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文章风格因人而异,好比人的性格不能强求一律。所谓“文如其人”,即指文章风格,也指人的品格。学术论文最要紧的是文章的科学性,要先有“学术”,再谈“文章”,因为文章的支柱是它的学术内容,而不是词藻、结构、章法。
写学术文章,可以说没有共同的程式,却不能说没有共同的要求。
朱谦之先生治学兴趣广泛,对中西文化交流史、中国哲学史、日本哲学史、朝鲜哲学史、音乐史、戏剧史、宗教史、目录学都有专门著作问世,曾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他写文章的特点是快。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开始写作,到八、九点钟停止。他写作时,手不停挥,文不加点,一两万字的文章,一挥而就。有时连引文也懒得查对。汉代文学家枚乘,文思敏捷,草拟紧急文书“倚马可待”。枚乘写文章快是快,但不是学术著作,总数量也不多,比朱谦之先生差远了。
冯友兰先生晚年目力不佳,他写文章由自己口授,助手记录,冯先生在记录稿上做些修改,最后整理成书。解放后出版的几部《中国哲学史新编》,都是以这种方式写成的。古人中有下笔成文、出口成章的作家,多半指的诗、赋或即席应酬之作。口授几十万字的学术文章的确不多见。冯先生善于化繁为简,逻辑性强,使人读后印象明确。他的观点别人不一定赞同,但不会由于表达不清楚而使读者误解。这是他的功力之所在。
朱光潜先生写文章,先把必要的材料收集齐备,把文章的大端、纲目列出来,摆在手边。然后按拟定的纲目,逐章逐段地写下去。朱先生的文章条理分明,不蔓不枝,如潺湲山泉,有曲折,有起伏,而说理明畅,沁人心脾,有理论文的清新,又有诗的韵味。
熊十力先生写文章富有批判、论战风格。有时急于下笔,随手抓几张纸(多半用别人来信的信纸背面起草),奋笔疾书,字如狂草。写到会心处,口里不断讽诵。文章写完,他认为最重要的段落加上浓密圈点。有时高兴了圈点的地方占了一半以上,重点反而不明显了。他为文气势磅礴,如长江大河,字句不加雕饰,看似漫不经心,而用字遣词,又十分准确,不可更动。
汤用彤先生写文章,慢条斯理,不以敏捷擅长。中年以后,患高血压,手颤,用毛笔写字很吃力,几千字的文章要断断续续写好几天。写作过程中不断修改,一稿往往修改多次。他的文章虽非一次写成,并没给人以不连贯的感觉。使人读后觉得清通简要,文质得中,寓典丽于高古。深得魏晋风格,却没有魏晋文风虚诞浮华的弊病。
上述几位老先生中,除朱谦之先生属于才子气的写作方式,别人不容易学以外,其它如冯、朱、熊、汤几位先生都有特长。他们的文章,不论长篇巨著,还是札记短笺,讲的都是他们熟悉的东西,不讲他们不熟悉的东西。因而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如数家珍。鲁迅先生曾说过,章太炎先生晚年社会上尊奉为国学大师,他不讲他熟悉的文字学,却喜欢讲文字学以外的东西。出了范围,他的言论往往不大正确。鲁迅对此,很为章太炎惋惜。这里讲的几位先生文章写得好,受到内行人的尊重,原因是在学术问题上从不“越位”。这一点,值得学习。专家,所专的只不过一个小范围,小范围以外,专家未必专,也许很外行。
现代人写学术文章,不同于古代人。评论学术,分析概念,要求清晰、准确。《庄子·天下篇》是学术论文,用庄子《天下》的写作方式,表达不了当前的百家争鸣局面。写学术文章,要有系统的现代科学方法的训练。上面所举的这几位先生超过乾嘉学者,也超过同光时代新学派的学者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接受了现代思想方法。
所谓“现代”,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疆界,现代中最根本的一条标志,即看作者是否熟悉现代的科学的思想方法。有了科学的思想方法,才可以保证我们的学术论文水平不断提高。科学的发展无止境,学术研究的深度、广度也无止境。
学术文章风格因人而异,好比人的性格不能强求一律。所谓“文如其人”,即指文章风格,也指人的品格。写文章离不开技巧,要有基本训练。这是每一个学者在青少年应当学会的本领,这里不去说它。我只说学术论文最要紧的是文章的科学性。如果内容缺乏科学性,就等于人患了软骨病,站不起来,成为不治之症。学术文章,先有“学术”,再谈“文章”,因为文章的支柱是它的学术内容,而不是词藻、结构、章法。旧社会所谓“桐城义法”写不出学术论文,用“马列义法”装点的文章多短命,有的文章连一两年的寿命也没有维持下来,一点也不奇怪,理应如此,因为文章缺少科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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