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已经是翠翠失眠的第二十八天。
她每晚就这么坐在窗台。是为了跟风僵持？跟夜僵持？抑或是跟现在自己莫名的忧伤心情僵持？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去睡，尽管她每天出摊都累得筋疲力尽。
她望着眼前漆黑的夜，听着从卧室传来的鼾声，心沉到了谷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子一天比一天令人绝望。
看着家里从客厅到卧室乱丢的啤酒瓶，水槽里狼藉一片的碗筷，闻着房间里充斥着的浓烈的烟酒味里混合着的汗馊味。她痛苦沉默。这些让她心烦意乱的生活琐屑尚在她容忍的范围之内。因为她早已习惯了，也收拾了九年了。
她痛恨这凌乱的生活，但她又无可奈何。她可怜并理解这个男人。她理解男人因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用药过多导致的不能生育的痛苦。她早已学会坚强地面对生活，承受生命中的一切，包括痛苦。
2
她深切地同情自己的丈夫。小时候病痛的折磨，别人异样的目光早就让这个脆弱的人的心变得支离破碎。而雪上加霜的是他竟然还因此不能生育。
他不是一下子陷入绝望的深渊的。他们一起努力过。婚后一年没怀上就开始了求医之路。看完西医看中医，大大小小的医院都去过，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两年的求医之路换来的除了痛苦绝望还有贫穷。
就是在那之后他开始抽烟酗酒的。他整日整日不出门，一天比一天抽得多，喝得多。喝醉后就开始发酒疯。对她对这个世界都是恶语相向，他怨天怨地怨命运不公。她劝过哭过闹过，但都无济于事。只能随他去吧！
从此，她一个人扛过了生活的重担，用那只健全的左手默默地为他收拾脏乱的房子，挑起了家庭的责任。凌晨，她单手骑着三轮车到菜市场批发青菜到小区叫卖；晚上，她把比她重几倍的衣服包裹拖上三轮车去夜市摆摊。就这样她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地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她只是个女人，她也想要有人疼有人爱，她从没奢望生活多么地精彩，自己能有多么地幸运。她只想像大多数普通的家庭一样有平凡的快乐。可这一切于她都是奢求。
3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后，她听从公公婆婆的劝说和丈夫领养了一个孩子。她本是不愿意的，她认为这是自私且不负责任的行为。她担心孩子跟着他们受苦，她不想拖累孩子。但看到丈夫很乐意，以为或许这样能让他重拾生活的信心。她同意了。
可好景不长，随着养孩子带来的各种琐碎和男人自尊心的反复无常，孩子又丢给了她一个人。她除了干和以前一样多的活，还得带孩子。所以经常看到她背上绑个孩子卖青菜和出夜摊。她每天疲于奔命，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不是没有怨恨，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她只是不忍心抛弃他，如果不管他他可能真的活不下去。毕竟当初只有这个男人热情地张开双臂拥抱了她，给了她最初的温暖，向她许诺了照顾她一生的誓言。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没有退路。
如果离婚了，她没有去处。她的父母不会接纳她。不然就不会在她20刚出头的年纪就草率地逼她嫁出去。他们很怕她成为家里的累赘，因为她只有一只健全的左手。
4
迎着凄清的夜风，她干涸的眼窝又酸涩温润起来了，泪水爬满了她的两颊。她曾无数次在黑夜里捶打、审视、抚摸那残缺不全的右肢。她怨她恼她恨。恨这只手给自己带来的一切不幸和无助。
她更恨让她变成这样的男人——她的父亲。恨他的脾气暴躁，恨他的不负责任，恨他的懦弱无能……
事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起因是她把一件新织的毛衣袖子给拆了。
那时，她刚上一年级，认识了班上的许多小伙伴。到了冬天，她们最大的兴趣是织各种围巾和手套。翠翠手很巧，总是帮别人织各种花式和样式。同伴们都很羡慕她。她也很想给自己织一套漂亮的围巾和手套。但翠翠家里因计划生育搞得东躲西藏，穷得响叮当，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买毛线球。她灵机一动把身上穿的毛衣给拆了。
