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我的爸爸，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的记忆和爸爸曾经历过的记忆，交缠在一起，这幅有关于一个男人的全身像，显得极为复杂。不过，人原本就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混合物，我们被成千上万的粒子所围绕，这些粒子不停地撞击着我们的形体，将我们一步步打造成旁人眼中的形象，最终，落到那黄色干秃的泥土里面，抑或是化作了灰黑色相间的尘埃，我的爸爸无外乎也是这样，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这些痕迹将他变成了现在在我眼前的样子。关于旁人我所知甚少，但是人总归是想谈谈关于人的东西，因此，就先从这些复杂的线条中间找到脉络，找到对于我而言，一个干净，清晰的爸爸形象，他是我的亲人，是养育我的人，是我曾经仇恨过的人，也是我由衷感觉到感激与愧疚的人。
这世界上有着千千万万个爸爸，但是关于我的爸爸，就只有我来说起。
自苦难生
一九六八年的时候，一位男童出生了，他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啼哭，是瘦是胖，都好像没有人记得了，甚至连他出生的准确日期，也并没有人回忆得起来。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奇怪的事情，是因为那时候正进行着一场全国上下浩浩荡荡的运动，这个孩子的父亲因为所谓“黑五类”的身份，不久前便被流放去劳动改造。他的母亲到生下他的时候，他的哥哥姐姐都尚还年幼，我的爸爸是四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一天好日子没过过的一个。生育他耗费了我奶奶生命中仅存的几丝精力中的大半，奶奶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有能力去经受命运所给予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再加上生活持续的施压，是的，这是很少有人能承受住的，在一中极端的情况里，除了那些经历过打击，知道怎么化解的人，才能够继续顺着生活的道路行走。奶奶是个普通人，承受不住，在爸爸出生一年以后，就得了重病去世。爸爸就这样成长了起来，就像在被遮住了光线的瓶子里，无依无靠地成长了起来。
人生中幼儿的光景有多重要呢？它意味着一段你一辈子都再也无法回到的，无忧虑且只用顾着吃喝、啼哭并且探索这陌生又巨大的世界的过程。但对于爸爸来说，尽管他自己也已经不怎么记得，不过关于他的幼儿时代，似乎就只剩下了在饥饿与辗转中穿梭。对于我而言，这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我们常常说到共情，不过这件事是全然相反的也许爸爸叙述的时候，显得痛苦悲伤一些，我的心里反倒会好受一点，不过从始至终，他都显得异常平静，仿佛这不是在讲他自己的事情。
爸爸在泥泞的路上走到了十五六岁，他从小吃着百家饭长大。值得一提的是，我那出去了再无音讯的爷爷，突然就返乡了，对于四个亲生的子女，不管不顾，很快就又娶了一位妻子，爷爷的身心完全沉浸在他之后的家庭里。可是爸爸得上学啊，哥哥姐姐们也凑不出持续而足够的学费。爸爸从小就吃着各家有上顿没下顿的一两口饭，长得又瘦又小，做体力活也挣不得什么钱，因此，他必须去求着爷爷，好让自己有学上。这段经历自然是不怎么美好的，爷爷没有见到他出世，也没有见到他长大，两个人虽说是血缘关系，但爷爷对于她第二任妻子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女，却是相较之下更像是亲生的了。爸爸后来极少求人，即使自己的光景过得再不如意，他也想尽着法子各自度过去，开口向别人乞求些什么，这是基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也是为了自己的朋友或是亲戚，绝不是为了自己。
也许爸爸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眼前是自己的亲生爸爸，却对待自己如此的冷漠与不友善，但是他依然要忍受着这样令他心里如同被刀划过似的气氛，去乞求，乞求一份自己的未来。没有谁教过爸爸，但也许上天降临给他苦难的人生初期，也带给他一份极为坚韧的品格，他忍受着这种种的难与苦，接受着客观而无法改变一切。就这样顽强地在命运中生活奋斗了下去，这是他所带给我的价值珍贵的东西。
上学的日子转瞬即逝，爸爸到了十七八岁，语文知识学得很好，并且从前他的字写得又歪斜又虚浮，便自己勤勉地练习，有人见到这个瘦小的孩子刻苦地习字，就为他提供了很多的纸张，爸爸靠着自己的这份勤勉，最后也习得了一手颇为漂亮的字体，既有力，结体也显得很有章法。但是关于学习的部分始终是无法继续下去了，他彻底厌倦了依靠别人的生活，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一直被无数根细线操纵着，失去了自我意识。我想，人所经历一生的来来往往，应该常常都会生发出这样的感觉来，但是有所不同的是，我们自我所能保留的部分究竟有多少。爸爸选择了去工作，尽管他留恋着校园里的很多东西，不过一切都到此为止了，他的决定做出了，就很少有过更改。
爸爸凭着自己的毅力和对于生活的斗志，进入了银行工作，这个部分一直在他的生命里持续了将近二十年，中间也伴随着我的出生与长大。在我幼年的视角里，爸爸显得严肃而不近人情，我挨了不少打，也一度充满了恐惧。当时我并不知道爸爸经历过什么，他对我的希冀又是什么，我只知道眼前的男人严厉，严厉得像一块石头，一轮高高的月亮，他离我很远，我也没有意愿去接近，了解他。
但是这种坚韧与独立，在后来我的生活里，在我明白了它们是什么之后，我便知道了爸爸是为什么要如此严厉地对待我，因为他知道，成为一个正直而诚实的人，需要这样规范的的教育。而我，因为它们，也培养起了自己坚强的品性。我的生活中也出现过很多困难的时候，但我只要想到，这比与爸爸所经历的，根本连一根鸡毛也算不上，这时候，自己就有了强大的毅力去克服困难，我不觉得辛苦，因为我知道，它们，都会引领我，和父亲一样，向着光明而去。
