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管边的唇印

作者: ChrisQIU | 来源:发表于2020-01-16 10:45 被阅读0次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对面的窗户。玻璃已经很久没擦过了,一条绿色的布,脏兮兮的,被风吹得鼓了起来,露出了铁护栏上堆放的杂物。刚才谢苗接了个电话,是陈靓靓打来的,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让他去商场。

    谢苗把手机揣进兜里,走进内室,觉得脸上冻得厉害。

    他离开家,在附近闲逛。小区里的商店换了一家又一家,楼下开的本来是花店,后来换成了卖床上用品的,而现在却是摆满了鱼竿,同时出售渔夫帽和钓饵。谢苗经过,看见店门口坐着个灰扑扑的女人,正在低头看手机。她的模样很专注,一边啃着指甲,身上又是羽绒服又是围巾的,十分臃肿。

    陈靓靓又来了个电话,谢苗没接,他觉得她总是对自己穷追不舍,很讨厌。

    小区的门禁坏了,感应器空亮着,铁门一推就开。走下几阶楼梯,他看见迎面上来一个熟悉的面孔。酒红色的眼镜,头发挽在脑后,长得比那卖渔具的女人还要胖。他们对视,谢苗先转移视线。他无法与人进行目光交流,而对方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一级一级下楼梯,他能感到那目光像针一样扎着自己的脊梁骨。

    谢苗的身高将近两米,体重超过两百斤。和陈靓靓在一起的时候,别人都开玩笑,说他们俩般配。不和陈靓靓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也开他玩笑,说他和猪般配。陈靓靓很矮,坐在谢苗的肩头上,就像一麻袋土豆。虽然嘴上不说,但谢苗讨厌这个陈靓靓。一个女人坐在别人的肩头上算怎么回事?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丢人现眼的事情,谢苗一直无法习惯。

    虽然基本上没人光顾,但那家粉馆还没倒闭。谢苗点了大碗羊肉粉。有一个母亲在喂孩子。小女孩儿穿着黄色的外套,头上扎两个小辫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手机上的动画片。只有当勺子戳到嘴了,她才勉强喝一口羊肉汤。谢苗吃得很快,这家店的汤是特别熬制的,以至于肉和米粉泡在里面,味道都和别处不一样。这家店的辣椒也是,若是生吃,那会辣得胃疼,可是一加进粉里就不会。谢苗拨开汤上的红油,美美地喝了一口。

    吃粉的当儿,电话来了四个。还剩一点汤底,谢苗拿出手机,回拨过去,粗声粗气地打了个招呼。

    “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田刚才遇见你了?”陈靓靓说。老田就是在楼梯上看他的胖女人。

    “你怎么知道?”

    “我们关系好。”

    “我不相信你们现在还联系。”

    “我帮她补物理,”陈靓靓解释道:“算是兼职吧,每个月够我买个新包呢。”

    谢苗想起陈靓靓背包的模样,倒是挺像回事的。发生那件事情后,她的包换了一个又一个。

    “有什么事?”

    “你来趟商场吧。”

    谢苗挂掉电话。他搞不懂为什么她突然如此喜欢去商场。

    开始的时候,他们俩倒是常常一起逛街。由于的身高差距十分引人注目,行人们会拿出手机来拍照。当谢苗觉得窘迫时,陈靓靓反而昂首挺胸的,像一只斗鸡。她喜欢炫耀,而且毫不羞涩,当她像小女孩一样骑在谢苗的肩头时,总是会变得非常天真。她似乎对高处的世界充满了向往,一只吃得肥胖的麻雀也能使她大笑。可是,谢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就这样跨进人家的店铺。

    “弯腰不就行了。”陈靓靓这么说。但就算谢苗不肯听从,她也不会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像是个从骏马上跳下的女牛仔。她自信满满地进店,在为正常人准备的衣服丛中穿梭。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去买适合自己的衣服,但和谢苗一起,她喜欢挑挑拣拣。谢苗一进商场就不自在。所有人看他都要仰视。他总是觉得,那些看见他以后笑出来的人,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会把他给分享到社交软件,让所有人都知道。马戏团的人逃出来了,他知道网络上的调侃是绝对不留情面的。他处处留意,生怕被人给拍了照。陈靓靓不在乎,似乎有谢苗在,她就多了个屏障。

