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座丨防刺背心

一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家里唯一一瓶飞天茅台给拧开了，手忙脚乱地往嘴里灌，好辣！怎么像是经常喝的二锅头，妈的，达鹏这混蛋外甥也看不起我这个穷教书的舅舅，送瓶假酒，让我空欢喜了一场。回头告我姐姐去,看她怎么收拾你这小兔崽子。

还别说是一瓶假酒，等下老婆回家了，也是不好交代的呢。稍一嘚瑟过后，新愁又涌上心头来了。

因为我和她说好要在结婚20周年的晚上开开对饮的，而今我不经过请示汇报，擅自主张地打开，情节恶劣，后果严重。要知道，在家里，我是绝对的弱势。老婆说一，我绝不敢说二；女儿说二，我也绝不能说一。

但我禁不住激动，因为我还好好地活着，我为我至今安然无恙地活着而激动的。大家都知道，湖南省沅江市第三中学的鲍方老师被自己的学生罗某杀害了，我都教了23年高中语文，当了多年班主任，不敢说桃李满天下，带过的学生真有成千上万，对待学生的学习懈怠态度和鲍方老师一样的斤斤计较。

但我四肢完好，甚至身上没增加一条疤痕，成功的简直难以想象，这难道还不足以庆祝一下吗？即使不值得庆祝，压压惊总是应该的吧！我想着。

惊没压下去，倒是二锅头把我辣得激灵开了。我打开手机上网看了下这个热点，一看吓了一大跳，“谁再鞠躬尽瘁，保你死而后已；谁再铁面无私，谁将是下一个鲍方！”这句话像箭一样，朝我射来，我怕得簌簌发抖。不是我胆小如鼠，是因为妻娇女弱，父老母衰。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家中的顶梁柱，真的伤不起啊！

现实也不是自己对自己说声伤不起自己就不会受伤。古人说，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为了好好活下去，是不是该检讨检讨一下自己这么多年从教生涯了。不检讨不知道，一检讨吓了我一大跳。

毕业那年，暑气未退尽，我就兴冲冲地走马上岗。虽然血气方刚，但我还是牢牢地记着“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准则和“准备着，为了党和国家的教育事业，奋斗终生，奉献终身”的铿锵誓言。把传帮带我的个别厉害老师传授的“现在的学生骂不得、说不得、批评不得、惩罚不得”“老师不要热血，要冷静而理智，要清醒而默然”等金玉良言，抛到九霄云外。

我不管我的学生是不是官二代、富二代、红三代、农世代，也不论校长有没有交代的，对于稀拉懒散、不学无术、调皮捣蛋的学生，该骂的骂、该说的说，该批评的批评，该惩罚的惩罚。我的眼里没有特殊，只有平等。

我不陪老婆逛大街，我不陪我女儿写作业。我花大把大把的时间陪这些别人家的熊学生写作业，我用我自己的电话死不要脸、自作多情、没完没了地给他们爹妈打电话，厚颜无耻地告他们的黑状。

我不知道我这样够不够“鞠躬尽瘁，铁面无私”被杀的标准。问了老婆，她却说，自家人不好评判，况且前人说了，盖棺才能定论，如今我还活得好好的，这么高的评价，是不是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味道。算了算了，不给自己什么评判了，想得头都炸了。

见我如此烦恼，老婆发挥着调解员的伶俐口齿，说，那你以后上课就给孩子们无可挑剔的答案，说无关厉害冲突的话，像钟摆一样规律平静，像老井一样深邃无波。这样四平八稳地去教书育人，保证平安无事，对你好，我好，女儿也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百利无一害，全家都好。

我想想，小时候，老师也骂过惩戒过我，长大后我对他毫无仇恨，只有感激，我们的感情到今天仍铁铁的。如今我都一把年纪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改变也是痛苦得要死的事，我还是继续这样干下去吧。再说，不让这些孩子受点挫折锤炼锤炼，长大了怎么保家卫国。

妈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都说胆小的人特别固执，我胆小如鼠，所以我就固执的一塌糊涂，赛过一头犟牛。

我这犟还真的就招来了麻烦。

有一次，王二同学的爸爸找我告状，说王二被6个同学打了。不是我主观臆断，我真不信，就凭王二那个鸟样子，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不可能被别人凌辱。王二爸爸气势汹汹地要给说法，否则要亲自教训，再不行，连我一起收拾。他的言辞激烈，暴躁，粗鲁，傲慢，无礼，我胆小怕事，听得手脚发冷，兵荒马乱。

我知道王二他爸是黑社会转型到房地产开发的，有钱有人有势力，收拾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稀松平常。我战战兢兢地答应马上就办。

在我的循循善诱下，7个同学说清了情况，不是6个打王二1个，是王二在课间休息拿出ipad炫耀，其座位附近几个同学好奇围过去看，王二挑衅地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穷鬼看个屁。”说了还出手去扯临近的同学，触了众怒，于是你打了我，我推了你，你踢了我，我用水壶打了你，你弄了我的书，我划了你的本子……

我问王二，你光说别人打了你，你也打了别人怎么不说？

他呵呵了两声，说：“我爸爸没问这个呀。”