向光明去
自真正懂得所谓的生活是个什么模样，我开始愿意去了解爸爸，这种意愿强烈地从一个年轻人的头脑中迸发出来。自此我们谈话变得多了起来，爸爸告诉了我关于他的很多事情，这个曾经像石头一样在我心里概括而模糊的人，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除了那些苦难但坚韧生活的故事，还有另一些为人根本的东西，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诚信而磊落。
爸爸长年在银行工作，免不了总有些诱惑而污脏的事情找上门来，有的人想要行个方便，抑或是有的人想得到些不该得到的利益。在那个年代，一切都是充满着漏洞，我们的国家刚刚从那场浩浩荡荡的运动中脱离出来，新生，这个词语既代表着希望，也代表着混乱。体制内与外，遍地都充满着所谓的黄金机会，处处都好像能够摸得到那明晃晃的太阳，不少人飞上了天去，待到新生走向成熟，又狠狠地堕入地狱中去。爸爸没有，尽管他有那么多的机会，能够好像那些人似地，发射火箭似地冲入名利的宇宙中去，但从小的苦难并未让他变得贪婪，他始终将自己摆在一个方正的矩形里，在这个矩形以外的事情，他从来也不去做设想，这是一种名为人格尊严的东西，也是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最难保有的东西，可以说到了现在这个全新的时代，很多人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建立与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他们为了种种名利，可以将自我所抛弃，可以将自己的灵魂也标价卖出，这是一种现代社会特有的怪异。
并且，爸爸对于答应他人的事情，从未有过掉链子的情况。“信”这个字是极为重要的，在爸爸的眼里，如果失去了“信”，也就失去了在这个社会中立足的东西，没有“信”的人，成就与财富，就都不能弥补其缺失，算不上是一个值得别人尊重的人。“做得到，立下了承诺，就一定要做好，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去答应。”这是父亲在我踏入社会前对我的嘱咐。
此外，银行的系统里人员复杂，我们又是居住在一个家属院子里，这里面充满着各种的八卦与诽测，充斥着言语的不断循环与冲击。但爸爸从来没有在背后议论过别人的事情，他坚持着不说他人闲话，做好自己的原则，就这么十几年过去了，有的人因为猜忌与诽测反目成仇，有的人因为热衷于他人而甚少关心自己而成为了别人心目中不可信任的人。只有爸爸一如既往地和所有人保持着平和的关系，有的人虽然不熟，却都觉得爸爸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至于和爸爸交好的朋友，除了对方做出了不好的事情，和爸爸之间的关系都愈发深厚了。我们都常常被教导不要在背后议论他人，但是人类天生就是充满着探索欲望的动物，不过有的人将探索用在进步、专业的地方，而有的人则将探索用在他人身上，用错了位置，性质也会变得天差地别，爸爸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并且身体力行地去实施，这看似是一件并不值得的事情，有的人会想：你不说，别人也会说，既然讯息从开始传播开始，就一定会被人人所知，那么对于自己而言，说与不说又有何关系，倒不如图个痛快开开口罢。无数的人陷入这种虚无主义的沼泽里，而一旦陷入了，要解脱出来就非常困难，因此，我们的世界里存在着那么多的议论，而爸爸是如此特殊地从议论中抽离开来，是明亮的。
爸爸离开银行的时候，百来号人为他送行，壮观得像状元归乡。
受到爸爸的影响，我也坚持着一种自我的人格和原则，少年时候的我并不懂得这许多的道理，因此对于生活和学习，都不显得上心，我的心里充满着躁动和轻浮，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都维持着一种随便就好的态度。但自我开始和父亲产生深度的交流，我被他那些自己从未了解过的部分所震撼，自此开始，认认真真地对待人和事，平静而坚韧地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我觉得自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沉下来，就看到更深处的光景。
其实，我的爸爸也是一个平凡的男性，他的生活中也充满着朴素无华的细节，但正因为这样，他身上所具有的品格，就更显得珍贵。因此我谈我的爸爸，就谈他所带给我的，有所裨益的东西，我觉得这些东西伴随着我爸爸自身的生长以及时代如此迅速的迁移，是弥足珍贵的。时代、生活、命运，往往带给人们不同的烙印，有一些大流，规律性的东西，并没有出现在我爸爸的身上，他坚持着自己的人格，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后程，他的这种坚持我甘愿继续下去，我知道在具象的世界里瞬息万变，但在抽象的精神原岭里，总是存在着一些永恒，绝对的事物，好像又高又闪动的火，让你不觉得寒冷，也不觉得孤独。
我又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她温柔、直接，而爸爸坚硬、克制，正如同阴阳相成一般，构成了我生命里重要的一个圆环，我成长到现在，经历、感触越来越多，就愈发能够去理解，描绘出他们的形象，这些形象与少年时所看到的，已经全然是两个模样，令我越来越奋进，越来越向上。
我珍惜自己有这样好的一个父亲，当他越来越老去，我要真切诚挚地陪伴着他，他快乐，便是我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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