    有时候像开玩笑似的,她会让谢苗停在一棵树下,她就伸出双手抓住树枝,在上面悬垂。童装的下摆对她来说稍嫌短了一点,玉米粒似的肚脐露了出来。在那肚脐下面,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有多少次,谢苗想直接走开,或者期待一声断裂。可是,这么矮的女人怎么可能拖着一条残肢呢?光是想象她使用拐杖,或者半身不遂的样子,谢苗就会感到恶心。

    那天他把她闷在枕头底下,将自己上半身的重量全都压了上去。她扑腾着,床被摇晃得发出声响。他试图杀死她,可是力不从心。他从来没有杀害过比苍蝇还大的生命。没过多久,她安静了,止息了,本来两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现在也放松了下来,摊在一边。他明明知道,如果再多坚持一会儿,身下这个侏儒般的女孩儿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带着满身伤疤、对人世,或许还有对他谢苗的怨恨,像一个发育不全的天使,向天国飞去。他想,天国里一定挤满了像陈靓靓这样的人,而地狱里呢?他仿佛看见自己推着巨石,脚戴铁链,缓缓地爬上陡坡。

    谢苗小臂抽筋,放开了枕头。外面黑漆漆的,灯光有些闪烁。这间房和以往的格局大致相同,但现在,谢苗觉得那巨大的穿衣镜,那昏黄的灯光,还有那很久没擦的窗玻璃,对他而言都非常陌生。可能现在还太早。不远处的木桌上,一只细长的蟑螂在爬。他能听见陈靓靓的哭声,缓缓地,像是从深水潭里传来的一样。蟑螂悠闲自在,两根触须晃晃悠悠,像是受到了哭声的驱动似的。眼眶在跳动,谢苗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心脏。那颗必须承受232斤体重的器官,像刚从猪身体里取出来的一样鲜艳。他想给陈靓靓道歉,只要她不哭,他就道歉。可是她不停地哭。心脏越跳越快,仿佛连它也看见陈靓靓抬起双手,按在枕头上,试图把自己给闷死。

    “你干什么!”谢苗想大吼,但实际上发出的声音连那只蟑螂都吓不动。

    陈靓靓的手指纤细修长,陷进了枕头,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脑袋。谢苗觉得此刻是道歉的好时机,如果道歉的话,她一定会放手。

    “别。”谢苗说,一边拉住她。

    “别,靓靓,别。”他看见陈靓靓的身体在颤抖,哭声越来越响亮。他一把将枕头抽开,抱在怀中。陈靓靓不停地咳嗽。他疲惫地倒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灯。光线黄澄澄的,闪烁起来令人犯困。人不清醒,无论干什么都很麻木。怀中的枕头像棉花,他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力量,竟然要闷死自己。“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陈靓靓说。谢苗好像看见那只蟑螂爬到了天花板上。“死在你的手上我也不在乎。”触须摆动着,这句话似乎是蟑螂说的。


    两个年轻姑娘从奶茶店里出来,谢苗看着她们,没来由地认为陈靓靓的口味会与她们相似。

    店员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要求。年轻人喜欢喝奶茶,来这里的顾客,打扮都和那两个姑娘差不多。连店员的眼角都画着桃红色的眼影。和她说话,谢苗觉得耳朵发烫,这是进入商场的感觉。

    “那就给你来一杯波霸吧。”店员说。

    “她们点的是波霸吗?”谢苗问。

    “应该是,波霸卖得很好。”

    “那就这样。”

    店里没有陈靓靓的身高。谢苗看了看微信,上面有她发来的商店名称。

    一个大个子女孩在试穿衣服,她对着镜子,拍拍百褶裙边,一副想欣赏自己却又蛮害羞的模样。陈靓靓站在她身边,穿着日本女学生的制服。

    他把奶茶递给陈靓靓,然后扭头就走。陈靓靓追了出来。

    “别这么快就走呀,”她说:“我正在买衣服。”

