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来源于我对故乡的眷念和鄙视。那是一片忧郁的土地,一种与生俱来的绝望感暗藏在每个故乡人的心头。他们很少高声喧哗,很少嘻闹,很少唱歌,这是过于理性,缺乏活力的乡村。我鄙视故乡的落后与孤独,我眷念她的宁静和与世无争。你留在这里,你的灵魂要去哪里随你的便;你把灵魂留在这里,你的身体要去哪里随你的便。这是我故乡对每个出生在那里的人的忠告。
他们中有文盲,也有多少认识几个字的人,但很少读书,对我的写作从不关心,也没有必要关心。我是因为感激他们才写作,感激他们的纯朴、低调、聪明、虚伪、自私、傻头傻脑、自以为是,并因此吃亏上当。
这真是我写作的根源吗?不是,我是因为自视过高,因为心虚才写作。他们怎么样,其实我并不清楚,就像有时候我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一样。
几十年来,我努力写作,讨好卖乖,努力把自己放进现代社会,接受嘲笑和屈辱,同时去埋怨这样埋怨那样。回头一想,如果加入家乡的文盲队伍,受到的打击将会更加严重。于是继续努力。
我是为寻找自己而写作:我为什么是我,而我就是我。
这诡异的命题才是我写作的根源。别样的思惟让我倍感沉重,有时忍不住耍耍赖皮,玩下小聪明,以为如此可以从自己的困境中解脱。但得不偿失,自己依然在困境中。
我老实下来,安静下来,继续追问:我为什么是我,而我就是我。读着《喧哗与骚动》,我特别理解昆汀、凯蒂、杰生和班吉明。但有时也想,去你的《喧哗与骚动》,叫昆汀和凯蒂见鬼去吧,伟大的作品不可能只有这一部。
毛姆说契诃夫的为人好像性情开朗和讲求实际,但作为一个作家却是抑郁和消沉的。我觉得这仿佛也是在说我,一个从冉的泉眼里流出来的,叫正万的河流。
很多人以为我一直在写我的故乡,其实不是。如果你读过我所有作品的话,你会发现,我是把整个人类社会当成我的故乡,而不是某块邮票那么大的土地。
我在黔西南看到黄金开采的盛况,于是把老家的人放进一片矿区,然后演绎他们的悲欢离合。这是我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纸房》,至今已逾十年。
我在息烽县牛场乡无良坑看到一块石碑,说钱壮飞被当地人杀死后丢在这个坑里面。而对面的金沙县坚决否认,并积极修建钱壮飞纪念馆。在遵义县毛石乡,我看见小孩装在玻璃瓶里的透明鱼,这鱼是从溶洞里流出来的。溶洞的水量非常大,雾气蒸腾,天气越热,水雾越浓。我老家一个嘴巴似的在岩洞,让人充满遐想。我把这些要素放在一起,经过四年马拉松似的胡思乱想,写出了长篇小说《银鱼来》。
十多年前,我在黔东南听说一个小故事。黔东南是贵州民风最纯朴的地方,土改时期,当地人不明白什么是地主,什么是贫下中农。他们一直自给自足,都有土地,贫富差距并不大。但土改工作队不允许,要求他们必须像别处一样,也要有地主,也有贫农。当地人不知道何为地主,以为是个社会职务,通过推选,村里一个为人好,大家都尊重的人当选。这人谦虚一番,也就答应了。几年后,他才知道地主不好当,但已经没办法了,一当就是三十年。一直觉得这个故事有意思,但我知道,仅仅靠这一个故事,写个短篇都很难。几年后,我在凤冈县采风,到一个叫梯子岩的地方,悬崖峭壁之上有个村庄,村里有块石碑,说这些人是明王朝一位带刀侍卫的后人。他被人追杀,躲到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现在修了一条公路上去,邀我采风的人想要我们对悬崖上这条公路发出感叹。我觉得凡是人力能做到的事情,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公路修通后,有人在半山一个溶洞里养娃娃鱼。婴儿期的娃娃鱼特别怕吵闹,要在水无比干净,没有其他动物气息(特别是人)的地方才能生长发育。长大后对环境要求却又及其简单,比其他任何一种鱼都好养。村民用木盆、水缸都能养,可以养在床前,养在厨房。当时觉得挺有意思,想写一部关于养殖与商战的小说。写了几千字,发现这根本不是我应该触碰的东西。明白后立即删掉。两年后,把选地主和悬崖上的村庄结合在一起,写了长篇小说《天眼》。写完第一章,我就知道这比写养娃娃鱼容易。
