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上下两本书，本是我送给我爸的生日礼物，买回来后，他却不怎么读。大概是作为自己最喜欢的金庸的小说，书中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我因为双休日在家无事可做，便翻看起来。
书的篇幅不长，总共只20回，我花了大概两个星期的时间看完。看前十回，觉得蛮没意思，缺少老爷子中后期作品里天马行空的叙事；后十回渐入佳境，虽然依旧没有“回归”类似射雕三部曲的风格，但阅读的快感，已经不亚于我第二遍读《倚天屠龙记》。
全书有两条故事线，主线是以陈家洛为首的“红花会”反清复明的故事，另一条线，是写回人抗击满清朝廷的侵略和统治。
书的一开始，讲的是陆菲青和李沅芷成为师徒，共同随着李沅芷的父亲赴江南做官。一路上遇见成对的红花会的豪侠往自己的来路赶去，这是第一条线的线头；紧随其后，这一行人遇到镇远镖局的镖师队伍，护送着回族人的至宝《可兰经》，同往江南去，路上遭遇回族首领之女霍青桐劫镖。这是第二条线的线头。
这两条线通过陆菲青这个人物，交织到一起。一方面，陆菲青与骆冰的父亲是至交好友，而骆冰正是红花会四当家文泰来的发妻。陆菲青跟红花会十四当家余鱼同师出同门，是余鱼同的师叔；另一方面，霍青桐的师傅天山双鹰，跟陆菲青也是好友。通过陆菲青宽广的人脉，两个阵营的人得以结交。
顺便一提，陆菲青也是敌方阵营（朝廷）中的关键人物——张召重的师叔。可见这个人物就如枢纽一般，让书中各方势力发生关系，进一步，产生戏剧性的冲突。
作为金庸的第一本长篇武侠小说，本书的风格是很不金庸的。金大侠创作了14部中长篇武侠小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比较出名的是射雕三部曲：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人物上有传承）、笑傲江湖、天龙八部这几部。这几部书，着力在描写“江湖”，江湖上的恩怨情仇、门派纷争、英雄奇遇，不仅远离“庙堂”，即朝廷，甚至连老百姓日常的生活也远离了，让人觉得所谓江湖、武林，是一层架空的世界，是一个任想象力纵横捭阖的世界。这几本书创作顺序，就如上述排列顺序：射雕英雄传里，有郭靖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神雕侠侣里面，有郭靖一家守卫襄阳的篇章，但也被当做传奇故事来写；到了倚天屠龙记，直到最后，明教才正经跟政治挂钩；天龙八部里，庙堂写的就更少了；到了笑傲江湖，几乎就没有了，书名就是江湖，快意恩仇，远离真实世界里的统治势力，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离庙堂越远，江湖就越纯粹，越是有传奇故事产生，书写的就越好看。这几本书也是公认的，金庸最受欢迎的小说，也代表了很多人心中的“金庸风格”。
《书剑》不是的，它是金庸作品中少有的，江湖和庙堂直接对立，并且这种对抗贯穿全篇的书。书中有两个男性主人公，一个是江湖的代表陈家洛，另一个是庙堂的代表乾隆皇帝。这两个人是敌人，从血缘上来讲却是兄弟，也映射出江湖和庙堂微妙的关系，有对立，也有可能融合，比如乾隆身边的很多大内侍卫，就曾经是江湖里一等一的好手。书的前十回的内容，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拯救四当家文泰来。文泰来被朝廷擒获，陈家洛为首的红花会群雄，为了解救兄弟，三番两次，费尽武力和心机，半本书的篇幅过去了都没能成功。这要是放到倚天屠龙记的世界里，张无忌屠龙刀在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铁链枷锁一刀给劈开，救了人丢给青翼蝠王，抱起来飞出重围，轻轻松松，但是《书剑》的世界里没法这样，既然是写江湖和庙堂两股势力的对抗，那两边实力不能相差的太悬殊，不然就不好玩儿了。
