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

作者: 张长长啊 | 来源:发表于2019-03-12 22:59 被阅读9次

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住院了,心肺接近衰竭。医生会诊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坐着了,一把骨头躺在床上,说:”不行了,我只剩一口气了,我就要死了。" 在急诊室住了一天后,她对儿子说,“大医院就是好,这一下午我就舒服多了。”

我上次见她是在过年的时候。

琅琊县北边那个有温泉的小镇,我已经有几年没回去了。不是什么大繁华的地方,老街巷也大都还在,但空气中的烟火气总是淡了很多,温泉也不似从前那样把人滋养的面色红润了。原先的很多房子被翻新过,高高的院墙,门也7是原来的两倍大;家家就这样在里面过着各自的生活。

临过年前,依次拜访亲友。一日早上不到九点,循着记忆里的味道去大姑家了。大姑父在胡同口蹲坐着抽烟。听我妈讲,只要大姑夫知道谁要来家里,就会提前去胡同口迎人。他看到我,站起来,淡淡地说,“来了”,然后就在前面领路。我说,“25回来的”。从后面见他身板还挺直,只是头发白了很多,显出上岁数的样子。大姑父在门上敲了两下,黄狗帮着喊了四声。大姑开门出来了,眯着眼笑说,“来了,麻利上屋,嚢和囊和”;大姑夫在后面进了锅屋。我在桌旁坐下,大姑拿出三幅碗筷,大姑夫跟着端出一锅牛肉糁汤,说“这糁好着呢,麻利吃。” 各种香料熬制的牛肉汤甩上鸡蛋称之为糁,加以葱末香菜点缀,把刚从早市上买来的油条往糁里一蘸,糁汤的香醇和油条的酥脆在嘴里交融在一起。家里人看人在意胖瘦。吃饭间,大姑说我不胖,嘱咐我在外照顾好自己。说起瘦,我想起几日前路上看见的阿兰。

那日见她时,她坐在椅子上靠着自家的矮墙下晒太阳,盖着一床小被;远远看去就像只有一把椅子在那。她扶着椅子的手因为没有肉,显出很多褶,手腕处的骨头惊人的突出;脸上弥漫着土黄色,半黑半白的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头发散在高高的颧骨上,一双眼睛深深陷入其中。

“回来了,上屋坐坐吧。” 她望见我,眼睛里有了些亮光,手撑着抬高了一点身体。

"昨天回来的,阿飞在家吗?"

“他们在前面小区。你说你还拿什么东西! 你妈也回来了吗?”

"没有,我自己回来的。"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

"还没结婚吗?也是,你们出去上大学的都是不着急的。" 说着,她手上又使了几分力以便坐的高一些。

“阿飞不在家,我就先回了。” 我见她很吃力的样子,不忍破坏她原本舒服的姿势,就要走了。

“不吃了饭再走吗?你回来,你家里也没有人在吧,在这吃了午饭吧。”

"不了,有几个同学等我..."  对于眼前的苦难我着实无能为力,而这苦难又像是要朝我扑来一样,加上她接下来可能要讲民间法术了,我只得匆忙走了。

大姑手里的油条,始终不曾蘸到糁里:

阿兰才是个可怜人呢。阿兰有个二哥,年少时惹了事被人打坏了脊柱,从十几岁开始就驼背了,到了结婚的年纪总也没有合适的对象。那时候咱这还有一个换亲的习俗:谁家的男孩找不到女人,就找到另一个也找不到女人的同龄男人;两人都要有一个妹妹或者姐姐,然后把这个妹妹或者姐姐互相嫁到对方家里完成换亲。阿兰有个大姐,方圆十里都知道的好人物,耐不住阿兰娘的哭求和二哥的“你不给我换,我恨你一辈子。”,最后与定河边上一个村里的兄妹完成了换亲。十一岁的阿兰懵懵懂懂的看完这场仪式,只知道二哥大姐结婚了,姐夫个子蛮高,只是偏瘦,看起来有些木讷。人都说阿兰挺幸运的,不用给她驼背二哥换亲。阿兰什么都不知道。