这天晚上她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爱管闲事的二妹向爸爸妈妈告状说姐姐把毛衣拆了打围巾。妈妈在心疼她感冒和恼怒之下给了她两巴掌。她“哇哇”地委屈哭起来，把三弟四妹和五弟都吵醒了。哭声吵成一片，把因为超生而丢了工作脾气暴躁的爸爸惹火了。他“噌”地像拎小鸡仔一样把翠翠丢出了门外。或许是气急攻心，他毫无分寸，把翠翠推倒在地。但接下来是翠翠更凄厉的惨叫声。
暴躁的父亲只以为她是哭得更厉害，一顿呵斥。在那个漆黑的夜晚，面对突如其来的未知的剧痛，被恐惧占据的小小人儿只能轻声呻吟。听出异样的母亲把她牵进家门，仔细查看才知孩子脱臼骨折了！该怎么办呢？一夜无眠。
如果放到现在，肯定是马上送医院看医生打石膏啊。可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家庭，他们没钱，因为多年的计划生育，他们居无定所，早已经把亲戚朋友都借怕了。他们只能请赤脚医生来看。为了款待医生，把家里仅有的两只下蛋的老母鸡也杀了。本来一切顺利。可谁知在快要拆纱布的前一天。那个医生打听到翠翠的爷爷就是当年在修水库时害得他瘸了一条腿的人。他动了坏心眼，换了别的药，把翠翠的右手筋络全给腐蚀了。到医院时也回天无力了。
5
刚失去右下肢的年幼的翠翠只是害怕，她对那个丑陋的伤疤感到陌生和恐怖。她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有多么坎坷和无助。她只是尝试着用左手穿衣和吃饭。
她感到很吃力，也觉得很委屈。在同伴好奇、同情、嘲笑的目光下她变得敏感却也更坚强好胜。她用左手把字写得很漂亮，她用左手干了好多双手健全的人都干不了的活。她用她的坚韧顽强证明了她的聪明能干。她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谁能瞧不起她。
直到她高中毕业时，她考上了电大，但体检时没过。她很不甘心，她很愤怒也很崩溃，凭什么这一切让她来背负，让她来承受？她无法排解自己的苦闷。
但她知道自己家庭条件太差，弟弟妹妹都在读书，家里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供她念大学。村里像她这样年纪的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去了。她妥协了！但让她倍受打击的是她找工作处处碰壁。原因无他。
长期的压抑和打击磨炼了她顽强的意志，她没有退缩。她要在困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她不再去找工作，她在村里学校的门口支起了一张小摊，卖起了文具和小零食。她是最早有这生意头脑的人。
就这样挑担摆摊了一年，渐渐有人眼红来抢生意了。某老师直接在门口租了个房子开小买部。
翠翠只好另谋生路，她收过废品，卖过水果，养过鸭子……但不管做什么都是历尽挫折。
看着她跌跌撞撞仍不管不顾地撞得头破血流的母亲看不下去了。她只想让她安稳一生，于是四处托人给她说媒。在劝诱和威逼下把她早早地远嫁他乡。
6
不知多少次想起这一切，她除了默默流泪还很愤懑，为什么没有人跟她说一句“对不起”？为什么她要遭受生活的这些折磨？为什么命运对她如此不公？
她在等一句抱歉。
可等来的却是父亲重病的消息！
她坐上了回家的列车。窗外的风无比清凉，阳光明媚灿烂，向后掠去的田野一片碧绿，昭示着蓬勃的生命力。看着逐渐熟悉的风景，她一下子变得平静下来，流着泪陷入了沉睡。
来到医院，看着凹陷在病床上的面色苍黄的人，她感觉他一下子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那个强硬的脾气暴躁的男人已不复存在。更令她意外的是他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她说：“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回来吧。你还有我和你妈。”
（谨以此篇献给敢于跟生活斗争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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