在看前十回的时候，我经常有种在读《水浒传》的感觉，周仲英的铁胆庄，不就是水浒里晁盖的山庄，广迎英才，时不时包庇几个朝廷口中的“反贼”，最后周落草后，也是付诸一场大火；红花会大当家二当家一路排下来，不就跟梁山泊的好汉排座次一样；梁山好汉里，有智多星吴用，红花会里，有一个“武诸葛”徐天宏；第八回里，陈家洛一群人设计，不费一兵一卒从镇远镖局总镖头手下骗取一对玉瓶：伪装、铺陈、计谋环环相扣，这一段，不就是智取生辰纲的写法么。要说金大侠没有借鉴，我是不相信的。
《书剑》是“非典型”金庸小说，与它类似的，被金庸本人评价为“不是武侠小说”的另外一部作品，是金庸的封刀之作：《鹿鼎记》。一首一尾，耐人寻味。《书剑》里写乾隆皇帝跟红花会，《鹿鼎记》里写乾隆的爷爷康熙皇帝和天地会，只不过天地会已经不是主角。
不闲扯了，说回书的内容。这本书真正让我觉得好看，是在乾隆皇帝出场以后。乾隆刚出场的时候，自称“东方耳”，不知道什么意思，金庸没解释，我猜是不是“东方执牛耳者”的简称。陈家洛和东方耳第一次见面，彼此看对方都觉气度不凡，并且觉得面熟，就起了亲近之意。毕竟第一次见面，不好上来就问：朋友，你多大了，在哪儿高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粗人见面才这么聊天。文化人想了解一个人，会通过这个人的琴声、诗作、字迹等来揣摩。比如两人没见面，陈家洛先听到乾隆弹琴唱歌，唱的歌词都是歌功颂德、皇恩浩荡，政治正确，俗不可耐，只对中间一句“村村飘酒旗”觉得满意。一首曲子就把乾隆的两大特色：好大喜功、又好故作风雅一下子彰显出来。后来乾隆让陈家洛弹琴，陈弹了一首《平沙落雁》，乾隆听后，知道陈家洛来自塞外，说：“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乾隆虽俗，基本的音乐素养、诗词格律还是懂得的。古人说，诗言志，又说，字如其人，又说，曲中意，说的都是一回事，人的内在可以通过创作的方式外显，懂得的人，便是知音，不懂得，就当对牛弹琴。这种深入了解的方式，何其风雅。
两人对对方来历都觉得好奇，言语中互相刺探，表现得却像文人酬和。唇枪舌剑，有攻有防，有虚招试探，也有直捣黄龙，有的时候点到为止，有的时候也要下杀手，破釜沉舟。老爷子不仅写打斗戏精彩，写这种文斗，更是叫人大呼过瘾。
乾隆的角色塑造，是本书的一大亮点，金庸极尽讥讽之能事，把乾隆黑的体无完肤，让人觉得好笑。熟悉乾隆的都知道，他是最爱附庸风雅，金庸说他“到处吟诗题字，唐突胜景，作贱风水”。乾隆一生写了4万首诗，只有他贴身的侍卫赏识，觉得是李杜在世。他想效仿宋徽宗和李师师的故事，跟秦淮四艳之一的玉如意，发生一段风流韵事，结果中了红花会的圈套，赤身裸体被劫了去，丢尽脸面。
乾隆嫖妓，盛况空前，这里引金老爷子原文：
古往今来，嫖妓之人何止千万，却要算乾隆这次嫖的最为规模宏大，当真好威风，好煞气，于日后“十全武功”，不遑多让。
还给编了一首词，词牌《西江月》，上阕是： 铁甲层层密布，刀枪闪闪发光，忠心赤胆保君皇，护主平安上炕。 要说骂人不带脏字，金老爷子真是到了最高境界。
《书剑恩仇录》里，有趣的人物有很多，李沅芷、余鱼同、香香公主、文泰来、霍青桐、周琦、天山双鹰、甚至龙套角色——皇帝贴身侍卫白振，当然还有陈家洛，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很真实，让人感同身受，这是金庸伟大的地方。金庸在序言里说：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作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光就这一点来说，金庸先生早就已经超标准完成了，也为着这些他创造出来的生命，我们感激他。
江湖永续，金庸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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