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一
连阴雨下得人心慌谋乱,方圆好几个医生看了,孩子仍是日夜啼哭。尖锐的哭声刀子般划破夜空,箭一样刺向夫妻两人的心中。
“医生都说没有毛病,可娃还是哭的不停。”妻子抱着尚未出月的孩子皱着眉头对满地打转转的丈夫满成说,“会不会是啥怪事?”
屋里迅疾刮过一股阴风,煞白的灯光下,窗帘扑喽喽一阵抖动。满成顿觉头皮发紧,头发噌噌的直往上冲。
“说不来!那我去请三婶来给娃撵拢一下。”满成拿了把伞走进雨中。
二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三婶点燃了香蜡,口中一遍遍念着,依次将三张黄表纸在妻子艳艳和娃的头顶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绕过三匝焚在一个瓦盆里。孩子噎着气眼泪汪汪地看着盆里的火苗。
“满成 ,你去给三婶打俩荷包蛋!”
“嗯,我这就去!”
“甭麻烦 ,咱都自己人,你客气个啥,我走呀!”
“那你把三婶送一下!”
“不用送,满成 ,两步路还能把婶跑莫咧,你赶紧把门关上,风大的,小心咱娃!”
满成刚把门关上,就听院子“妈呀!”一声。俩人的魂差点被喊声惊掉了。孩子也被吓得止住了哭声。
三
黑漆漆的院子中间一团东西在雨中蠕动,像一头猪又像一条狗,但更像一个跌倒在地的老人。三婶打着伞已退到了廊沿上。满成打着手电走近一看,也吃了一惊。爷呀!这哪是猪哪是狗吗,分明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鼠,和一条成年的狼狗一般大小,一条蛇一样的长尾巴拖在地上的水潭里。看起来,这只老鼠已经老得不行了,头上身上的毛已经脱光,松弛半张的嘴里牙齿也没剩下几颗,一对浑浊无光的眼睛流露出乞求的神色,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让人惊叹的同时顿生怜悯。
“莫事,三婶,是只老鼠。”
“哎呀,婶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来莫见过这么大的老鼠,真是成了精了!看来你的好运气到了!”三婶说着,远远地从旁边绕过去走了。
满成记得好像有人说过,若是有幸遇到成精的动物,那是好运来临的征兆。
满成拿来把笤帚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老鼠赶到廊沿上的墙角,又去厨房拿来一个馒头给它放到跟前,就回屋去了。
四
娃不乖已有多日,俩人早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晕头转向。娃现在终于不哭了,正躺在妻子怀里噙着奶头吃奶。妻子问,外头啥东西把三婶吓得大声喊叫?
“莫啥,就一只老鼠”满成回答。
“你骗我,三婶也算是通鬼神的人,能被一只老鼠吓到?”
满成脱了衣服躺进被窝,侧着支棱起头,俯到妻子耳朵悄着声神秘地说:“一只成了精的老鼠,足足有一条狗那么大!”妻子扬手在他的嘴上轻轻扇了一下,呵斥,“竟胡说!”“不信你一会自己去看嘛,就在外头廊沿上!”说完就躺下睡了。
娃睡实以后,她下了床,好奇地撩起窗帘借着射出的灯光往廊沿上瞄瞅,一眼看见那个秃头秃脑的怪物正抱着一个馒头在啃,活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老太太 ,浑身顿时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瘩。
五
满成刚睡下一会儿就迷糊了。他梦见自己午饭后掮着撅头提着担笼到洋峪河下河湾的地里去挖洋芋。洋芋地夹在两片杨树林之间。干燥的黄土在撅头的挥舞下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
刚挖了不到半担笼,突然,狂风大作 ,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一股汹涌的黄汤泥水从洋峪河上游滚滚而来,冲得干枯的河道里鸡蛋大鹅蛋大碗口大的石头骨碌碌滚着震天价响。
他刚收拾了东西准备找个地方去避雨,就看见从河里爬上来一个秃头秃脑的老太太,蹒跚着到了他的跟前。老太太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豁牙豁口地呻吟着问道:“孩子,你认识我么?”满成只觉得她有点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更想不起来她是谁。就问:“老太太,你是那个村的?这么大的风雨你到河里做啥去了?”老人抹一把被雨水迷住的眼脸,吃力地抬起似乎有千斤重的眼皮,睁着一双浑浊昏花的老眼看着他 ,用一种像是从肚子里发出的微弱声音告诉他,“我和你是一个村的。我老了就一直住在河道边的一个石洞里,这不,家里进水了嘛。我今年到今天这个时辰就整一百岁了。”满成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怪人问,“一个村的,我咋从来莫见过你?”
