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想到我在不惑之际竟与钢琴结下了情缘。
四年前，因每周一次陪孩子去学琴，想想与其无所事事地等着，不如我也请个老师，孩子上课时我也上，有效利用时间。
这一开始，竟坚持了四年。我竟比孩子学得快，去年孩子刚刚考过了二级，而我过了四级，如今我已经学到了六级。孩子小，学习能力没有大人强，练习没有大人那样的长性，这些都是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孩子学是因为我要他学，而我要学，随孩子学琴是表面上的契机，实则出于我对钢琴深深的热爱。
这样的热爱自小就有，以前没有条件，被完全遗忘。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就如火山般爆发。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小县城。那个年代的县城不可能有机会学钢琴——也许当时全城都没有一台钢琴。我们接触的和钢琴最接近的东西是风琴，在幼儿园时，学校有一架，小学时，学校有一架，中学时，学校有几架。音乐课里，偶尔老师带我们去有风琴的教室上课我就特别激动。角落里的风琴如圣物，我一进教室目光就粘在上面，那褐色的琴身是我眼中最美的物体，老师细而长的手指下飞出的美妙琴音成了我儿时最美的梦。我梦想有一天，我的手指能触摸上黑白的琴键，发出同样优美的声音。
然而，我竟错过了一个本可梦想成真的机会。
我的父亲是中学教师。学校给大多数老师提供了教工宿舍，在校园的生活区一角。我家所在楼房对面的一排宿舍里住着一位音乐老师。学校里的一台风琴放在她家里。老师每天弹上半小时一小时，我每次都站在我的房间里，翘首向往地看着那个音符传出来的窗口，沉醉地一动不动听上半小时一小时。老师的女儿和我差不多大。老师开始教她女儿弹。我听到她女儿从最开始的一个一个不连贯的音，逐渐变成一句句的乐曲，再慢慢变成一首首的曲子，心里羡慕极了。我想象我是那个女孩，手指触摸着的琴键，按出魔力的声音。想象着，我几乎感到自己的手指触摸琴键的感觉，可是，忽然醒觉这只是黄粱一梦时，小小的我便沮丧得想哭。
我的痴狂被父亲发现了。父亲问我要不要去老师那里学琴。我想想要一个人在陌生的老师家里，太可怕了，便生气地说：“我才不要学呢。”
有时我去楼下玩时，故意在老师家门前踟蹰，希望正好听到乐声传来，幻想着也许老师突然看见我，招手让我进去，哪怕只去摸摸琴也好。
有一天，我又在老师门口晃悠，老师家的门突然开了。老师笑着向我招手：“你爸爸说你喜欢弹琴，要不要来和我女儿一起学？”幸福突然降临时，我竟因害羞吓得话也不说，拔腿就跑，从此再也不敢走近老师的门。
我长大了，学业，工作。这个情结只成了普通的儿时趣事。
一次出长差，住腻了酒店的我打算租住公寓。南方小区的公寓绿树浓荫，像老家的环境。然而，真正打动我的是小区里四处漂浮的钢琴声。小区是个高校教工大院，大概因此，小区里学琴的孩子很多。看房那天，小区里走到哪都听到或激昂或婉转，或高级或初学，或熟练或生疏的琴声。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我的琴梦。小区里还有不少居民楼里简易的钢琴学校。我心中生出个伟大的计划——报钢琴班，为此，我当即租下这个小区的房子。
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去钢琴学校报了名。
当我的手指第一次按下琴键，发出那金属质感的声音时，我的心房不停地颤动。我难以相信这声音终于能从我的指尖发出。我难以相信终于有一天我能弹上这圣物。
那一年，我三十。那大概是我三十年来做过的最冲动的事，也是最正确的事。
第一天我就能单手简单地弹出一些曲子，我兴奋得心如骏马狂奔。老师问我以前有没有学过，言外之意是我弹得不错。我大学时学过吉他，有些乐感，也许是此故。
学校提供琴室供学生付费练琴。若没特别事，我每天结束工作不管多晚必去练上一个小时。这样的努力，我进步挺快。况且，钢琴入门对于成年人来说确实并不难。那段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之一，也是我漫长出差生涯里最难忘的一段。
出差结束，回到上海，我立刻买了架电钢琴。按照附送的琴谱，我能自学弹出类似小步舞曲这个难度的乐曲（后来我得知这首曲子是三级的考试曲目）。
然而，我继续频繁地出差，纵使不出差也每日工作到深夜。很快我就将钢琴放下了。
琴在客房里蒙着尘，几年里不再被碰，直到四年前我因为孩子重新开始。
