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乐平,却没被“瓢”翻过一回的男人,真真算不得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和广平同学交往,正因为他是性情中人。
景德镇特小,以致于一位西北的朋友老调侃我生在“镇级市”。这“镇级市”自身只是一个“小镇子”,除城里头几个区镇不说,还大剌剌地另管着一县、一市。所管的县,是鼎鼎大名的“浮梁县”。市,是不太有名的“乐平市”。
八十年代读机械学校时,同学中不少来自乐平几大厂矿的子弟,辉和煌是其中一对相当帅气的孪生兄弟。他们和广平都有一些让男同学们羡慕的小故事,故而彼此走得很近。广平同学看似不着调,其实极聪明,尤其在那些方面又有实践经验,我恨不得要做他的小跟班。平时偷学上一鳞半爪,关键时候或也能派上用场。
蒙他不弃,在陪辉、煌兄弟回乐平时,也带我去过几回。就在有限的几回里,我被乐平兄弟给“瓢”翻了!
“调羹”在景德镇方言里的发音更像“瓢羹”我没用错字:是“瓢”,不是“嫖”!广平同学从不带我干坏事儿,他是个讲原则的人。他的原则是“双赌单#”,所以,那些辛苦他都默默一肩担了!至于我的被“瓢翻”,则因为乐平喝酒的习俗。
老古时候,酒用大坛子装。为着喝起来方便,需要一个转换容器。景德镇做的酒壶便趁势大行其道。酒壶弯嘴细流,“饮君子”执壶在手,一条精致的曲线激起清脆的声响,龙眼小杯将溢不溢恰恰盖了个帽。何其优雅的君子之风!梁山和瓦岗的同事们,拎起坛子直接往碗里泼的本事,毕竟非常人所能为。
后来的酒改小瓶装了,景德镇人鲜有再做酒壶的。博物馆里的却多了起来,青花、粉彩、斗彩、颜色釉,各式各样,齐备备的。而乐平俨然桃花源里市镇,魏晋之风依旧,他们喝酒还一直坚持要个过渡转换容器。可酒壶都被博物馆收了,奈何?于是,有人挑出家里头描龙画凤最金贵的大碗,一瓶酒尽倒到碗里,“饮君子”们人手一支景德镇做的精美调羹(我们方言发音近“瓢羹”),都往大碗里舀来喝。这样既保留了部分古风,又得梁山、瓦岗的豪迈。喝到兴致高处,大碗里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乐融融,实实的美哉!快哉!当然,兴致如果再高一点,操起盛酒的大碗来快意恩仇而见了血的事,也就难免偶有一见啦!
六、七十年代景德镇生产的青花玲珑描金调羹第一次去乐平,去辉、煌兄弟家时,日头正在落山,刚好赶上晚饭的点。因为去得太唐突,他家根本没预备下这么多人的饭菜。可宝贝儿子领进门的客人岂能怠慢?于是,一群毛头小子将方桌围定,其余事全凭大人们自去张罗。
乐平狗肉素来闻名,但寻常人家也不可能顿顿狗肉地常备着。化肥厂地偏,日头都落山了,能指望得上的只剩厂边的菜园子。一边菜园里,各样菜清早刚收了一茬,傍晚又再来剃一遍;一边厨房里,刚做过饭还没凉下来的锅灶重又鼓捣起来。
幸亏韭菜长得快!早上看才半筷子高的,这时勉勉强强也将近一筷子啦。加上早上看就已长老的那些,不挑不拣一总割来,足足一大把。冰箱里剩的卵通通掏出来,打散五个炒韭菜,留下两个最后要磕到酸辣汤里醒酒。(注意!我没说粗话。乐平话和鄱阳湖边的话相近,都把“蛋”叫“卵”。挺科学的吧?)
清早刚上过肥的韭菜,也来不及多漂漂就“哧啦”下锅,转眼上桌是热腾腾堆了尖的两大盘。冰箱里、菜园里所有能吃的再杂七杂八攒个火锅。凑上先前做好的四个菜。六个盘子一口锅上桌,这冒着热气的席就算是成了。咦!方桌正中还空着一只蓝边碗------难道狗肉会是最后的惊喜?