六
“是啊!”老人吃力地说,“你莫见过我,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这样说吧,就在你太爷德宽出生的那天,我刚好一岁。也就在那天我不小心掉进了面缸,被你太爷的父亲抓住了,此时正逢你太爷出生,你太爷的父亲一高兴,起了好生之德放过了我,我一直惦记着这个大恩……村里二百来户人家,那一家我没住过 ,谁家啥人谁家啥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老了,可我的子子孙孙仍住在村里……我是见你人老几辈都是心地善良之人才特来与你见面,让你以后能够感知我的心里所想,能够听懂我的声音,也好让我在不多的时光里为你做点什么。”满成越听越奇怪 ,就问:“那你说说你儿子或者你孙子叫啥名字?”老人笑了,说声,“你来看吧!”说完就俯下身子双手撑地爬在地上,像老鼠一样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顷刻间,成千上万只老鼠黑压压蜂群般从空中从地上从树林里朝眼前汇集!满成“啊”的一声惊醒,原来是一场梦。“德宽”,满成静静地躺着回忆刚才那个梦,“不错,太爷的名字是叫德宽,不光族谱上有,墓碑上也有。”他终于有所领悟 ,原来梦中的那个老太太其实就是晚上院子进来的那只成了精的老鼠。
七
第二天早上,连续下了十几天的连阴雨终于停了。当东边的地平线刚刚冒红的时候,一直未安装大门的砖围墙院子已经挤满了来看稀罕的村民。那只老鼠蜷卧在廊沿上,像一个没精打采的晒暖暖的老太太,似乎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当耍骚的孩子拿着树枝去打她戳她时,她才起身重挪个地方。人群中不时发出一片感叹,“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这老鼠成了精了!”“这老鼠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这老鼠能活到这把年纪的确不容易啊!”“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跟前看够了的人挤出人群走了,后边新来的又挤进来惊奇地观看一番感叹一番。每天都有从各个路上各个村子各个行业源源不断地涌进院子的熟悉的陌生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潮水般拥挤的人群几乎都要将满成家的房子给挤倒了。
八
不过,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说啥话的都有。满成记着好像是村人知道这个消息后的第四天,村里的赵四显摆地开着辆大奔歇斯底里地鸣着喇叭,蜗牛一样挤到他家大门口停在蠕动的人窝里,胳膊弯夹着个皮包下来,头背到脊背,扒开密集的人群,趾高气扬地来到前头,从衣兜掏出盒软中华给他发了一支。
赵四是满成的小学同学,这些年在外边胡失鬼弄棒槌时不时还包些工程活发了大财,也成了村里的红人,把谁都不在眼里放,说起话来更是口气比脚气都大,但村人还是给他起下了个外号“黑包工”。
“满成,老同学!混得不错么,怪不得不见你发达,一来回是在家养老鼠呢!”,赵四提着驴一样的嗓门,当着满院子远远近近的生人熟人的面儿得意地羞辱着满成,接着又手指着卧在满成腿边的老鼠恶毒地说“要这奏球呢!干脆一撅头砸死,教我拿回去喂我家的贵宾犬算了!哈哈哈!”满成气得呼呼地,狠狠地把刚点着的香烟摔到地上,用脚踩住使劲地转着。就在这时,一直懒洋洋卧在廊沿供人们观赏的老鼠像发怒了似的呼起站起呲着零三巴四的牙齿扑向赵四。赵四当时吓得面如土色,一转身跳进人群,连着撞了好多人惊恐地向院子外边逃去。人群中响起潮水般的一阵哄堂大笑。
九
