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
图片来自网络清明时节,捉摸不透阴晴。像是记忆里随机抽取的一张扑克,牵动着心情起落,记忆色调的流转变换。我时而感伤,时而遗憾,时而庆幸,行走在记忆的河畔,不时,拾起一颗颗被冲刷圆滑的鹅卵石,沾湿了衣裳,沾湿着过往,阵阵清凉。
14年的9月,我的父亲失去了他的母亲。丧礼我没能回去参加。我对奶奶的记忆就被定格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到现在,我依然有一种她从未离开过的感觉。只要看到依旧如故的院子,他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斑驳的树影里。我依旧那样安心,拾掇着散落一地的树叶,小心将藏季节零落的留念,如时光信札的一枚枚邮票。记忆里的画面碎片,眼前流转,似重新翻开了一本厚重古老的书籍,无限的故事展开来,我读着岁月掀起又抚平的惊涛骇浪,读着时光将一个小孩变成一位阅尽沧桑老人的神奇与残忍。
我想象不出她年轻时候模样,她一生流离,没有留下年轻的照片;我也不知道她名字,只知道她原先姓蔡,而后嫁给爷爷,便随了他的姓。离乱和动荡剥夺了一个女孩的美好童年。她是在温饱与生存挣扎之间长大,站立于生命的大树之下,却来不及簪花一朵,来不及白衣一袭,来不及与我一般,撑一把粉蓝色的折伞,躞蹀于春日柳岸;更来不及浪漫与想象,就被岁月推至到生活所有的凌厉冷峭之前,无可选择地受着四季的未知风雨,承受着命运倾轧过来的剧痛,顺只顺受,逆更逆受。用一种不自知的坚强与忍受,牢牢扎根于黑暗大地,在飘摇中瑟瑟成长。
儿时,她与我讲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总有些不耐烦。她病中,躺在床上,让我跟她一起睡,像小时候那样。只是,她再没说起自己故事,只让我说着自己近况。
我不忍问,而后,从父亲的口中,知道她后来遭遇。那个年代的寻常女性,依旧难以摆脱宗族家法的约束,她接受的教育便是如何作何贤妻良母,没有第二种选择。
她才刚刚长大,便被安排嫁给了我的爷爷。那时候家中只有一简茅屋,下雨会漏水,夏天蚊子会把人叮得满身包。我听说爷爷脾气暴躁,饭菜不合胃口便要大打出手。每当爷爷要对她动手时,她的孩子便会扑倒她的身上,要保护自己的母亲。是的,她居然有了要守护她的人了,即便他们是幼小的孩子。
而她的孩子们并没有都依偎身旁,如期长大。战争的炮火袭来,她失去了大女儿。她只说自己找到孩子时,她已不在。我不知道折枝的痛苦,却深知失去的无可填补,无可替代。而后是长长的省略——极尽所有可能让自己强大,含辛茹苦把孩子培养长大的每一个平凡又艰难的日夜更替。而在它看来,这些是寻常风雨。
后来,她说起最多的是她的二女儿。那位姑妈有过一段不幸福的婚姻,而后把两个表姐留给曾经的姑父,跟一位山东人去了老家。那个时候大部分家庭都捉襟见肘,交通也不发达。但是她还是去找了她的女儿,这是她唯一一次离开自己生长的狭小天地。却无心思看看外面的世界。
车上舍不得买吃的东西,有好心的旅客凑过来问:"阿婆,要不要喝点水,要不要吃点东西?”她也不意思接受,就自己忍着。这不是出于客气或者是面子,而是不忍。寻找的这一路比想得要艰难。极尽辗转,才到达姑妈落脚的小镇,她在雪地里跋涉着,周围的声音在告诉说可能找不到,搬家了。但她还是没有放弃,最终到了姑妈家。她只是这样云淡风轻地说着。我只能脑补母女相见的场面,温暖却酸楚。
这也是她俩最后一次见面,即成永别。从七几年往后的漫长时光,流年偷换,思念却不减。姑妈因是歉疚,就再没给家里来过信,这边的姑父始终不能释怀,便暗自决定永不相认。而奶奶却无时不在盼望着失散的至亲回来。她一有空,便会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若有所思,目光伸及远方,伸向渺远的时光深处,探求一个相见的可能。直到生命最后,她只字未提,但是这是她的未了之愿,心旁那根时刻作痛的刺。
到现在,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姑妈,始终不知自己母亲已经离世。她是否想过亦或者不敢去想呢。尤其是在清明时节。最怕“杨柳依依,雨雨霏霏”的悲恸。是与我一般,那么肯定她从未离开过自己吗。是心上的土壤长出的一株大树,一种强有力的安定与依靠的力量,不曾消失。
她病中,我帮她洗澡。年轻时候的丰满圆润退去,岁月在她身上划出一道道皱褶沟壑,深深浅浅,断断续续,铭刻在瘦弱嶙峋的身体上,雕刻在粗糙皴裂的表皮。起伏的过往,没有结局的故事,都抵不过岁月的力量。记忆隐去一些平淡无奇的时光,沉淀一些不忍忘却的峥嵘。抖落一身不在季节的树叶,不在此时的暗黄,再重新枝繁叶茂。记得的是一种必然,那么遗落也是一种必然吧。
无数片段在记忆翻腾交织,我泛舟漫溯,相遇着变幻的图景,起起落落,却参不透时光的谜题。只能在庄严的园林,揖一缕清风慰藉,再折花一朵,折柳一枝,留给昨日,寄与明天,放在我的书页,任时光的温度蔓延于文字芬芳间。
奶奶的故事很长,长到一时间只可以提及“大起大落”。合起书本,让岁月的力量再把它装帧。
再翻起时,会是怎样一位慈祥老人,坐在树下的藤椅上,用温柔的语调,娓娓将世事道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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