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事

富贵吉祥之石

前年夏天某晚，朋友J君来我新家串门。趁水还在“嗞嗞”地烧，他起身环顾了一圈客厅，说，你家布置挺好，美中不足就是缺了一块石头。

J君所说的“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是大名鼎鼎的福州“寿山石”。

入乡问俗，我当然知道，在福州，家里若是没一块寿山石，那是不完美的。因为，福州人视寿山石为吉祥物。家有一石，就会“石（时）来运转”。因此，寿山石是许多人家的镇宅之宝。

搬家之前，我也曾考虑过去淘一块寿山石，放在家中显摆显摆。数次跑到“特艺城”“珠宝城”这两个著名的寿山石的市场逛，我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般，被琳琅满目、千姿百态的石品迷醉了眼。

不同流派的工艺美术师们的鬼斧神刀，或用薄意，或用镂空，或用写实，或用微雕，根据石材的纹络色彩，采取不同的工艺手法，顺势而为，精雕细琢，将冰冷坚硬的石头玩弄于股掌之间，使每件石头上的人物、昆虫动物、花草树木、天台楼阁等等，或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或巧夺天工，妙趣横生；或古璞玲珑，浑然天成。

这些美轮美奂的工艺石品件件养眼，件件令人爱不释手。让我心猿意马，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搬回家。

但每次要掏钱的时候，我又犹豫了，“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知道这个行业里头的水很深。尤其近几年，寿山石的矿源几近枯竭，变得奇货可居，价格水涨船高。于是，这个市场鱼目混珠，波诡云谲，眼前这些“好看”的艺术品，也许是人工着色染的，也许是拼接而成的，也许是粘合拼凑的……

再有，就是不法商人从阿富汗、越南、老挝等国弄来的冒牌货，以假作真。这些冒牌货的外形与寿山石极其相似，外行人根本辨别不出来，待搬到家中，过了几年后才会原形毕露。

我一怕遇到“李鬼”被骗，二怕虚高接手被套。自然踌躇，不敢出手，最后都是兴冲冲出去，空空手而归。

难怪，寿山石的品种，少说一百多种。对于我这样的“石盲”，只听说过最著名的“田黄”，其他的品种根本不知道。“田黄”之所以名气最大，顾名思义来说，其颜色黄的富贵，黄的堂皇，黄的玲珑剔透，且油性足，刚中有柔，下刀易，深受皇家的钟情，皇帝的玉玺就是用它来刻的。寿山石也因此被冠以“国石”。

“田黄”早已在矿坑里绝迹了。稀有的“田黄”屯在极少数有眼光的藏家手中，一波一波地炒作，所以价格高得离奇，以克论价，是黄金价格的好几倍。每件石品，根据大小和质地的不同，价格也从几万元到几亿元不等，如此惊人的数目财富支撑，当然不是我等工薪阶层可以随便可以把玩的，只能从资料里开开眼。

J君知道我家中无石的原因后，便说，他有几位朋友在从事寿山石生意，他可以弄到货真价实的寿山石，这事就包在他身上了。保证会让我满意。

我想，再怎么源头的价格，在商言商，不可能让人不挣我钱。况且寿山石早已物以稀为贵，即使源头价格，估计也不菲。而J君这位同志，是个痴公子，从来就不知愁的滋味，平日里大手大脚，他所说的“便宜”，对于一般人来说，就“昂贵”得很了。但直接拒绝他的热心嘛，我和他都丢不开面子。

为了我们俩好下台面，我只能婉拒。就说，那他要帮我找一块大的，而且价格在5000块钱左右的石头。J君乜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骂我是个小气鬼，给他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又不好张口，他憋在心里，很难受，只好用眼神来发泄。

我赶紧说，买房、装修后，日子回到“解放前”了。当下的5000块钱，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了，只能量力而为，力争花小钱办大事。

