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之(讲授)
2015年3月19日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在那遥远的多次远空间,在那不会飞升的星际平面上,星辰的轨迹弯曲延展,分分合合。
看……
巨龟大阿图因来了!他缓缓地游过星星之间的深渊。氢气成霜,凝在他粗壮的四肢上;陨星擦过他庞大古老的龟甲,落痕斑斑。他那巨眼,足有万顷。眼角黏液混合星尘,结成痂壳。他定定地望着“终点”。
他的脑大若城池,肤质厚重,传导缓慢。他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重量。
四大巨象拜瑞利亚、图布尔、大图峰和杰拉金撑起大部分重量。他们宽厚的肩膀,染着星辉,托起碟形世界。这世界无比辽阔,周遭是绵长的瀑布,上面是蔚蓝色的天堂穹顶。
——这是英国作家特里·普拉切特在其《碟形世界》系列小说开篇描绘的奇诡景象,荒诞、瑰丽。科幻-奇幻迷们对这个著名的开篇可谓耳熟能详。普拉切特生动犀利的英式冷幽默从一开始就吸引了读者。通过描述古怪的“巨龟大阿图因”,普拉切特铺垫了这个庞大故事发生的“空间”(世界)。
巨龟大塔图因作为一种特殊的类型文学,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的一个巨大差异就表现在“空间”概念上。与主流文学普遍贴合于现实,平淡无奇的空间观念不同,科幻文学的空间观念往往是森罗万象、奇峰迭起。“空间”是科幻文学的一个核心主题。要了解科幻文学,首先就要了解科幻文学特有的“空间”概念。
“空间”也就是“世界”,汉语的“世界”一词源于佛教,其涵义比英语的space或world丰富得多。“世”为时间,“界”为空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楞严经·卷四),“世界”相连,更符合现代物理学意义上的时空概念。我们探讨科幻文学的“空间”观,实际上就是在探讨它的“世界”观、宇宙观。要真正理解科幻文学的宇宙观,我们又要回到源头,追溯前科幻时代的宇宙观——古典宇宙观。
前科幻时代的宇宙观——古典宇宙观
古典宇宙观的发展与天文学的发展密不可分。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既是天文学的重大革命,也宣告了古典宇宙观的终结。在哥白尼之前,古典宇宙观纷繁复杂,脑洞各异,虽不乏多元想象的趣味,但内在的矛盾与谬误注定了它们无法形成融贯、系统的科学体系,最终只能成为神话故事,或是宗教话语。
擅长航海,观测天象的古希腊人就面对这样的困惑:如何将关于天界的科学观点从神学观点中分离出来?根据希腊人的传统信仰,地球乃至整个宇宙无疑是神创造的,地球自然就是宇宙的中心,诸天星体围绕地球运转。正如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所说:
他把地球设计成我们人类的养育者。她围绕着那贯通的轴心旋转,作为昼夜的护卫者和度量者,是天空诸神中最受尊重的。
当然,古希腊人所能观察和理解到的“宇宙”是个袖珍的宇宙。不过柏拉图已经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们应该承认只有一个宇宙,还是要承认有多个甚至是无限多个宇宙呢?如果我们认为它是根据模式而造出来的话,那就只能有一个宇宙。
柏拉图的困惑实际上说明了神学宇宙论图景的弊端。它太小了,难以承载伟大的想象和无限的可能。于是我们看到柏拉图是如何费力地在当时的宇宙论基础上编织他的哲学诗篇——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在《斐多篇》末尾,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描述了不朽灵魂所能到达的另一世界——美好纯粹的本真(eidos)世界。为此,他不得不想法设法在当时流行的宇宙图景里塞入这个世界的位置:
我们住在地洞之中,却以为身在大地的上层,我们把空气认做天空,以为日月星辰是在空中移动。其实,情况和那个人一样,我们由于冥顽不灵力有不及,不能到达大气的上层。如果有人能像鱼类探出海面看我们这个世界一般,飞上大气的顶层,探头大气之上,就能看见那更高一层的世界上的景象。如果这个人的天资灵敏真能攀高,他一望便知那才是真实的天空,光明,和大地。……那里的四季气候温和,人民从无疾病,他们比我们长寿,他们的视力,听力,智慧等体能,都比我们要好得多;这正像空气之比水清澈,以太比空气纯净。他们那里有众神的圣林圣庙,众神居住其中,那里的人可以用语言,预言,视觉与众神直接沟通,他们看到的日,月,星辰,更真实,在各个方面他们都享有和那环境相称的幸福生活。
——柏拉图这里的描述已经显露出某种多重宇宙的概念,这与当时主流的宇宙图景相矛盾。自然,他那位著名的学生,经验主义者亚里士多德无法接受这种多重宇宙的概念。亚里士多德在毕达哥拉斯学派宇宙论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和完善,提出了自己的宇宙论设想。
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在宇宙中,一团火居于中心位置,地球、月亮、太阳以及其他天体按照一定的音乐频率,和谐有序地围绕中心旋转,所有天体都是神圣的。
