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次日上午，天光大亮，姚杭到俞家去。离院门还有些路，就听见阁楼上吵吵闹闹。
原来这天早上，俞生的堂妹俞思带着丈夫和五岁的儿子来俞家拜年。俞朱比俞生小六岁，正卡在兄妹俩的年纪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性子也不好，夫妻俩就在楼下和俞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俞生称病闭门，俞双也在楼上，俞思觉得不过瘾，非要上楼看看堂妹在干什么。
这时候楼上的两人刚刚起来，温其在翻被子，俞双在梳头。两人聊起温其的新工作，温其提到自己具体做的是法律援助，提了一句“不仅要做律师，遇到年纪小的，被性侵的，还要给他们做心理干预。”俞双捧着头发把门一开，看见俞思坐在外面小厅沙发上，伸着头，不禁吃了一惊问：“你怎么来了？”那俞思嘻嘻笑着说：“我还不能来啦？在跟谁讲那流氓话呢，倒是下来讲呀？长辈来了半天也不见，睡到这时候才起来，啊吔吔，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说着就要往房门里挤。
双儿本来昨晚的火还留在心里，这下撑着门框把她往外一拱，说道：“姐姐昨天吃什么了，这么大火气!初一我可是恭恭敬敬地给大伯拜过年，今天不是姐姐给我爸爸拜年的时候么？大清早的在长辈家这么说话，我爷爷又要打大伯的手心了，这回可别再扣我爸爸的黑锅，拿人家的压岁钱可不能手短!”温其忙慌张地跑过来说：“我是这家的租客，我们就是讲着玩的。”那俞思这才上火了：“呦呦呦，你跟你哥哥姐姐，哪个不是我从小带大的？现在为了个外人，把我们自己家人甩一边，连面都不见一见，房门都不让进。现在还搬出你爷爷来压我了，你爷爷任凭再生七兄弟出来我爸也是老大!你也不问问这一家子我怕过谁？”温其忙挤出来，站在两人之间赔笑，那边俞波也赶紧上楼来劝解。
姚杭听见楼上正忙，回味着方才俞双的声音，大致知道是她了，不禁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往回走，不留神撞上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还给那人指了指路——那人就是要到俞家去。
这边阁楼上才消停，楼下俞生房里又炸开了锅。原来是那个小孩子，硬闯进俞生房间，见到画纸就要抢，见到夜灯，也要抢，被俞生拦着，就赖在地上哭闹，嚷着：“死聋子，坏聋子!”俞思丈夫识相，忙冲上前阻拦，却看见俞双父女两个已经风风火火地下来。那俞波先下楼，拽着孩子的肩膀提起来，又往地上一扔，扭头往匠房去了。那小孩子吓得坐起来，眼看俞双冲进屋，嚷着：“你们欺负我们家辈分小，大过年的也来作耗，我陪你玩!”，一扫桌上昨天画的花样子，铺天盖地地往他身上砸。小孩子吓得满地乱跑，俞双又抱起火桶上的绒毯追着他打，一面打一面说：“不是要玩么，玩啊!玩、玩、玩、玩啊!!”