因石头之事，谈不合拍，J君没了在我家泡茶的兴致，屁股没坐热便告辞而去。

从此，J君一个月连微信也没“冒泡”一下。我想，他可能是在生我气，把我拉黑。也可能是跑到世外桃源去避暑了。有钱有闲人的世界，我永远也搞不懂。我也没勇气主动去V他，怕万一是真的生我气，他肯定得快言快语戳我几句，我可不想自找没趣。

夏天悄悄过去，转眼中秋节就要到了。这个时候，福州的天色暗得实在快，下班路上天都是黑的。

昼短夜长的日子，让我更加手忙脚乱，时间概念变得含糊。一咕噜，一天就过去了，如水过刀面，无踪无痕。J君和寿山石，早已离开我脑子，飞到九霄云外了。

中秋前一天傍晚，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天空中了。

“老虬，你挣美金是吧？弄这么迟才回家，让我等得好苦。”J君从小区花园里窜出来，劈头就喊。把我吓了一跳。

不待我寒暄，J君就把我拉到他的“汉兰达”车边，打开后备箱，得意地说，搭把手吧，你要的寿山石搞定了，抬回家吧，走起。

好家伙，真沉，我感觉手上起码有50斤重，加上J君那端的50斤，不就有100斤了。我的心也沉了—我想到钞票。这么重的家伙，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啊！看来，J君给我挖的坑，比大西洋还要深，还要宽广哦。

我心里盘算着怎么从这个又深又大的坑里爬出来。

人到被逼到顶格的时候，往往又无所谓了，就像死猪不怕开水烫那样。我心里沉了一会后，逐步地又轻松了起来，因为我想到，大不了先欠着，等钱攒足了，再还给J君呗。

在客厅打开包装石头箱子的刹那间，一道黄光炸了出来，脱去外衣的金黄色的寿山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金光闪耀。

J君专业地告诉我，这块石头绝对是从福州地下挖出来的“老岭”，绝对没有染色，绝对没有拼接、粘合，作品名叫叫“富贵吉祥”。总体造型其实就是一个竹篮子，里头装着“花生”“荔枝“橘子”“佛手”等，篮筐上还别着一顶“斗笠”。满满当当的，各种果蔬从篮子里溢出来，看一眼就让人喜上眉梢，幸福满满。

“花生”“荔枝“橘子”“佛手”“斗笠”等各有寓意，花生，“花”既同“发”谐音，其结的子多，又有多子的特点，意味发达；荔枝，大富大贵之意；橘子，吉祥之意；佛手，“佛”福建人发音近为“福”“富”；斗笠，意喻“平安”……

这些石雕的“花生”“荔枝“橘子”“佛手”“斗笠”等物，不仅寓意好，而且雕得栩栩如生，亦幻亦真，有的镂空，有的浮出。尤其那花生，条纹清晰，有的还被咬去一角；而那荔枝，不仅叶子上还粘着水珠，在隐蔽处还趴着一只蝉，它鼓着肚子，双翼紧缩，似乎铆足了劲在向天叫。

我没勇气问J君这块石头要多少钱。反正不论多少钱，今天我都不会让这个“篮子”从我手中飞走了。

“怎么样，满意吧，兄弟价，才6000块钱。为了它，我不仅磨破了几双鞋子，还磨破了几张嘴皮子。”J君既像邀功，又像给我诉委屈。

这样的宝贝，才花了6000块钱。我从每根头发到每片脚指甲，都妥妥地服了。

没想到，我那随口一说，这家伙还真当回事，真是肝胆相照。我真连肠子都感动的抽搐了。

J君说，这两三个月，他除了自驾去了一趟西藏，其他时间都在帮我找石头。问他怎么没消息了，他说手机掉到雅鲁藏布江里去了，又不懂得把通讯录同步到云上，所以断了很多联络。总之，一言难尽；总之，钱多人憨。

