一块灰黑的抹布从房里踱着步到门口。

“送亲这事，肯定要童男童女。丹丹和勇伢子还有琪伢子都去。”

“好好好，都去，都去，一来让婆家知道燕子这边娘家有人，二来也是儿女双全的寓意。”奶奶因牙齿大量脱落，说话漏风，没几个字准音，萎缩的下巴被笑容扯向两侧横向扩张。

十四岁离家的燕子，如今十年后归来，已是到了婚嫁的年龄。南边的村庄因为多山而分散座落，那些常年累月不甚联系的村落在男女嫁娶之事上丝毫没有信息闭塞。乡下的媒婆仿佛有通天眼的本事，就在燕子归家不到十天的日子里，在媒婆的撮合，家长的甄选之下燕子姑姑便选好了出嫁的人家。

此时虽是年尾，凋敝的村庄不到大年三十的前几天，永远人口丁零。燕子出嫁那天，五奶奶家门口送嫁的爆竹炸得满地血红。前来观礼的人也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我跟在送亲队里，鼻子里拥满了硝烟气息。五奶奶在两个妇人的搀扶之下痛哭流涕，伤心地直不起腰。送燕子姑姑到堂屋门口时，她便不再迈过门槛。村里的老人说娘要是迈过了门槛，女儿嫁出去不久便会被夫家休了给送回来。

迎亲的姑爷是个俊朗的后生，端庄的容貌比起燕子姑姑还要俊美几分。我们一行人挤在破旧的面包车里，没有言语。陌生的燕子姑姑看着我们这些陌生的唐侄子侄女。

“这个是瑞叔叔的女儿吧，我以前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你。”

“你走的那会，她还没出生呢！”五爷爷说道，像似想起了什么，又忙说。“不说了，不说了。”

面包车歪歪扭扭地停在一座山脚下，本以为到了。十七八岁的堂哥两挑着两担箩。箩筐上用尼龙绳捆着鲜红的喜被，两根粗绳穿过箩底，绕过箩边框扎扎实实地绕在扁担上。哥哥说箩筐下面是枣子花生喜糖之类的东西。“你怎么知道？”“我闻出来的。”

姑爷将燕子姑姑从面包车上抱了下来，走了几步便放了下来。原本新娘到家之前脚不能沾地。如今这山路怕是令新郎没法背着新娘上山。

“孩子们，爬过这座山，就到新娘家了。”五爷爷给我和哥哥们打气。

还未到山腰，哥哥们就已经哭笑不得，虽然从小到大，农家孩子都是挑着重担长大的，却也经不起这番跋涉。

好不容易爬过一座山，五爷爷气喘吁吁道：“孩子们，爬过这座山，就真的到了。”就这样，我们又咬牙切齿地爬过了一座山。

到了姑爷家里，才知道姑爷家是真的穷，低矮的两间土砖房，让小小个的我，都有一种压在头顶难以透气的紧迫感。斑驳的木门上用浆糊贴着一张手写的“囍”。木格子窗户上倒是贴着两张有小人的剪纸，煞是可爱。

像电视里一样，姑爷和燕子姑姑拜了三拜，便给婆婆敬了茶。

回来的路上，五爷爷嘀咕着“姑爷是个没爹的孩子，怪可怜的，燕子嫁给他，他肯定会感激燕子不嫌弃他穷，定会好好待燕子。”

（四）

“燕子姑姑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了。”奶奶用牙龈磨着炒熟的黄豆，半眯着眼，脚底下踏着一个烤火用的竹编笼，笼子里装着一只陶瓦罐，瓦罐里是中午做饭烧过的木炭。

“你去找她女儿玩玩。”我屁颠屁颠地跑去五奶奶家。还没进家门，就听到燕子姑姑哽咽的声音。

“男人出门，你怎么蠢的不跟着。”五奶奶恨铁不成钢。

“我哪知道现在这世道，外面的女人连有老婆孩子的男人都敢偷。”燕子说完继续哭。

“当初谁也想不起要打结婚证这事，现在可好了，你带着两个油罐子打油打到家来了。”农村人更在乎事实婚姻，当初婚礼办得急，哪里想起结婚证这档子事。

“娘啊，我可怎么办啊？”燕子姑姑大哭。

“当初可是你和爹老子做主把我嫁给他的啊！”燕子的哭声更大了。

燕子又回家了，这次回家，她带着两个女娃娃，大的四岁，小的两岁。人们说俊朗的姑爷在外做了小小包工头，便抛妻弃子跟着外面的妖精跑了。人们也说燕子被卖到安徽的那档子事，估计是被姑爷知道了。人们说看见了姑爷扇燕子的耳光啪啪作响，指着燕子的鼻子骂。“你就是个烂货，要不是被人卖过，生过孩子，你会嫁给一穷二白的我。”人们也说燕子太懒了，嫁到夫家啥也不干，把老婆子累得个半死，自个就光叉开腿生了两个赔钱货。人们也说都怪燕子不能干，大字不识几个，没有外面那个妖精有用，能给男人接活干。

（五）

没多久，燕子姑姑在一个月色美丽的夜晚，在一片蛙声、虫鸣的夜里，用一片刮胡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血珠顺着垂挂在床边的手一滴滴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在农村，年轻人的丧事不宜大办。连洋鼓洋号都没请，没几天，燕子姑姑被人悄无声息地抬上了山。

她走了，仿佛连同那些污秽的说词都一同带进了坟墓。人们很快就忘记了当初在她背后嚼过的舌根子。他们以死者为大的心理，见人就说燕子是个好姑娘。从小体谅父母的难处，大冬天里手上长满冻疮还洗全家人的衣服。他们说燕子是个好姑娘，家里的鸡啊，鸭啊都喜欢围着她转。他们说燕子喂过的鸡鸭特别能生蛋，连蛋都比寻常人家的大。他们还说燕子在夫家勤俭持家，嫁过去没两年就建了红砖房，还种下村民早已荒废的农田。他们还说燕子孝敬婆婆，自从娶了燕子，老太婆的两手不沾阳春水，连风湿都好了……

燕子回来了，这一次她再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