追出房门，俞思夫妇都堵上来赔罪，转头又看见俞波抄着一把长钢尺冲过来，往夫妻俩脚前地上一戳，顿时四下里鸦雀无声，众人都僵了。
院门外也默默地站着一个人。
这就是钟玉。
02
俞思夫妻俩见到钟玉来了，像见到救星一样，又是倒茶又是让座，顺势还带着孩子向俞波赔罪。俞双撇嘴道：“你们真不该欺负我哥哥，刚才闹得那么厉害，他病得只能睡觉。”夫妻俩心虚不已，虽然平时仗着父辈的地位欺压弟妹，这次也不再闹了。
钟玉则跟随俞波去俞生房里探视。这是俞生的卧室，书房还在楼梯另一侧。只见四面墙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手稿。床头一个柜子，上半层码着崭新的A3、A4纸，下半层码着画过的草纸。柜子旁边就是窗台和书桌，俞双上前把银灰色的窗帘拉开一半，把桌上的纸该卷的卷，该码的码，收拾得像豆腐块一样。又把桌前的椅子摆正了，搬来火桶，盖好枣红绒毯，插上电，请钟玉坐下。再回自己房里，披了件墨绿的大衣出来，来到哥哥床边，略微欠下身说：“哥哥，人来了，起来吧。”
俞生已经穿好了件栗色的毛衣，不用再换。仍然是很慢很慢地起身，转头见到钟玉，这才定了定神，欣喜地说：“你就是钟玉吧!”这才起身坐直，又催着妹妹去倒茶，又问父亲果盘还够不够，钟玉束手束脚地坐着，一句话还没有说。俞生忙说：“你是我父亲的徒弟，我们就是平辈才是，你何必还要亲自过来呢？”钟玉忙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令尊的另一位徒弟算起来是您的亲侄子，怎么说我也应该是您的晚辈才对!”这时俞双端来茶水，刚递给他，那边俞生笑着说：“我才生着病，你就把我说老了!她的辈分跟我一样的，你又敢喝她倒的茶了？”钟玉也乖巧，一口一句“叔叔”，“阿姨”。
双儿又递茶给俞生，俞生接过茶，抿了一口，看着钟玉说：“今天你一来就让你见笑了，你平时在厂里耳濡目染，也知道。我父亲是一个厚道人，能自己扛过去的事，从来也不让自家人吃亏的。”钟玉忙说：“师傅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就说上次赏我们的鹅，我都十九岁了，还没吃过我们雁子浦的鹅呢!”俞生笑道：“我们家的东西你都放胆子吃——那只鹅还真不是我们家的，是我父亲看人家鹅户雪天出门艰难，亲自下乡去他们手上买的，省的人家再跑路了。从小他就这么教导我们，要存善心做善事，谁想就是心眼太实了，老遭家里人欺负。要是连累了你，那真是对不起你。看你也是小小年纪出来谋生，学手艺的，这种你争我斗的东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父亲也实在没有办法，他从来不去招惹这群人，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们，请你多担待了。”
这时俞波端来了果盘，俞生令俞双去接。双儿把果盘放在桌上，只见圆盘分成六格，两格瓜子，两格糕，一格芝麻糖，一格糖生姜。双儿笑问爸爸：“给谁准备的？哥哥又不吃甜食。”俞波笑着说：“是昨天落下灯的那个人，本来今天要来，刚才打来电话，又说不来了。”双儿点点头：“那要留着，万一他元宵要来呢。我再炸个油糍儿招待钟先生就是了。”俞思夫妻俩听了，都隔着门框赔笑说：“我们不吃了，我们现在就走!”
俞生想了想，招手道：“妹妹，进来见见吧!”俞思进了门，和双儿互不搭理，只看向钟玉，忽然一惊，脱口说出：“不比一下还看不出来，这小伙子跟俞生早些年长得真像!”大家仔细一看，只见钟玉骨架清峻，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和俞生兄妹两人都有淡淡的相似之处。俞生心里更踏实了一些，淡然对钟玉说：“她是我大伯的女儿，你那位师兄应该是她的亲侄子才对。我大伯在厂里比我父亲还要高一层，还有一个长子要教，你不认识他。”钟玉见了，起身要行礼，俞生又拉住他说：“一家人不必那么客套。”钟玉这才坐下，对俞思笑了一下。俞生也对俞思笑了一下。
俞思手足无措，干站了一会儿，问钟玉道：“你师兄俞荣是我哥哥的孩子，你们两个相处还好吧？”钟玉点头说：“我在家里也有兄弟的。”俞思夫妇又寒暄一番，这才走了。
03
钟玉这才定了定神，对俞生说：“有一件事情，本来叔在生病，不该张口的，可我家里也有一大口子人在听信，只好派我来问了。只是问一问，不是求您什么。”俞生打手势让俞双出去，带上门。钟玉接着说：“请问我堂哥钟显，最后会怎么样呢？”
俞生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半天了，这时笑了一下，从果盘里够了一捧瓜子，递给他，撑着头问道：“你家人也不用担心。怎么你也堂哥堂弟的一堆呢？”钟玉自己都觉得可笑，赔笑道：“您不嫌我啰嗦，我就告诉您。我爷爷有一个兄弟，这就分成了两家，二爷家就不说了。我父亲这一辈有弟兄四个，我父亲排第二，小叔叔家的二儿子就是钟显。”
俞生心算了一番，说：“是的了，骨架跟钟显交代的一样，就是过了遍水，去了油掉了色，都不精彩了。”钟玉暗自一惊，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了？”
俞生笑着说：“就是他说得太真，倒像假的一样，让人半信半疑，不然我今天该在路上就埋伏了人抓你。你怎么知道刚才什么妹妹侄子的不是幌子，等你一出这房门，你哥哥就带着一窝人包抄上来了，背后还铐着你爸呢!”钟玉毕竟年轻，坐不住了说：“但凡什么东西，急了也会跳墙，还请您把事情都查清楚，不要听一面之辞!”