迄今为止,我自己比较满意的小说是没有人提及的一部小长篇。有一次乘车经过正在修建的环城公路,看见有人提着一个人形合首乌叫卖,宣称这是施工员刚刚挖出来的,长成人样,肯定有益寿延年的功效。我不禁大为惊奇。但车上有好事者悄悄告诉我,这是人工培植的,并且是从别处拿来的,和修路的工人没有关系。没想到骗子这么厉害,为了几个钱想出这么绝妙的办法。经过五年的构思和一支秃笔的经营,我写了长篇小说《什么是你的》。把人性的贪婪和聪明写得风生水起。这部长篇虽然发表了,我估计读者不会超过十个人,这么多年,我只听到三个人向我提起过。
原本打算写三部,把已经发表的这部取名《什么是你的·人书》,再写《兽书》和《神书》,这种写法没人看好,写作的勇气大受打击。
写作的意义何在,其实很少有人问我。倒是自己从没停止过追问,尤其是长篇小说写作。这是我必须思考的最基本的问题。从没找到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随着思考的深入,已经越来越接近写作的最终目标。这么多年写下来,只能努力接近这个目标。我知道永远不可能抵达,这也许正是写作的魂力和动力。
“盖闻二仪有像,显覆载以含生;四时无形,潜寒暑以化物。”这是《圣教序》里面的句子:听说天地有形状,所以显露在外、覆盖并且承载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因为四季没有形状,所以深藏着严寒酷热来化育万物。文学不可与天地四时相提并论,但其运行规律是可以类比的。沃尔夫在他的处女作《天使,望故乡》里说,现世每一分钟都是4万年历史的结晶。日复一日,人们苍蝇般地飞向死亡,寻找归宿,这其间的每一片刻都是一座窥视整个历史的一扇窗户。《古兰经》也说:我们将受我们的行为的报酬,你们也将受你们的行为的报酬。学者孔飞力则指出:我们说,我们不能预见未来。然而,构成未来的种种条件都存在于我们周围。每次读到这些句子,我都会放下书本沉思。如何看清此在,又如何向后人标记出管线走向,似乎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小说不是统计学,不讲任何科学依据,它只能靠隐喻和暗示把一个观察者的思想储存在字里行间。
我们都是未来的祖先,未来的读者在等着我们。我们不可能脱离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一死了之。这一点佛经、圣经、古兰经的说法高度一致。那么,谨慎写作的必要性显而易见。此时写下的句子,有可能成为善知识,也有可能成为恶知识。最麻烦的是,善恶不能靠此时此地来判断,而是要通过从此以后永远的检阅。
我懂卡夫卡为什么要在临终时叮嘱布罗德烧掉他所有手稿。他不愿自己的文字在世间生根发芽,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些文字的善恶。以前,有自以为是的评论者说:作为一个在文学上失意的人,烧掉手稿完全合情合理。这是多么简单和粗暴的结论。希望死后烧掉手稿的作家远远不止卡夫卡一人。有谁敢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的文字必须传世并且是可供后人借鉴的善道?
真正的写作一定是颤颤惊惊如履薄冰。个体的体验虽然丰富,但不敢说这就是直义和见解。写作不是大彻大悟者所为,破除迷妄者不需要留文字,因为文字的局限已经不能准确传达其真味。所以写作是小思小悟,并且是容易兴奋容易激动藏不住知见的人,恨不得立即把自己的知见公诸于世。如萨拉马戈所说,我们都是充满欲望的可怜巴巴的魔鬼。
一直在写,不过是希望广种薄收,让后人有所认同,有所欣悦。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生根,能够给人一点点希望,不要因为世事的无常就茫然无计。事实上,这也是托词,还活着,就得有所作为。不可马虎,也不敢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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