阿兰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嫁了一个矮瘦的男人。村里女人吃早饭时筷子停在空中时所讲的是阿兰怎么找了这样一个男人;后来她们又讲矮是矮了点,但人家是工人啊。那时家家都还有几亩地要种的,一年里一季水稻、一季小麦,辅以花生、玉米、地瓜,还有自己家的菜地。阿兰的男人又懒又磨,往往一件事要说三遍;同时割稻,阿兰割三垄,男人割一垄。有一次晚上男人用排车拉收好的花生回家,路过一个水汪,车子一歪,撒的零零落落满地。男人看这场面也不打算管了,就直接回家了。阿兰看男人空手回来了就问“果子(花生)呢?”,男人也不吱声。等到两人回去把散落的拾起、装好,连水带花生比原来重了一倍,回到家已经深夜了。阿兰性子急往往说话没有好气,男人却始终一副皮肉不痒的样子,阿兰索性自己当个男人了。阿兰在前面拉车,身子弯得像支弓,而这男人就在后面跟着,逢着人就“吃饭了、凉快呢?”  起初,村口的人看见这个场景都惊得移不开眼睛,后来就都 “吃了,凉快呢,你老婆力气不小哩。”

这男人的单位后来效益不行,而他只是还在那混着,每个月工资微薄,有时交他自己的养老保险都不够。阿兰生完孩子几年后就去了镇上的一家搪瓷厂。那时很流行搪瓷器皿,每家都有的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盆。搪瓷就是金属外面涂覆一层或数层瓷釉 ,烧出各种花纹。阿兰在的车间生产半米的搪瓷桶,她负责最初的一层底釉,用刷子刷满整个桶,然后放在传送链上送到烤室,廉价的底釉散发出的呛人味道弥漫在车间的狭小空间里。阿兰转着圈地把桶都刷好,弯下腰把桶抱到传送带上。体力劳动和烤箱使汗水常常打湿了她的上衣,贴在她并不饱满的身体上。那时候的阿兰还是充满了希望的。

我是知道阿兰另外半生经历的,阿兰后半辈子为了阿飞而活的。

阿飞大我一岁,比我小一个年级,脸红红方方的,个子稍矮。因为同村的缘故经常在一起厮混-爬火车道、在新建的毛坯房里玩真人CS、偷人水果又在被追逐的过程中散落在地上了...  夏日入夜前,当喇叭里的“益膳堂热牛奶”传遍一条条街的时候,阿飞会出现在卖牛奶的三轮车旁边,领一包牛奶。此时,若是旁边有亲近的小伙伴用闪躲的目光看他,他会说“张嘴”,把牛奶嗞进朋友的嘴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路口有一家人的侧门漆的朱红色,而这家人又不常走,就常常汇聚了10数个大大小小的男孩,在这按季节玩弹珠,纸卡,啪叽(折纸方块)。我的技艺实属平庸,多数是作壁上观;而阿飞是不在乎输赢的,输了就近杂货店再买了来,赢是不怎么赢的。他总是很乐于此种娱乐的。

阿兰是极爱护阿飞的生命的,从不让阿飞下水。我们那种秋水稻,沟渠河流不少,其中的鱼蟹很多。阿飞会在岸边和我们一起下罐头瓶子,用简单的棍子钓鱼;但他是不下水的。其实逮鱼摸虾只是顺便做的,热的日子里最重要的是在水里耍。阿飞在岸上看一会我们就找个阴凉地坐了,或生一把火,烤些玉米、黄豆、地瓜,并不很落寞;待到他见我们上来吃他烤的食物时,他便确实精神了许多。

我有时去找阿飞会在他们家坐坐。赶上他们吃饭,虽不是顿顿有肉,鸡蛋一类总是放在离阿飞最近的地方;糖三角、酥饼一类也是常见阿飞拿在手里的。这男人这时已经话极少了,见到我会问几句“吃了吗”、“你爸上班去了啊”这类的话,等他坐下便一言不发了,眼睛直直的。阿兰问他“吃煎饼还是吃烤排”,他眼睛也不转一下,一句话不吭,阿飞说,“妈,你别管他”。阿兰早七晚六的上班,一天也见不到他男人,见到他也不说什么,若是说两句也鼓得慌。阿兰喜欢在厂里上班的日子,流水线的她只是机械地动着手,心里想着地里的果子快熟了、阿飞快上高中了、线长跟哪个娘们调笑的内容。阿兰什么也没想。阿兰骑车上班,中午去宿舍跟别人坐着聊天。她以大姐自居,爱给年轻人牵线,也和年纪大的男人讲讲荤段子。偶尔可以看到角落里有人扔的避孕套,这时她心里的感觉她也说不清楚了,话就少了很多。