    “看见了,”谢苗说。

    她摇了摇奶茶,喝了一口。吸管比她的嘴还宽。她的嘴鲜艳欲滴,大小和樱桃差不多,待会儿吸管上一定会留下唇印。

    “你进来,”她拉住他的手,没有对奶茶做出评论:“来帮我挑一件合适的。”

    衣服的花纹每件都不一样,但谢苗觉得,穿在她身上的感觉,整体而言没什么不同。倒是那个大个子女孩,眼睛放着光,好像看出了许多门道。她帮着陈靓靓搭配,虽然笨手笨脚的,两人一起倒也热闹。谢苗觉得那姑娘似乎并不习惯这么热情,好像在表演给谁看一样。

    “久等了,”陈靓靓买好了衣服,走来和谢苗坐在一起。

    “既然知道久,为什么还要让我等?”谢苗习惯性地数落了一句。

    陈靓靓低着头,没有回答。大个子姑娘过来了,身上还穿着那件百褶裙。

    “你就这样穿着走,”陈靓靓说:“挺好看的。”

    “真的吗?”姑娘拉了拉裙边,充满希望地说:“我想买这件很久了。”

    “你听我的没错。”

    “你怎么穿起这种衣服来了?穿这种衣服的不都是些胖女孩吗?”大个子姑娘走后,谢苗对陈靓靓说。

    “我想开始新的生活。”

    “你什么意思?”谢苗注意到那杯奶茶一直放在一旁,几乎没动过,杯边全是水珠。

    “她叫小希,”陈靓靓用下巴指了指在柜台买单的大个子姑娘,说:“是老田的女儿,物理太差,教什么都记不住。老田心烦得很呢。”

    陈靓靓说得非常冷静。她翘着二郎腿,说话时不知道在看哪儿,仿佛除了自己所说的内容,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似的。这是城市年轻人的做派。谢苗觉得头皮发麻,预感到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陈靓靓说:“你们认识一下也好。”

    小希转过头来,对着这边笑了一下。“正在结账。”她说。谢苗注意到她也戴着酒红色的眼镜,就和她母亲一模一样。老田,大个子,抬眼看你时是斗鸡眼。一阵厌恶感袭来。他抓住陈靓靓的手。

    “我不想跟她认识。”

    “为什么呢?”

    “干嘛好端端的去结识异性呢?”

    “你们在一起会幸福一些。”说话时,她咬着腮帮。

    “不,你离不开我。”

    “真的吗?”陈靓靓眼里滚着泪珠,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指甲是鲜红色,像从眼睛里渗出的血。

    谢苗觉得手足无措,心中甚至产生了悔恨之情。如果那天没有把她推开,事情的发展会不会更好一些?

    他从来没有和异性产生过这么近的接触。陈靓靓赤裸的身躯短小又苍白,巨大的穿衣镜上,她的背部映现了出来。那是块惨不忍睹的皮肤,上面全是些旧伤痕。她的脊椎上有好几块特别鲜明的骨节,阴影处,似乎泛着隐隐的青色。

    “要了我吧。”她对谢苗说:“我不好吗?”

    谢苗没料到大清早一起床,她就会变成这样。粉色的睡衣早就放在了一边,叠得整整齐齐。看来她早就起床了,倒是他自己傻乎乎的,净知道睡觉。不过,他以为陈靓靓会遵守约定的。对他们俩而言,这约定很重要。如果他在异性面前感到自卑,如果她像被虐待的小狗一样不敢与人接触,那么他们俩就应该分开。但是没有。他们就像在两块生锈的磁铁,紧紧地吸附在一起,只不过在那接触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膜,那是绝对不能越过的分界线。可是,陈靓靓打破了禁忌。

    “谢苗,你要了我,好不好。”她不停地这样说,一边膝行向前。她几乎没有乳房,两粒乳头像枣核。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看着他,越来越近。

    窗外漆黑,早晨的灯光稍微有些闪烁,这是他们俩一同住过许多次的房间。

    谢苗没有躲,他看见陈靓靓闭上了眼。他觉得对方的嘴唇有点冰冷,舌头也是,但是一点也不黏腻。

    应该说,这次初吻拙劣无比。不仅苦涩,而且十分被动。谢苗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任何鲜明的感情,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攻击。那些伤疤,那两粒枣核似的乳头使他厌恶。他推开她。她倒下了,想坐起来,但谢苗压了上去。

    “别哭!”