毛头小子做客,菜是不要紧的。但酒呢?没有酒,那算做什么客嘛?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中年汉子也许是刚刚用膀子顶门吧?顺势就侧着身子进来了。墩巴巴的他扬扬右手,一瓶景德大曲;再扬扬左手,还有一瓶!
我小时候 ,寻常人家最常用的蓝边碗拎着酒来的是辉、煌兄弟的叔叔。被请来领着小子们喝酒。
叔叔没开口,先拧开一瓶酒径往方桌当中的空碗里倒。
“噢,原来不是狗肉!”
一闪念的失望瞬间被叔叔倒酒的气势给惊飞了。半瓶多已下去,还没要收手的意思。“我的天哪!难道他要喝一整瓶?”酒瓶倒到底朝天,再将还在瓶壁上慢悠悠流着的酒珠子顿一顿,蓝边碗里略浅些将满一碗。
不知几时,我们几个等着喝酒的人面前,除了碗筷外又多了一支素白胎子的瓢羹,而已端了饭碗的人面前却没有。我们看叔叔特别有气势,俨然席上的总瓢把子。带头拿起瓢羹从酒碗里满满舀出一瓢,小心翼翼地在碗口沿刮了刮瓢羹底下的酒,四平八稳一点不洒、一滴不漏地端到面前,对我们说:“小哥俩能把你们领到乐平,必是搿得好的朋友。我们虽是头回见面,但到了乐平,哪怕来自五湖四海,只要在一个碗里头瓢过了,今后就是熟人、是朋友、是兄弟。来!我们一起瓢一瓢。”说完,把瓢羹凑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姿势漂亮极了。感觉因这动作竟能将他身高往上拔不少!我和广平头回见这套新鲜玩法,又被长辈说了“是兄弟、是朋友”,只好抖手抖脚地从碗里各舀一瓢,诚惶诚恐地学着仰了脖。
叔叔的原话我当然不会记得那么准。大体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后来连着又各劝了我和广平几轮,说词仍旧是“五湖四海皆可以往一个碗里瓢一瓢”的路数。大概叔叔端着些身份,他们成年人劝酒的其它说词也不便同我们小辈们说,就只好围着麻雀窠打小磨磨转。几轮过后,我发现叔叔喝酒的动作渐渐不像第一瓢那么洒脱了。舀酒时,在碗口沿刮蹭的动作也越来越不小心,拿瓢羹的手也越来越哆嗦。兜底一瓢,舀出来是满满的,三刮两蹭一弄,大半已泼回碗里。半瓢酒从碗口一路哆嗦到嘴边,基本就剩不下什么了。
从叔叔的神情看,未必是不胜酒力。那可能是长辈的内敛或主人待客时善意的技术处理吧?试着推想一下:你去某家做客,长辈主人三五轮酒陪劝下来,不上点技术手段,客人兴致还没起来,总瓢把子先把自己给“瓢翻”了。这酒谁还有脸喝下去呢?所以,一定是长辈善意地敛着喝,坐陪小的们多尽尽兴。对!必是一番美意。
可广平也是客呀!何不现学现使,在他身上练练活。
我拿好瓢羹站起身,给他来了个“一见如故,仰慕已久”的开场,再换着花样演绎叔叔的“五湖四海皆须乐平这一瓢”。末了还临场发挥,额外加了“九州道路无豺虎……天下朋友皆胶漆”的戏码。广平也是站着的,不耐烦听唐诗,满满一瓢酒爽爽脱脱仰了脖。我一边说老杜,一边偷瞄自己还在碗沿刮蹭的瓢羹。当瓢底和碗口的夹角达到三十度时,瓢里已所剩无几,正装腔作势端过来要仰脖,广平同学一声断喝:“嫑跟老子扯卵蛋!重新舀,端稳了喝!”
“景德镇制”底款以上文字是今年二月写的。正写到高潮,广平叫我不要在此时扯他卵蛋。紧要关头,领导来了电话。只好搁下他的卵蛋去工地。
这一搁,竟从年头搁到了年尾!计划里原还有猜拳估子和半夜摸下床,头顶着墙尿窗根等几个桥段。今天翻出来想继续往下写,却已是兴意阑珊。
雪夜兴尽,何必见戴?就扯住广平兄的卵蛋做结罢了!
罢了!
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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