“正好给你一个惊喜不是！”J君接着笑嘻嘻地说。

该把它摆在什么位置呢？千辛万苦，踏破铁鞋觅来的宝贝，可不能委屈了它啊。新的烦恼瞬间冒出来。

妻子放下厨房里的活，跑出来，也帮助谋划着。我说摆在客厅，大气。她说摆在餐厅，喜气。两人争论不休。

J君毕竟见多识广，他说，还是放在客厅吧，但要放在阳台这边的茶几上，因为这里不仅位置高，光线也好，光一打在上面，就金光闪闪，价值完全体现出来，多好。他说得合情合理，我们没理由反对。

接着，J君帮我把石头抬上茶几，落座固定好了，又交待了保养注意事项，才离开我家。

我根据J君的交待，一有空闲，就侍弄这块石头，及时擦除灰尘，定期上油，使石头保持光洁新亮。

儿子几次凑上来，要动手参与保养，被我喝退回去。我是怕他毛手毛脚的，万一不小心把这宝贝给碰倒了，那损失可就大了。我也知道，儿子这种狗都嫌的年纪，折腾捣蛋是他的快乐之源。我没在家的时候，他肯定回去折腾这件宝物。

不过，这件宝物，只要不是用钢筋锤子去敲打，幼小的儿子是奈何不了的。想到这，我就放心了。

可是，千虑也会有一失。对于儿子，我还是防不胜防。

前些日子，因为忙，晚上经常加班到半夜，白天根本无力去侍弄这块石头。妻子周末做卫生的时候，顺手擦拭擦拭，把灰尘给除了就是，上油就省略去了。

上周日早上，妻子如常地用掸子去给石头除尘。突然，她朝我惊叫起来：“他爸，这石头是假的，变色了。我说便宜哪会有什么好货啊！”

我一惊，身子立即像弹簧似的，从床上弹起来，冲到石头跟前，双眼近近地贴在石头上，仔仔细细地盯在上面。果然，“花生”“荔枝”“斗笠”上，长出了黑斑，像极了菌子。

“难道真的是石来运转了，石头上长蘑菇，独一无二，举世无双，闻所未闻，价值把那田黄甩出太平洋，无价之宝啊，打新闻110肯定能成为网红，不想出名和发财都难了。”我心忖着忖着，瞬间转忧愁为狂喜。

正在书房做作业的儿子，听到我们俩一惊一乍的对话，“嘭”的一声把门关了。他不关门，我还没惦记到他。他这一关门，倒提醒了我，我们家哪能被“价值连城”的石头砸中，肯定是儿子的杰作。

儿子情知躲不过，战战兢兢地承认，那些污迹是他用墨水给抹上去的。这个臭小子，天然美的宝贝，他却画蛇添足地来人工着色，真是气死我了。但事已至此，我和妻子只得把这宝贝抬进卫生间，洗洁精、去污粉、刷子轮番上阵，可那墨水已经牢牢地渗进去了，再也濯洗不回原色。

儿子躲在书房里，任我愤怒地拍门，也不敢出来。他的选择是对的，这时候如果他胆敢跑出来，肯定挨我一顿暴揍。

我向J君求救。J君说，办法是有的，也不难，就是请师傅把有污迹的地方，该琢的琢去，该磨的磨掉。既然有救，我怒火就渐渐消了下去。

妻子却说，也没什么好拿去琢啊磨啊的修复了，我们又不会把这块石头拿去卖，只是摆在家里自己看的，影响并不大。况且，瑕疵遗憾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一种美啊！去吧，帮我去超市买几块牛排来，中午我给你们煎牛排吃，为这瑕疵遗憾改善一下伙食。

咦！原本火辣的妻子，这会儿怎么如此淡定了。难道她身上的那股风风火火劲被这块石头给镇住了？

等我从超市回到家的时候，秋日艳阳已经爬上高空，阳光跃过阳台，跑进客厅，跳上了静立的石头，光影浮浮跃跃。

石头上的“花生”“荔枝”“橘子”“佛手”溅出无数道金色光芒，像有一桶金粉被打落在客厅里，素白的四壁镶上一道金，既绚丽，又温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令人心驰眷顾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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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几张拍卖会上的寿山石图片，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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