我狂热地再次爱上了它。开始学习时我每天一有空就练习，有时一天能弹两个小时。很快，老师问我要不要考级。本来因为兴趣而学习，从来没想过考级，但老师鼓励我去考，说这样能更好地看到自己的进步。
以前我对考级嗤之以鼻，自己经历后发现考级对学琴有很大的促进。
钢琴是一种要求忠实的艺术。它要求严苛地复制作曲者原本的弹法，然后，才可能有能力谈自由发挥。钢琴是一种要求完美的艺术。音符，节奏，速度，情绪，情感全部要正确、准确，才算一首曲子过关。
而忠实和完美，完全靠十个手指触碰琴键去完成。这就是琴技。若没有技术，纵有满腔的情绪也是表现不出来的。
提高琴技别无他法，只有反复练习。除了琴技，还需要做到心无旁骛，眼、脑、心、手浑然一体，完全沉浸，零点零几秒的分神就可能弹错。
只要会读琴谱，认识琴键，懂得基本的指法，简单的曲子弹出来并不困难。若要能流畅准确地弹出一首曲子，则需要几个月里几百上千遍的练习。
若没有压力，是很难有这样的动力的。
在准备考级的反复练习中，我感受到了以前未领会过的对完美的严苛追求和为此所付出的恒心和毅力——那是非常美好的感觉，大概就是书中所描述的心流，人幸福的源泉。
我也曾经是学霸，当学生的十几年里大大小小的考试鲜见紧张。然而，第一次去参加钢琴一级考试，和一堆和我儿子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在一起等候时，我竟紧张得不断去上厕所，坐在钢琴前心怦怦跳，手指都在发抖。
第一次的考试我以“优秀”通过，极大地鼓励了我。
一次等待考试时，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妈妈陪孩子来，好奇地问我，是陪考生吗？我尴尬地说我就是考生。妈妈一脸惊喜，她也在犹豫要不要学琴，我对她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四级考试前夕，我手腕受伤，无法弹琴。医生说没有大碍，不影响起居，但要三个月才能全部恢复。医生问我为什么急于恢复，我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琴了。医生说弹琴对手腕要求很高，琴是不可以弹了，影响恢复。继而好奇地问我是专业的吗？我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是初学者，考试只是与小孩为伍的四级考试。医生鼓励地说只要自己喜欢就好，他在学萨克斯，也是刚开始，他十分享受。两年后，偶尔再去那里看病，我已经不记得医生了，医生却记得我。看完后，他突然问我是否还在弹琴。我愣了一下，他笑着说我上次告诉他我在学琴，希望我还在继续。我感动不已。
我的学琴之路就这样在事先没有任何预想的情况下持续了四年。期间因工作忙碌懈怠过，因家人并不支持苦恼过，也因考试所需精力与工作和生活冲突加大想过暂停，然而，我终究坚持到了现在。
去年，在练五级许久却总弹不好开始灰心时，我买回了一架昂贵的立式钢琴（在此之前，我一直使用电钢琴），为了奖励自己，也为了激励自己不放弃，继续下去。
很多东西并无所谓是从小习练还是长大后才开始，但钢琴若要精进，却必须从小学习。听力，乐感，若不是天生，像我这个年龄开始学，就赶不上我十岁不到的孩子。我暂时能比孩子弹更难的曲子（仗着大人的理解能力），而我却不能像我的孩子那样在琴键上准确地找到所听到的音符。孩子从小学习，乐感很强，大人已愚钝了的耳朵很难练就。手指手腕的肌肉和灵活度非从小练习弹下去局限也将会越来越大。
当然，这样的比较是拿钢琴演奏家的标准去要求。
我能成为钢琴演奏家吗？
弹琴时，我沉醉其中。弹完，我感到心中情感随音乐一起抒发后的洗涤感。若我的童年可以重新选择，成为钢琴演奏家也许会是我愿毕生为之努力的梦想。如今，当然，这只能是一个一生不能圆的，不切实际的梦。
四十岁开始写作有成为大师的。四十岁开始学钢琴，却是不可能成为大师的。
然而，我需要成为钢琴大师吗？
成为钢琴大师的梦，像一颗明亮的星星，虽然我永远触摸不到，我的天空却因此而永远美好。
我并不需要成为别人眼中的钢琴大师。只要能触到那富有弹力的琴键，听到那拨动心弦的天籁之声，我就满足了。我只需要做星光下为自己演奏的大师。
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停止钢琴了。没能从小学习它是我一生中的遗憾，重新与之相遇则是我一生中的幸运。我不对它有其他的期望，只求能永远拥有。
若说还有期望，就是希望某一天，我的指尖下能流淌出一首贝多芬，肖邦，莫扎特的演奏曲目。这也许需要我再弹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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