亚里士多德则设想宇宙由59个同心圆的星体所组成,地球居中。4个近地区域由四大元素(火、气、土、水)构成。余下的55个区域,由地球上不存在的,神秘的“第五元素”构成。在第五元素的推动下,它们围绕着静止的地球环行。这就是“地心说”的原型。这个宇宙论很好地满足了神学的需要,可惜它还存在一些明显的bug——它无法解释夜空中的所有星体运动,尤其是行星的运行轨迹并不按照某种预定的绕地轨道,而是飘忽不定,无法预测。
吕克·贝松《第五元素》公元2世纪,托勒密把亚里士多德的宇宙图景改造为更精密的宇宙论模型,同时提出“本轮”说来解决亚里士多德的bug:即行星循着本轮的小圆运行,而本轮的中心循着称为“均轮”的大圆绕地球运行。这就是著名的托勒密体系。
托勒密(90-168)庞大精密的托勒密体系貌似解决了以往宇宙论的所有难题,它保留了行星轨道的绕地环行,体现了地球的神圣地位。圆形轨道又被认为是比椭圆轨道更完美的形态,与神圣之物更为关联。尤其微妙的是,在托勒密模型中,最后一层天球之外为何物,被认为是人类的观测无法达到的,这就为天堂和地狱的存在留下了足够的位置。因此托勒密体系被广泛接受,尤其在基督教观念里,它被视为与圣经完全一致的宇宙图景。在长达一千五百年的岁月里,托勒密宇宙论没有遇到挑战。
托勒密模型罗马人在天文学上无所建树,直接继承了希腊人的宇宙论。在幻想文学方面,有普鲁塔克(45-125)的《论月球表面》和卢奇安(旧译琉善,约125-约180)的《伊卡洛墨涅波斯》、《真实的故事》,是早期文学中的异数,触及了月球旅行的主题,在空间上得到了极大的扩展。
普鲁塔克《论月球表面》是部奇妙的对话体作品,对话者们在讨论月球上明显可见的阴影究竟为何物?月球是否有生灵居住?某些观点居然与现代的科学结论相当一致。但从根本上说,这依然是篇思辨的神学作品:
人类生而有三元素(身体、心灵和灵魂),在地球上的死亡只是人类身体的死亡,随后他的心灵和灵魂飞往月球居住,直到第二次死亡降临,那时灵魂将离开他。
第一次死亡将人的元素减为二,第二次死亡则将其减为一……在地球上,女神迅猛地将人类的灵与体分离;而在月球上,心灵和灵魂的分离则是缓慢而轻柔的。
卢奇安因其《伊卡洛墨涅波斯》、《真实的故事》两部作品被称为“科幻小说之父”,这并非严肃的界定。因为这两部作品,前者实为神学散文,后者则为荒诞不经的游记。
在《伊卡洛墨涅波斯》中,墨涅波斯厌倦了地球上哲人们的纷争,于是以神话中伊卡洛斯的形式,把鹰的翅膀绑在右臂,鹫的翅膀绑在左臂,然后飞向天界,找宙斯仲裁真理究竟如何。他首先飞到月球上,俯视地球,然后飞越太阳,进入天界,面见宙斯。
《真实的故事》同样描述了月球之旅,这趟旅程源自船员们驾驶帆船的航行,这艘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卷入了天空:
我们的船浮在太空中,风把帆肚吹得鼓鼓的,飘然向前航去。一连七天七夜,我们便在太空中航行。第八天,我们放眼下望,只见下面有块陆地,仿佛是个悬在半空中的浮岛,又圆又亮,光芒四射。
——这个空中之岛就是月球。随后,船员们被卷入了月王恩狄弥翁(传说中一个永远熟睡的美少年,月亮看见他,用月光吻着他,心中亦自觉温暖)与太阳王法厄同(太阳神之子)的战争。他们的经历犹如狂欢,犹如梦魇,夹杂着性与暴力的诡异碎片。《真实的故事》是一部包罗万象,充满互文的瑰丽作品,但与科幻文学依然相距甚远。
古罗马文学中真正采用了严格意义上的“宇宙视角”,而非古希腊以来常见的“天空视角”的,不在上述的幻想作品中,反而来自一部严肃的思想巨著——西塞罗的《论共和国》。
在这部显然要向柏拉图《理想国》看齐的巨作中,西塞罗讨论了正义、人性、政体、法律等一系列重大议题,末篇以名为“西庇阿之梦”的散文体寓言结束。与东方哲人庄子飘逸轻盈的蝶梦不同,西庇阿之梦将视角从沐浴在星光之下的迦太基,慢慢上升到整个宇宙苍穹,纵览无数星辰,俯视脚下地球——
这些星体都比地球大得多;确实,地球自身在我看来实在很小,以致于觉得我们的帝国颇为可笑,可以说,它只占了地球表面上的一个点。
——率领强大的罗马军团攻陷并毁灭迦太基,消除了罗马帝国的百年隐患,创下不世功勋的罗马名将西庇阿,从宇宙的视角俯视地球,顿生蔑视尘世之心,想到连罗马帝国也不过是如此渺小的一个点。
于是这个梦最终还是要回到不朽神明那里,寻找能够抗拒一切脆弱的尘世之物的永恒灵魂:
如同那永恒的上帝驱动着这个宇宙——宇宙的部分会死亡——一样,一个永生的灵魂驱动着那脆弱的躯体。
在罗马人之后,整个漫长的中世纪,神学宇宙论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基督教传统的建立而根深蒂固。直到十四世纪,但丁创作《神曲》,依然遵从严格的托勒密体系。
这个神学宇宙论无从突破,科幻小说就无从产生,因为在神学宇宙论图景下,人类无法真正飞离地球。地球之外就是神界,人类无法抵达。通向遥远空间的探索之路被锁死了。对科幻文学而言,一场新宇宙论的革命迫在眉睫。
俱舍公众号
版权声明:《科幻文学研究》是本人(杨玄之)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开设的选修课。此系列文章是根据每次授课内容整理而成的讲稿,首发于微信公众号“俱舍茶集”(kosatea),所有文章均为原创,如需转载请注明来源,谢谢。更多原创内容,欢迎关注“俱舍茶集”微信公众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