    “你要了我吧。”她的身体滚烫,呻吟着,试图伸手抱住谢苗。

    “别哭,别哭,叫你别哭!”

    他抄起枕头,按住了陈靓靓的脑袋。

    “别哭……”谢苗说。

    “好,我不哭。”陈靓靓穿着水手服,去店员那儿要了张纸巾。谢苗觉得,自从那天的事情过去以后,她改变了许多。不是妆容的问题,也不是一有空就去商场消费的问题,这些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们俩之间的距离。那条缝隙扩大了,变成了隔阂。

    小希拿起那杯波霸奶茶,说:“我可以喝一口吗?”

    “喝吧,”陈靓靓说。

    “我不喝,这是师兄买给师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真可爱。”

    “靓靓……”

    陈靓靓把手抽了回去。

    “小希,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小希应了一声。她看上去十分腼腆,但说话时的声音却中气十足。“你好,师兄,我早就听说过你了。”

    陈靓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让小希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真可爱,师姐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奶茶想喝就喝吧。”

    小希像一头温顺的母牛,时而瞟一眼谢苗。就在这时,谢苗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而出现在这里的。她们俩在演戏,陈靓靓想把小希推给自己。

    “她会吹萨克斯呢,”陈靓靓说:“还会弹钢琴。”

    “电子琴,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小希谦虚地说。

    谢苗一直看着陈靓靓。她和小希两个人一唱一和,完全怡然自得,好像他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

    “她的胸可大了,”陈靓靓开玩笑似的摸了一把,说:“像揉面呢。”

    “师姐!”小希吃了一惊,她打开了陈靓靓的手,但对方却只顾笑。

    “我走了。”谢苗鼓起勇气站起来,向店外走去。

    他知道陈靓靓会追出来,向来如此。他吃力地走着,觉得身后是一片火场。

    离开酒店房间的时候,陈靓靓情绪低沉。

    “别摆出这幅样子,”谢苗说:“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还是觉得有股化不开的东西。

    陈靓靓摇摇头。退房的时候,甚至走出酒店,准备上地铁的时候,陈靓靓紧跟在他身后,像是必须要趁机说些什么似的。但她始终一言不发。谢苗屡次回头,但都只能看见她的头顶,那儿有一道白色的分割线。他觉得难受,心中好像插了根木桩。陈靓靓是第一个敢于闯进他孤独的人。靠着那副受过虐待的身体向他贴近,可以说是锲而不舍了。

    在床上,谢苗把她给推开了。可是现在,他心中却突然涌起了一股绝望的情绪,好像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回头,商场人来人往,没见陈靓靓的身影。他觉得应该放慢脚步,再走一会儿。

    那天他把她一直送上车。列车即将开出,谢苗很想再跨一步,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挤开车门,和她站在一起。光是站在一起就可以了。他几乎在抵挡这股温柔的眷恋之情。车门关闭的时候,陈靓靓抬头看了一眼,在两人之间,似乎有灰烬在飞舞。

    他目送着列车远去。

    有人拉住了谢苗的胳膊,他激动地转身,却看见小希的脸。

    “师姐今天不太对劲,”她陈恳地说:“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希望师兄你别往心里去。”

    小希穿着黑色的百褶裙,臃肿的身躯暴露无遗。那杯奶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她的手上去了。

    谢苗什么也说不出来。小希觉得有点尴尬,于是喝了一口奶茶。

    谢苗注意到,小希没涂口红,但在那吸管的边缘却有一点淡淡的红色。那一定是陈靓靓的唇印,这杯奶茶她只喝了第一口。

    “唉...”谢苗失声说。

    “师兄,你说什么?”

    小希把吸管从嘴里移开,谢苗注意观察,可是那道印子已经被她给舔淡,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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