俞生抓了他手上的一枚瓜子，含笑把玩了一番，忽的往瓜子堆里一砸，正色喝道：“你还不说实话吗？你们全家都卖人，你二爷你叔叔还有你几个堂兄，主使恐怕不是他们吧，不然怎么层出不穷的呢？你母亲在城里开了家店，你爸爸拐来孩子就藏在那里，你能不知道？!”
钟玉本来还想严守着自己的家事，听俞生这么一挑，慌得全身发抖，心想这下描得更黑了，实际情况倒显得好一些，忙站起来说：“叔啊，我全家是卖人，这是千该万死的罪，我一生在这家就烂透了，这个我知道，我死了也认了。可是求您细想想，一来，这做恶的除了我这辈人，还有我叔叔呢，往上还有爷爷辈的呢，怎么能都当作我父亲主使的？二来，您说的开店窝藏小孩的确有其人，那是李益那个王八蛋卖给我婶婶娘家的弟妹，叫叶什么的，来家没几年就放鸽子了，婶婶娘家跟我们又不住在一块，她来的那年我爸还是个孩子呢!十年前就在大牢里了，您可以去查案宗啊!”
俞生斜眼瞥着他问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家要是干干净净的，他怎么会诬赖你们？”
钟玉咬了咬牙，低声说：“也没有别的亏心事，只有一条。”他又压低几分声音，“我母亲是当年从人家手里换来的。”
俞生说道：“钟显明明说，是从宿江大马路上抢来的!”
钟玉忙说：“没有的事，我母亲是个州的!”
俞生催道：“你快细说。”
钟玉说：“那是二十年前，村里来了一对夫妻，到我家门前来，说是逃水荒来的，吃了我家一口饭，留下一个女儿，十三四岁，说是抵给我父亲做童养媳。我奶奶一时心软，就留下来了。转年生下了我。”
俞生听了沉默了许久，又不能让钟玉看出什么，便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呢？”
钟玉说：“她十年前生下我二妹，就跟着村里人打工去了，再没回来过。”顿了顿又说，“我都是听家人偶尔提起她，他们平时都不提的。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可我记得我妈妈是很和气的人，一直待在屋子里，就是有点好哭，待我们几个孩子都很好的。别人再怎么做恶，我妈妈怎么恶得起来呢？”
“你的……弟弟妹妹呢？”俞生哽了一下，“叫什么，多大啦？”
“他们都没成年。”钟玉说，“大妹最大，叫钟年年，今年上高一。弟弟叫钟胜，上六年级。二妹上四年级，叫钟双，生的时候妈妈已经走了，连名字都是我起的。”
话音刚落，只见俞生全身忽然一蜷，微微颤抖起来。面色潮红，连咳带喘，涌出两行眼泪。钟玉正慌得不知怎么的，俞生平复好了呼吸，推着他说：“你坐下吧。”
“您还好吧？”钟玉忙扶着他问道。
俞生一只脚已经趟到地上了，扶着他的胳膊说：“快开门，我们吃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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