老鼠这才重新回到廊沿,抬起头对着赵四狼狈逃走的背影,嘴里愤怒地发出一连串类似人叹息一样的声音。观众们只能从老鼠的表现断定她的确发怒了,但却听不出她到底说的啥或者骂的啥。而满成不知为什么,仿佛耳边就带着个鼠语翻译器一样,她的每句话都奇迹般真真切切地转换成了关中秦腔:“去你妈的!你个杂种!你爸赵休先真是休了八辈子先人咧!放着自家的地不种,整天抽烟喝酒胡嫖乱赌;你妈水杨花更不是她妈个好鸟!身为人妻不知遵守妇道,水性杨花沾花惹草,背着自己的男人分别跟上村的龟五 ,中村的贼六和下村的牛贩子长期厮混有染 ;当时我的玄孙们给我汇报,说他们无数次亲眼所见,我还不大相信,今天看来确有其事!你碎怂刚才说话的口气和样子跟哈怂牛贩子简直就是同一个式子!我敢断定你八成就是牛贩子的野种!你靠着坑蒙拐骗起家,靠着黑说白道坑害下苦人的血汗钱发家!你昧着良心弄下的臭钱有啥了不起,烧包显摆的,好像谁不知道你是个弄啥的!把你这号货要是撂进岁月的长河里,永远只能是激不起一星半点水花的一个大草包!……”满成暗暗称奇,她之所言竟然和村人背后的议论丝毫不差。赵四一家子被人们街谈巷议的各种花边恶闻丑闻早都不是用什么能够遮掩住的秘闻了。
十
满成家有只成了精的老鼠!这个千载难逢的消息不胫而走,风一般向四周八下迅速传播,加上广播电视报纸网络的推波助澜,小小村子在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关注度骤然升温,各种车辆加塞拥挤,各色人种人满为患,政府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动用大量的警察来指挥交通维持秩序。铺天盖地的观光客流给小小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商机,开始是小商小贩,煎饼凉皮稀饭,卖艺杂耍,住宿旅店,继而向周围扩展成关中特色美食餐饮一条街二条街三条街,各种民间艺人和当红网络明星的现场献艺表演,一星级二星级三星级宾馆酒店……
这天晚上,那只成了精的老鼠告诉满成,“你的财运到了 ,从明天起赶紧雇人把守院门,让客人们排队买票,分批次参观!”
两年后的一天夜里,满成和妻子艳艳用电子计算机大概一算发现收入已过亿元。
十一
满成的儿子欢欢也在一天天地长大,从刚会走路开始到三岁上幼儿园之前,就一直把那只老鼠当成他的一个开心的玩具。天真无邪地在一批批参观者吆喝和怂恿下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摸一摸老鼠的秃头,揪一揪老鼠的耳朵,拽一拽老鼠的尾巴或者爬到老鼠的背上,把老鼠当马骑或者抓着老鼠的胡子把老鼠拉起来溜上一个小圈,极大地满足了客人们的猎奇需求……
满成已经在老址的旁边新盖起一院三间五层的小洋楼宾馆,作为社会重要头面人物的临时接待点。
就在儿子欢欢入学后的一个月零九天,关中的另一个地方传出一则特大新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当晚触电后毫发无损,却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如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铁屑铁粉一样迅速将客流朝着新闻的发源地吸引而去,半年不到,小小村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这天傍晚,满成的妻子正在老房的厨房里给放学回来的儿子欢欢下饺子,就见那只成了精的老鼠猛地从廊沿上一跃而起,冲出院子,转眼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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