阿飞去当兵第三年,我有次有事去她家,她们正在吃饭,桌子上白花花的-两只白碗里米饭上铺着白糖。我也好几年未曾见过她了,见她比以前更瘦了,锁骨像两根钢筋横在脖子下面,两只眼睛显得很大,白头发也很明显了。桌子上显眼的位置放着阿飞寄回来的部队照片,她向我讲述她的儿子在部队如何被连长喜欢,复原回来能拿不少钱呢。阿兰的日子虽然苦涩但给阿飞娶妻生子的愿望还撑着她。她给阿飞在前面的街上新建的小区买了房子,借了许多钱全款付的。

阿飞退伍之后在市里找了个体能训练师的工作,教小孩子锻炼。运动强度比部队小又生活不规律,170的阿飞长到180斤了,阿兰对此常表现出很欣慰的样子,而她却愈加消瘦了。阿飞每回从市里回家,都要拿一些钱走。阿兰说“你在市里好好吃饭,别洘着自己...” 阿飞低着头把银行卡绑定到自己的微信上说,“哎呀,知道了”。

阿飞交了一个女朋友,女孩黑黢黢的,画很浓的装,原是一个酒店的服务员,跟了阿飞后就不再上班了,整日在出租屋中玩手机等阿飞回来一起去吃麻辣烫一类的东西。阿飞把女孩带回家,阿兰看着女孩又黑又瘦小的样子实在满意不起来,不过还是很热情地和女孩交谈起来。问及家庭时,这女孩是单亲家庭,从很远的地方搬回来后她母亲重又找了一个男人,而且这女孩成长的那个地方在阿兰这评价很不好。她和她的亲戚都觉得那个地方的女孩不会过日子、懒且爱攀比,而且又长得实在瘦小,因此也就万般不同意了。但是阿飞却对这女孩异常钟情且百般宠爱。阿兰和阿飞吵过多次,都没有结果。

这时的阿兰已经常因为感冒发烧出入于街上的诊所了。阿兰进来就对诊所的医生说,"给我打个吊针吧。" 就找个床位自己躺下了。医生也不问就拿来了吊瓶挂上了,一起看病打针的人看阿兰的时候就像牛群围观狮子扑杀一头落单的牛一样。

阿飞后来说,“要不就让我娶她,要不我就出去。她舍不得她儿子,加上女孩开始对她施以糖衣炮弹,这下阿兰没有办法了。办婚礼的时候,她站在最前面迎来送往。这时她更消瘦了,摇摇欲坠的样子。装修,婚礼,耗去了她所有的积蓄,而且又添了一笔债务。她儿媳结婚后不久就生了孩子,她身体也不好,就不去工作了,带孩子顺便休息一下。这儿媳是消费主义者,不吃正经人粮食,家里各种的小零食不断;小孙子才一岁家里的零食竟也给他吃。阿飞是疼媳妇的人,就依着她。家里基本就只有阿飞一个人赚钱,加上还有车贷,是不怎么富余的。这儿媳还是看到什么喜欢的就去买,没有钱就赊账。现在这年代哪还有赊账的,后来人家不允许,儿媳便和店家吵了起来。如此这般,她又问亲戚朋友借了一圈钱.

阿兰对人说她经常打针打得有抗药性了。她就去找一些巫婆或巫医一类的人给她看,一开始总说是她死去的父亲的缘故,她便恨恨地和人讲“你说我那该死的爹缠磨我干什么?” 慢慢地她本身也精于这些事了,后来针对于自己的身体不适就有些别的名目了;对于亲人的哪里不舒不顺,她也能指出“你去打点打点什么”。在我们那管这种神婆、神棍称为‘老师’,人都说阿兰俨然是一个‘小老师’了。有名望的‘老师’,月入百万,门徒数百。阿兰一方面想诚心的信这种‘术’好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另一方面又想着好起来后也帮人看看又可以赚钱,这样想着她觉得很有希望。她把阿飞之前的房间布置成了供奉的地方,摆了四位神仙,每日虔诚供奉,也约一些小有名望的人前来为她看看同时一起探讨学习。

这一年冬天,阿兰病情严重了,她的肺功能衰退,供氧不足,总是觉得疲惫。阿兰很担心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就躺在阿飞的车里,依次拜访了亲友。阿兰也不下车就在车里扒着车窗对人说,“我来看看你啊,我没有力气就不下去了”。车外的人看看阿兰的样子也都懂,都说着“你望望你,出来干什么,回家好好歇着吧。” 其中有些人在心里暗自叹息“我借出去的钱怕是打水漂了。”

阿飞最近发了一条动态:一棵长了五米的茶叶树,有没有想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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