我当场狂吐了3升血，老婆给我炖了1个月的驴胶补血，呵呵，驴啊！我既感谢你，又对不起你，我吃怕了，以后再也不残害你了。

可好景不长，没多久又来事了。

这一次，班上杨伟同学语文期中考考了8分。我勉励他下次一定要进步，孩子倒很实在，他说没事，他爸海鲜生意做很大，而且喜欢8，吉利。这8分，这是我从教以来的最低纪录分。

杨伟他爸生意上喜欢“8”，但在孩子成绩上不喜欢，平常不管不问，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出狠手，说是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发短信骂我，说，神一样的孩子，被我这猪一样的老师教成一坨屎，误了他们杨家子弟的大美前程。

我不敢搭理他，他爸就把试卷成绩拍照发网上，让围观群众评价。毫不吃惊的是，网上留言一片骂声，当然都是骂我，骂我教出8分的学生，该早日滚到猪窝狗棚里呆着去。

我酒后，壮着胆子留言 ：“这世上老师是唯一不带私心为你孩子好的人。无论哪个年段的老师，都希望都努力把你的孩子教好。刀虽在手，但材料也很重要啊。”

这下，马蜂窝捅大了，搞到教育局领导那里去。这世道，涉及老师和学生，老师和家长纠纷的，只要闹出轩然大波放到网上，毫无悬念，都是老师的错。平日里，在台上气壮如牛的校长也怕怕了，找我谈话，如果不把杨伟同学的成绩搞上去，降级、调离、开除3条路开给我走。

杨伟同学自己觉得读书无用，辍学了。他这一壮举，顺便挽救了我，他对我恩同再造，我铭记在心，有机会我一定请他吃饭，当面致谢。

看，经过这么多大风大浪，我岿然屹立，笑傲江湖，说明我是吉人，是9条命的猫，死不了。况且，我还有同党曹老师、程老师、黄老师、乐老师、涂老师……我一算，10个指头几轮也掰不过来。他们都死不悔改，说，改什么改，当初的理想和誓言能随随便便说改就改的？

老婆深知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劣根，可过去的形势不一样，如今“我鞠躬尽瘁希望你有出息，你心怀怨恨从不感激。我顶着压力严格要求你，你一言不合挥刀刺出去”的案例一出来，形势可能会越来越严峻。所以，最近担心我的小命成了她的第一要务，连续几个夜晚辗转难眠。

今一大早，我要去学校的时候，她突然把我拽住，女儿还在边上吃饭，我骂了一声，老太婆你是要弄个吻别吗？女儿在看着呢。她瞥了我一眼，说，老不正经的，你想歪了，天冷给你加件背心。

“背心怎么这么硬这么重啊！”我惊问。

“是铁布衫，穿上不能出轨，也刀枪不入。”老婆揶揄地说。

不愧是原配，平时省吃俭用的她竟背着我，义无反顾地败一回家，花了我们家一个月伙食费，悄悄地给我买了件防刺背心。

“这也太麻烦了，要在夏天不起痱子才怪哩。”我毫不领情。

“再麻烦有保命要紧吗？这宝贝既保暖又保命多好呀。自从出事后，这东西紧俏着呢，我秒杀了几次才成功。”

“是是是，老婆大人英明，老婆大人辛苦啦。”

“他们还说，阳光下的职业怎么变成了高危职业，能不能申请特殊岗位津贴，哈哈！”老婆自言自语地说着。

其实学校大门口已经加了保安岗哨，还装了安检门，现在指甲剪都不让带进去，何况是杀人的刀子。

“最近网络还说老师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说来听听。”

“一人不慎落水，路人聚而欲救之。一人说，落水者是公务员，路人散去一半。另一人说，是公安局的，又散去一半。又有人说，看上去像城管，路人皆散去。 猛然有人说，是证监会的，路人蜂拥而回，以石投之，让他活着上来那不是坑死人吗。突然有人惊呼，是老师，众人皆纷纷跳下将其捞起，此人正欲感谢，众人答：你悲惨地活着吧，这样我们才不会是最底层。”

老婆边说着段子，边帮我整着防刺背心。我穿上后，她叫我转一圈给她看看。我乖乖地转了二圈，她才满意地说，大小正合适，套在夹克衫里，不显山，不露水，好得很。

穿上防刺背心，我壮气起胸中，思维也活络了许多。我附在她耳朵边上，悄悄地对她说：“要不，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我买上人身意外伤害险？”话音未落，我“啪”地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我扭过头，昂扬地把老婆绯红的脸颊和那双深情而焦虑的眼睛置在脑后，走出家门，挺胸迈步，像谈恋爱时那样，潇洒地甩了甩头上稀疏凌乱的头发，吹着口哨。突然，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蹿到我跟前，把我吓了一大跳，这条狗以为我吹口哨是招呼它来啃骨头。

我看着狗，抬起右脚朝地上使劲地跺了两脚，狗并没被吓跑，缩着尾巴，弓着后腿，瞪着我。一副随时可以跃起来撕咬我瘦不拉几可怜的脸的姿态，难道它嗅出我身上的防刺背心？我只好侧着身子，碎步躲着走。

老婆，你千虑有疏了，对付狗这类张牙舞爪的东西，除了防刺背心，还得配上钢盔、棍子，尤其棍子，挺实用的，我边走边嘀咕着。

乌鸦座/简书第一届毒舌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